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紧张,该是看见我戴上助听器,担心我听见他告状,不,汇报内容了是吧?
当个辅佐新君、还要不时跟掌有实权的太上皇私秉新君改革进度的老臣,厂长日后的处境随着我对厂务的熟悉程度,人事上精简化的取舍,只会越来越难。
第五回
我想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他希望给我听话又能干的好印像,让我能让他稳坐现在的位置,甚至继续高升,将来三家都自动化了,若能捞个资深协理甚至副总干到领退休金,于他,那自然是最盼望的事了。
他想要的远景,单纯以他的资历来看,不难。关键在于,他能对我付出多少忠诚度?我不打草惊蛇,我正拭目以待……
「总经理,可不可以……在面谈前,先让我去趟盥洗室?」助听器传进意识的人声,聚回我分散的注意力。
眼前的男人扭了圈脖子,以手摸摸颈根:「谷仔毛让我不太舒服。」
要笔试要口试,还要扛十包湿谷负重走上4000公尺,要是我不是他未来的衣食父母,他大概会边抓痒边骂我,在批评我如何想得出这等缺德又损人的徵人方式过程中,把稻谷绒毛沾过的每一寸皮肤都给抓得流血流滴吧?
「我只需要五分钟。」我似乎又走神了一小会儿,看范源进微微蹙眉、忍耐又无奈的重覆再提,我几乎都要发笑了。
只是几乎。
毛巾?我用手语问他。
「如果有,麻烦给我一条,谢谢。」唇角一陷,塌出两个深又圆的小梨涡。
因为残疾是天生,我无从比较起,不晓得透过助听器我跟正常人的听觉,究竟还差多少。在我听来,范源进的音色不会沉厚到让我听不清,也不高亢到让我耳道刺痛,咬字清晰,速度和缓,再配上他不见好奇、只有坦诚的眼神,他,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从办公桌左侧最下边的抽屉拿出一条白包返的毛巾递给他,他接过后又是一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出办公室,将他领向离得最近的洗手间去。
虽然我的办公室就有里间,格局是一房一卫浴,加起来还比办公室要略大些,我却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遑论出借。
我不懂父亲当初搞这里间的用意是藏娇办事呢?还是纯粹休息;至少我在发现这间办公室有里间的当下,情绪是有些不快的,绝对没有哪天会跟谁滚上那张6×7寸的席梦思,与其分享我的情欲的念头。
一个带有残障基因的人类,无论男女,都不该再繁衍后代。
我不知道别的残障人士是怎么想的,至少我从懂得孟德尔遗传定律的那天起,不结婚、不生育的想法就像一颗本就存在的种子遇着水分迅速得了凭恃,就此膨胀萌芽,迅速在观念里扎根。
这十多年来,或大或小的种种挫折,让那颗不知名的种子无法茁壮成什么造福人群的巨荫大树,只能长成掐死我娶妻生子念头的毒藤魔蔓。
传宗接代,只是义务,不是功德。
让不幸如我的子子孙孙,没得选择的被生到这世界跟我一样受尽歧视,尝遍人情冷暖,不甘愿死却又一生都活在求不得苦的煎熬里,这才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千夫所指亦百口莫辩的罪愆。
不,岂止百口莫辩,像我这样听不见的哑巴就算是全身长得是嘴,数以千万计,也是毫无用处的。
站在洗手间外头,不知怎地一向公私分明、专注力收放自宜的我跑神跑得厉害,待我又听见范源进叫我,他那表情一看就知道应该不止叫我一回了。
第六回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范源进略垂着眼,点头示意,以口语佐手语,发根跟衬衫领子俱是湿的,整张脸看起来还是很热。
我莫名便联想起逢年过节前夕,母亲总得窝厨房一整天的时间自制那些形状优美、绵软可口的桃形寿果。
白净的面皮,胡根不浓重,颧骨上未褪尽的那两抹红,恰似白嫩寿桃捏翘的桃尖上缀上的浅淡红花米。眼前人当前的状态就跟从蒸笼里取出还没凉透的程度差不多,不知去按,会不会也能Q得弹指?
