他正准备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那个女人就已经怒气冲冲地来到了他的面前。“我要带走这个孩子!”她大喊着,“教授是我们的恩人,我是不会让他的孩子再被你们这样的人伤害的!”
“我……”事情似乎开始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杰德头痛地想。他为难地看着面前愤怒的女人,试图找出令她冷静下来的方法。
但还没等他再次开口,珍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是这些天以来杰德都没有听到过的尖利的嗓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我会留在这里等父亲回来!我不会离开这间屋子的!”她死死盯着杰德的眼睛,似乎是在命令又似乎是在哀求似的,“这是父亲所相信的人,你们不能就这么认定是他伤害了父亲!”
孩子通常会被成人认为是容易掌控的,因为他们的生理及心理仍未发育完全,从哪方面来说似乎都不是成人的对手。然而现实却是,孩子更容易采取极端的方式去维护自己的坚持。哪怕他所坚持的东西在其他成人眼里幼稚可笑,他也往往能用令成人无奈的方式强迫成人接受他的坚持。
当抓着门框哭喊着不肯放手的珍最终从轮椅上摔下来的时候,杰德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上去拉开了那个年轻女人。他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显然那女人也不再忍心看着珍继续哭下去。
“我对于那位先生的失踪也感到很遗憾……但我可以发誓,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们的行为。
”杰德低声说着,将倒在地上的珍抱起来放在轮椅上,“或许他的失踪和我有关,但请相信那绝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我会尽一切努力……找到他。”
他仍旧能够看到年轻女人眼中的怀疑……然而在珍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地快步离开了房间。房门关上时发出重重的撞击声,而后除了珍抽泣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完全看不出你会这样哭。”杰德苦恼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哦好吧,孩子,女人,他最不擅长对付的两个类型的结合体就在他眼前。珍平时安静的模样使他几乎忘记了这一点。
他笨拙地伸出手想要帮那孩子擦去眼泪,但珍的反应却出乎他的预料:她一把推开了杰德,接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就像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强迫自己停下哭泣。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会讲故事给我听。”
意料外的话让杰德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珍的声音发闷,依旧带着颤抖。然而她却并没有停下,只是不停地说着。
“他曾经和我说起流星,并向我无数次地形容那样美丽的场景……‘当那些光芒再一次从天空中划过的时候,我们会迎来最美好的希望。’他经常和我这样说。小时候的我曾经对那样的情景充满向往,但后来我明白了,这片被灰尘、黄沙与雾霭覆盖的夜空根本不可能有流星出现。然而父亲他仍然坚持着……相信着我们会有见到‘流星’的那一天。”
相信着会有看到那些光芒重新回到地球上的一天……相信着会有地球不再被遗忘的一天。
——那天珍说她看到了“流星”。
女孩儿放下了双手,杰德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仿佛火焰熄灭后的灰烬般的绝望:“我和父亲都天真地相信着,或许我们真的看到了希望。然而后来我却被告知,我所相信的那份希望夺走了我的父亲。”
即使如此她却仍然不愿意放弃的东西……如果她真的无法再见到自己的父亲的话,那么她将代替父亲,继续等待那真正的希望,等待着人类重新记起对地球的敬畏,回到母星的那一天。
那天之后,珍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似的再没开口。而对学者的搜索仍然在继续着,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于找到他的希望也越发渺茫。与此同时,对杰德的敌意已经越发难以掩盖。他们开始拒绝与杰德交谈,甚至拒绝与杰德同行。
与之相伴的,是对于杰德的监视。那些曾经的笑容已经被厌恶甚至憎恨的情绪取代,这让杰德不由想起那位大胡子学者的话,关于善与恶,关于同时拥有着令人憎恶与令人敬畏的特质的人类。
在学者失踪的第二天,他曾到囚禁着
弗利德里希的洞穴去,试图从那傲慢的俘虏口中问出关于失踪者的消息,但却失望而归。弗利德里希对于学者的失踪似乎完全不知道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更糟糕的是,这样的举动反而令更多的住民开始怀疑他同梅斯一族的关系。他们开始限制杰德的行动,并宣布禁止他再次靠近洞穴。
别无选择的,黑发的年轻人只能待在学者的屋子里,带着无法言明的愧疚感,和珍一样等待着希望能够传来的哪怕一丝关于学者的消息。
或许对于他来说,唯一的好事就只有那即将到来的考察队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再过几个小时考察队就会来,我们下午就将送走你和那个梅斯俘虏。”负责传达消息的人面色不善,语气十分僵硬,似乎与杰德对话令他感到恶心似的。
对此杰德在这些天已经习惯。他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直到他发现了某个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东西。
“那发信器……!”
一个细小的碎片却串联起了许多事情。
杰德瞪大了眼睛,一把揪住了那个年轻人,指着他腰间那个定位装置问:“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不是那些该死的梅斯机体上的东西吗?!”