(注:红花米是一种封建时代就广为民间使用的红色食用色素,常用于汤圆粿糕类。)
应该的,请随我来。我也点头回应他,简单比了手语,转身领他回到我的办公室。
请他坐下后,我亲自冲了杯茶包泡的香片,他道声谢接过也顾不得烫直接送嘴边一口紧接一口的喝,刚刚的体力劳动并不寻常,确实需要补充水份。
我当时也没多想,没等他放下杯子旋又起身,又给他泡来一大杯冲剂式的柠檬味热饮。
微他命C,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我以唇语回答他,端起自己给自己泡的黑咖啡。
「谢谢。」双手捧杯就口,这回他的谢意不再浮于表面,而是真正抵达眼里,透出淡淡笑意。
虽淡,却真诚。好似当我是路旁亭里那些好心给行者奉茶的居士,不记得我就是刁难他扛谷子弄得他一身行头狼狈不堪的准雇主。
我放下还有半杯的咖啡,边端详他每喝两三口就往嘴里吸凉气的模样边等他喝够了谈正事的时候想,这人真有二十八岁了?履历表上明明写了曾有两份共三年的正职经历,却比我更像刚出校门不久、举止涉世未深的大学毕业生,缺乏他这年龄当有的世故保护色。
大学毕业后,从美国游学归台,第一份工作是英翻中的翻译员,主要都翻什么性质的书籍?我看他掏出手帕擦好嘴抬眼笑望我,这才唇手并用的问。
「多数是些畅销小说,以及工具书。当初任职的出版社涉猎范围满广的,所以我经手过的文学种类有侦探、有惊悚、有宗教……不下几十种……出版社易主后,新的老板有自己的班底,我们这班人马九成都被裁撤了……」范源进的手语不算娴熟,慢慢比倒是比出不少不算常见的词汇,显见他曾在学习手语这份上下过功夫。
第二份工作是保险业务员,只干了八个月,问明他百般努力还是适应不了后,我总算问到我最好奇的领域了。
从寿险公司辞职后,你都在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当义工?我瞄了眼期间,十六个月,将近一年半。
「是的。」他的态度没有为善就欲人知的自得意满,黑亮的眼瞳很平静,不闪不避的看着我。
义工时期的工作内容,方便透露吗?我又端起咖啡,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人的学经历虽然不算出色,就凭那身好力气,能当一年半义工的好耐性,还有一杯柠檬C就能浇息不忿的好性情,倒可以试着用用看。
不过,在录取他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当义工的。
「……我隶属的那组,辅助的内容主要是中台湾中小学这区间的听障生。我们会主动定期去家庭访问,去关切这些学生在各方面遇到的问题,包括课业、同侪、打工、甚至是异性交往等等问题……遇到比较严重,无法马上解决的难题会写成报告上呈,由组里开会决定要怎么处理……」
范源进停住手,见我还在等,想了一会儿又比:「我负责的个案,每一个,到现在都还保持联络。我将他们,都当成我的弟妹。」
果然是这样,我点点头,弯起嘴角,终于回他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手语就跟每一门语言一样,没有用心,没有常用,是无法学得好、用得顺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存着报恩的心去伊甸做回馈的;他写了十几份履历表,只有来应征我特助的这张表格上才这么写,要不是得证明他懂手语的来源与程度,他不会将当义工的这一段写在上面。
你最快几时能来上班?我朝他伸出手。
他挺直上身,也将手迎过来握住:「随时都可以。」
那么,明天就来吧。积压了这么一阵子,我也蓄势蓄够了。
「好的。」应该是觉得如释重负吧,他又笑了,笑容还挺大的,笑得眼弯唇翘。
「谢谢总经理。」
第七回
自家的产业,股份1%都没外漏,不怕会有股东们董事们来制肘,又得了太上皇的旨意全权办事,按理说我这番改革只要按部就班,迟早都能看到成绩的。
我知道谁都这样想。有人帮我算着日子算进度,有人等着我成功给我庆祝,有人等着我出错踩我下马。
就因知道,心理上的压力更没有一刻是放得下来的,就连睡下了,大脑皮质都一再repeat日间的公事。
改革失败?