那年轻人显然是被杰德激动的表现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才说了个清楚——那是从一周前就犯下的错误。
他们回收了那台处于报废边缘的单人作战机体,并试图从那上面找出可以循环利用的东西。那机体原本是由学者负责分析的,而学者在机体上发现了还未完全损坏的一台发信器。为了不被梅斯的舰队发现,学者立刻关闭了那机器。之后几天,安然无事,似乎梅斯一方仍然没能从那场突袭中恢复过来,没有追踪那信号的意图。然而就在安心后不久,学者就失踪了。而更糟糕的是,那位对于发信器功能根本是一知半解的临时负责人,出于搜索队队员安全的考虑,决定使用那发信器的定位装置。
他原本的意图当然是好的。有了那定位装置,他们绝不会在荒野中迷失方向,能够进一步扩大搜索的范围,说不定就能够找到失踪的学者。
然而那却也是最快引来梅斯人的方法。
当杰德不顾一切冲出房间后不久,依旧留在屋子里的珍又一次看到了天上飞速划过的闪光。
那光芒令她不寒而栗。
杰德静静站在山丘上,看着不远处洞穴外的高大机甲。
那是完整的梅斯军方的机体,而弗利德里希正站在它前面。
他们静静注视着彼此。那距离并不远,杰德甚至可以看到对方嘴角的冷笑。弗利德里希仿佛特地在等着他似的,在他的面前动作流畅地跳进了机体的操作台。
他的感觉从
一开始就是正确的——弗利德里希根本不会是那种甘愿被俘虏而不挣扎的人。他只是在悠闲地等待着,修养着,然后在原本胜券在握的对手面前扬长而去。
即使没有那位年轻的负责人的失误,这个冷静而又狡猾的梅斯人也会有其他的方法脱身。
梅斯人并没有杀死任何人——后来他们在洞穴中发现了被从内部用蛮力彻底破坏的栅栏,三名昏迷不醒的看守,以及失踪多日的那位学者。
事后,苏醒过来的学者向众人说明了情况。那天他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小型飞行器,那后来被证实是梅斯发送到地球上用来搜索信号的小玩意儿。下意识地追过去的学者随后被梅斯方发现,而飞行器先前所收集到的资料也足够证实弗利德里希确实在那附近。梅斯方随即使用飞行器上携带的武器击昏了学者,而后迅速地派遣出了救援的队伍。可笑的是,他们却也是托那场突然袭击的福,才能顺利躲过同样一片混乱的地球方的监视与防御,成功到达地球。
“他们只是把我困在那机体上。”大胡子的学者脸色并不好,“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一直等到今天这么危险的时间。”
然而杰德很清楚,那样的举动不过是在向政府军方——不,或者说根本是在向他示威也说不定。
他们在宣告他的失败。
他们从来不把地球方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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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太阳系边界的判断有多种标准,此处采用冥王星轨道为边界的理论。
Chapter 8:谈判
虽然那场突然的袭击令整个四号舰队手忙脚乱了一番,但实际上统计显示出的损失并没有弗利德里希先前在地球上所想的那样严重。他的指挥舰大部分都成功脱离了那个该死的漩涡,只有少部分负责储备能源的舰体被带去了不知名的空间。
事前所做的关于应对地球军队进攻的计划也在那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与弗利德里希失去联系后,副官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判断,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顺利地组织起了对袭击者反击的队伍,甚至重新夺回了已经失控暴动的载着俘虏的运输船。
至于那些袭击者,也许他们最初的目标也并非是对四号舰队的毁灭性打击,在最初的逆向空间跳跃攻击结束后就选择了撤离,这一点也让四号舰的成员们松了口气。
而事后的调查结果却让梅斯一方不甚满意。从袭击者留下的痕迹来看,那无疑是属于地球军方的武装,但与地球政府提供的编制队伍没有重合的地方。后来来自地球联合政府的声明也指出了这一点:出现在火星居住地外的神秘舰队并不是遵循地球政府指挥的军方人士。地球军也被卷进了这次的事件中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包括指挥舰“伊芙利特”在内的多艘大型舰艇被毁,多名军官伤亡,死亡名单中甚至包括一名上将。地球联合政府表示将会继续对这次的事件进行调查,直到水落石出,查出幕后黑手为止。
“……不过,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并不能确认地球政府没有参与到袭击事件中。”副官低声说着,向面前的人表达出自己的观点。而那拥有着暗红色双眼的梅斯指挥官只是将手上厚厚的调查资料简单地翻了翻,扯下其中的一页交给自己的助手。
“去调查那些亡命徒……宇宙海盗,或是什么自称雇佣军队的家伙。”弗利德里希说,“那些见钱眼开的野蛮物种会很乐意告诉我们是谁想要破坏谈判。”
副官看着那薄薄的一页资料,上面只有袭击者行动路线的简单分析。如果换成是其他人在听的话也许会抱有一丝怀疑,但早已熟悉了弗利德里希行为作风的副官只是行了个标准的礼就离开了办公室,开始着手长官交代的任务。
宇宙海盗——那说得上是个听到后就会令人反感的称呼。他们或者是从太阳系边界监狱逃出来的流放者,或者是某场战役中的逃兵,又或者是纯粹的犯罪者,在夺取了武器与舰艇后游荡在宇宙空间中,以抢劫客船商船或是受雇进行暗杀为生。总之,在这片半径约四十天文单位(1)的巨大空间里,仍然有无数黑暗的角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危险。
在与地球方正式开战前,长期滞留在宇宙空间中的不少梅斯舰船都曾遭
受过宇宙海盗的骚扰。弗利德里希虽然并未亲自参与过同宇宙海盗的作战,但储存在四号舰中的战斗记录他早已经烂熟于心,因此才能在看到行动分析数据后选择了异于常规的调查方向。
副官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对太阳系内已知的被通缉的宇宙海盗资料进行了调查,并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木星外的‘钩子船长’。虽然他们并不承认,但我们收集到的资料显示的确就是他们没错。不过我猜您是不会想要见那个愚蠢的首领的……”副官带着无奈的表情向弗利德里希说明,“‘不,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死心吧,肮脏的外来杂种,我们是为了地球而战的战士!’”他模仿着那个头目的语气,“我想再过几个小时您大概就能看到地球联合政府的声明了吧……关于歼灭袭击者的消息。”
“歼灭袭击者的那支地球军队……指挥官是谁?”