进度太慢?
失误频频?
这些都不被允许。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在家里的处境更不允许。
注意力离不了公事,我便几乎不休假,天天都到厂里报到。对烟的需求量也增加了,范源进通过两个月试用期那时,我已经一天一包半,手指还没被烟熏黄,可也一身古龙水掩不住的烟味了。
「总经理?」这天过马路,我又分心去想上午小修过的新厂规划平面图,范源进连着叫我几声我都没反应,他便隔着西装外套拉住我手肘,将我拉到对向的停车场入口。
我朝他看了眼,没有多馀的表示,他也习惯成自然,对着我戴助听器的那耳说等我一下,转身就进停车场开车去了。
这个路口交通比较复杂,位在市中心热闹地段的边缘,是个车来车往、省道与线道交会的五岔路,刚刚横越的双向路宽约有十二、三米,我们要通过的这向绿灯时间很短,他大概是怕我分心走路走太慢,到时被困在分隔岛上或遇到危险,才会出手拉我。
望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我继续琢磨平面图的完善性,浑然不觉我对他已算特别。我一向好强,不喜欢被人当成残障同胞施助的感觉,包括我的家人,要是他们过马路敢像范源进刚刚那样拉我过,肯定要被我臭脸甩开的。
大抵是这个人是我面试进来,带在身边一起开会一起把大小厂务摸熟,一起跑外头见包工看机台一起跟客户交际应酬拉交情,算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左右手吧?没有谁会对自己的手起排斥,对范源进的肢体接触,我很早就撤掉排斥的直觉。
再说他平时很懂份际,眼明手快,反应敏捷,若非必要,几乎不会主动跟我有身体上的碰触。
「总经理,我下周家里有事。」副驾驶座都还没被我坐热,他就开口了,「能让我请五、六、日吗?」
看来他刚刚在客户那,跟我比call机响了得去回通电话,应该就是这事了。
那时候,台湾的工制还没实施周休二日,他从上班到开口请假这当下已有四个多月,几乎每个周日都自动自发来公司跟我一起加不打卡的没钱班,我扔什么他就处理什么,我若是大妈他就是三妈(注),也没听过他跟我喊累,说他吃不消,只是请个三天假去处理私事,确实不过份。
(注:大妈是妈祖林默娘,三妈是大妈的分灵修练得道的陈静。)
好。等红灯时,我朝转脸看我的范源进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又接着比:
要带南投的土产回来给我。
「好。」他又笑得眼弯唇翘,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他打上苹果光,衬得他格外好看。
第一次允他假的我,没想到我已然有些离他不得。不过三天,繁琐的小事就快把我惹毛成炸弹,少个他帮我接电话收文件,安排开会与应酬的时间,过滤上呈事务的轻重缓急,让我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虽然我给范源进的薪水不算低,可还是掩不过我花一份工的钱,却让他干两人、甚至三人份工作量的事实。
他是总经理特别助理,也是总经理秘书,更是总经理司机兼翻译,还得出场帮我挡酒,替我说场面话,给我保续旧合约,争取新合约。
于是,周一他回来上班,跟我说早,我对他比的第一件事就是:
我决定给你加薪。你想涨几成?
他愣了下,然后又笑了,我很喜欢他眼弯唇翘的模样,颇有几分可爱。
「我请假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他当我开他玩笑,回话还是谨守份际。
很多事,我都快被烦死了。我边比边说唇语,故做苦恼的望着他,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不过才隔三天没见面,应该是看我看得很习惯,就差没有一见我就烦的大男人,竟然对着我……脸红了?