“洛克将军,一个主动要求负责调查整个事件的野心家。”副官想了想后补充说,“他是那位死在伊芙利特号上的上将的对头。”
弗利德里希冷哼了一声。他大概已经可以猜出联合政府想要说些什么了。
或许其中的一些人的确是认定了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那位什么船长策划的,但联合政府的军队中又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宇宙海盗的装备中有着尖端的政府军队的装备?不,或者该说,有多少人能够有机会知道这件事并活下来?
年轻的指挥官突然产生了奇怪的念头:某种程度上来说,联合政府内部的动荡削弱了他们的实力。如果没有那些内部的勾心斗角的话,梅斯与地球的战斗会是什么结局?
但那大约只是无意义的思考……他所作出的假设在现实中根本没有存在的条件。
而就像副官所预言的那样,几个小时候,那场突然的袭击简单地收尾了。
宇宙海盗的一个分支遭受了联合政府军队的毁灭性打击,出逃的部分海盗则被弗利德里希临时起意派出的作战队伍轰成了连原子都不如的微粒。
那是一场本不可能发生的特殊的合作,双方并没有提前的约定,但仿佛都知道了彼此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联合政府的舰队与四号舰的部队对峙着,中间是已经不复存在的钩子船长与他的船员的微粒。片刻后弗利德里希下达了撤离的命令,梅斯的舰队径直掉头离开了战场。而他们背后,由那名洛克将军带领的舰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或许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
对于梅斯民族与联合政府的战争,后世评论中不会缺少的事件一定包括那场因恐怖袭击而取消的谈判。甚至有部分历史学家认为,如果当时的谈判能够顺利进行的话,
即使从短期看来地球方会损失一部分经济利益,但之后的很多场战役,包括最为悲壮的盖亚一号保卫战都可以避免。虽然这样的说法几乎是立刻遭到了批判,并被许多持相反态度的人称为是试图洗白梅斯当年罪行的言论,可不能否认的是这种说法也有着大量的支持者。
不过,对于仍存在于宇宙历28年的人们来说,比起那场被中断的谈判,更重要的是另一场会谈。盖亚三号的近三万名俘虏仍然在梅斯军方的控制下,一次“意外”并不能完全改变上位者们的想法。
“这不公平……”杰德坐在医院病房中的沙发上,一边抱怨着一边把装着果汁的杯子递给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饮料看的珍。虽然他总觉得医院提供的饮品里都带着消毒液的味道,但这个第一次离开地球的小姑娘显然很喜欢那甜得发腻的感觉。对此,杰德与学者都毫无办法。“政府那些没用的官员居然简单地就把有关谈判时间与地点的选择权交给了梅斯!”
大胡子的学者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才刚刚接受过全身检查,现在仍然有些不舒服,脸色几乎和他那件白色的病号服没什么区别。“但事实是,现在的联合政府处于弱势。毕竟上一场战斗的胜者是梅斯,我们的同伴还被他们控制着……就算是火星居住地外的那次谈判,细节的决定权事实上也更像是他们的‘施舍’。”
显然学者那直接的用词让杰德很不舒服,但无可奈何的是他却没办法反驳这个家伙。他紧紧皱着眉,几次试图开口,可每次与学者对视后又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勇气。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和这个大胡子的男人的交流,转而和珍讨论起了有关于晚饭的问题。那姑娘比杰德想象的要懂得更多些,很快就列出了大量的晚餐材料。至于黑发的年轻人,当然只有成为采购员这唯一的选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