第八回
「咳、咳咳……咳嗯,早会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黄姊布置好了没。」
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那抹迅速被范源进藏起的腼腆让我玩味许久。稍后坐在会议室里,我刻意将视线凝聚在他身上,看他故做不知,却是一身无法排遣的不自在气场,我心里开始隐有所感,却不确定。
学法四年,本科从业十一个月,我活得还不算长,可看过、听过、经手过的种种故事、型色八卦、各类案件,也让我生命的宽度不算窄了。
因为喜欢读杂书,热衷稗官野史胜过正史列传,所以我大学时期就知道魏晋南北朝曾出过一位男皇后,知道二战时期的纳粹战俘营怎么对待性别倒错者,也看过猩猩群体里的雄性首领会鸡奸同性罗喽的行为研究。
所以,当时我归纳出的结论,是:同性之间的恋慕,不是近代才出现的现象,是人类本性里一种畸形的分化。大概,就跟我的耳疾一样,都是天性,都会遗传。
不过,知道归知道,推论归推论,无论二十一世纪后我曾多么自豪我在大学时期就有这么接近正确的同性恋观念,在我猜测范源进可能对我<心思不纯>的当下虽不至于觉得他龌龊,却是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一方面一想到他若过来搂抱我,心理上便会生出难以接受的排斥感,一方面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真的是……天生的?
当时我还不知道,我未来的爱人拥有不逊于我的敏感直觉,因为他也算身障人士。这种不愿被人看轻、自矜自爱、自立自强、力保尊严的直觉在千千万万的身残志不残的斗士身上都能看得到,而他的强度,刚好也不输给我的。
于是,就在我开始留意不给他机会碰触我的同时,他也主动与我保持出比以往要更远的距离,不仅口气上全然公事化,变得很严肃都不笑,非不得已要引起我注意时他会拿文件在我眼前晃,少数几次走神叫不醒他不是请人来轻拍我,就是用纸张卷起来轻碰我的肩或手臂。
比方说,现在就是。
「对不起,总务处再送的下个月采买申请书修改好了,劳您再过目。」间接以文件夹的窄边搁上我前肘,把我的注意力从冥思里唤回来的男人垂下视线不看我,字条上跟他嘴上的沟通又以对不起当开头,从他休完假回来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每一天,每一次,一日复一日,一回又一回,皆是如此。
外出办事过马路,我听不见他的叫唤他索性也陪我在路旁枯站,任一个接一个的绿灯亮起又熄灭,也不再来拉我。
有一股很不舒服的情绪,在我心间迅速的累积成一种冲动,这份贴在我袖子上的文件夹成为冲垮堤防的最后一袭浪,不是最高,不是最强,却是最碍眼!
「你……!」我摔开笔,用力拽住他的领带,迫他与我四目相对,以鼻尖相差鼻尖不出十五公分的距离:「想……要,怎、样?」
他是第一次听见我说话,所以,嘴巴微张憋住气,愣愣望着我的反应显得有点傻,有些可笑,我却觉得很满意。
为什么觉得很满意?发生那时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后来他也曾调侃我,私下的,因为他知道我好面子,说我跟他会走到一起,根本是我去惹他,我主动诱惑他的。
我没有否认,他提一次我就吻他一回。有时兴致正高,我会直接将他就地正法,有时只是相视而笑,互拥一会,该干嘛还干嘛去。
这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劣根性,也是缘份吧。虽然没有多走多少冤枉路,可每每想起那时候的范源进,我便觉得愧疚。
「我没想要怎么样。」被我拽住领带的男人咬着牙关低声说话,唇动得不明显,传进助听器的声音很模糊,我却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你觉得我不适任,我可以辞职,不用费心的与我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