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面色的变化尽收眼底,只觉得白瓷一般的脸颊染上若有似无的红晕比最珍贵的釉色都好看,林谦益慢条斯理的边欣赏边告诉他,“是一个残片,但那残片也是凤毛麟角,老杨可是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
“残片?”宣宁好奇的歪了歪脑袋,“什么的残片?”
第四十五章:金石古玩斋(二)
“那可是属于国宝级的。”林谦益见老杨一脸得意,他唇角一扬,故意转了口风,“老杨你看你这么好的宝贝,我不拿下来也过意不去嘛。”
老杨果真立马垮下脸来:“林老板您就别开玩笑啦!”
宣宁听得出林谦益分明是在故意挤兑老杨,好心的说:“老杨你别担心,林大哥是不会夺人所好的。”
“那可……”说不好……在林谦益淡淡睨来的一眼中,老杨默默闭嘴。
林谦益摸摸宣宁的脑袋,继续把金石古玩斋的镇店之宝讲给他听,“那是一件建窑黑釉油滴盏的残片,而且有‘供御’的款识。”
听到这里,宣宁不禁低低惊呼一声。要知道国内目前还没有建窑油滴的完整器,虽说只是残片,也足可窥见其珍贵之处。
说起来,宋代的几大名窑可都是在讲习班里详细学到过的。建窑位于福建建阳,也称建安窑或乌泥窑,其中黑釉瓷器最早在五代末年出现。之所以在后来发展到鼎盛,却又有一段因由。
当时的福建是皇家非常重要的茶叶产地,产于建瓯凤凰山一带的龙凤团茶作为贡品,又称北苑茶。并有“茶色白,宜黑盏”的说法,此后斗茶之风——所谓斗茶,宋人是将茶末研细,下在茶盏里,用沸水冲的同时再用茶筅击拂,直到盏中的茶悬浮起来,泛起的茶沫往茶盏的四周边沿积结,谁的茶“着盏无水痕”,谁就是赢家——越来越盛,可谓是茶与茶具相得益彰的结果。
建窑黑釉瓷器以兔毫斑闻名于世,而油滴比兔毫更为珍贵,曜变出现的几率则还要微乎其微得多。如今优秀的建盏多收藏在日本,仅有的三件曜变建盏都是国宝级的文物,油滴盏的传世品也不过寥寥十来件。
像林谦益所说,刻有“供御”字样的,是属于贡瓷,珍贵程度还要往上走,也难怪宣宁吃惊了。说话时他已经被林谦益牵着,迈过了几级台阶。接着林谦益在耳旁小声的提醒自己有门槛,热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宣宁强自镇定着抬脚跨过去,就觉得身上倏地凉快下来,原来已到了室内。
老杨领着他们在椅子上坐下,宣宁从感觉上推断,这间金石古玩斋的布局,采用的是古代正堂的类型。他和林谦益分别坐在两把并排的椅子里,摸上去的手感告诉他,这两把椅子都是不错的花梨木椅子,形状是仿制的官帽椅。
接着店里有人端来了茶水,茶杯摸上去也是极细腻的瓷器。但宣宁抿了口茶后,才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
留意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古怪,老杨笑着开了口:“小兄弟,你可千万别当我这一定就是什么古色古香的高尚地儿!我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呵呵!老杨我啊,不懂得喝茶,也闹不清楚那里面的门门道道,干脆就端时下新鲜的茉莉花茶,免得闹了笑话。”
宣宁抿着嘴笑:“被您的坦率一衬托,我倒觉得闹笑话的是我。”他又问林谦益:“林大哥,你见过那个残片么?”
“见过。”林谦益斜眼瞟向老杨。
这一眼的意思实在太明确,老杨想装作看不见都没辙,只好端着一张苦瓜脸迈着小碎步往后头走,“小兄弟你坐着等一等啊,马上就拿过来。”
说是马上,等了好一会,宣宁才总算听到老杨归来的脚步声,可见老杨有多舍不得展示他的宝贝。要是放在去讲习班以前,宣宁可能就算了,不过现在了解这方面的知识越多,对于马上要上手的建窑油滴残片,他也是满心期待和激动。
反正……嗯,是老杨自个愿意拿出来的……宣宁自欺欺人的想。
“小兄弟,不是我不信你,你可得悠着点哈!”老杨出来了还依依不舍的抱着盒子,不肯递给他。
被林谦益一把捞过来,鄙视老杨:“你一大老爷们怎么也磨磨叽叽的!”
老杨挺委屈:“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林谦益压根没再理他,打开盒盖,再将宣宁的手抓住,一点点引到盒子里的残片上。
手被抓住的瞬间,宣宁差点忘了对建窑油滴的激动,另有一种燥热油然而生,室内的空调都仿佛失去了效果。
他掩饰的低下头,可泛红的耳根还是从发梢漏了出来,林谦益看在眼里,眸色微微闪动一下,唇角翘了翘,“就是这,宣宁,你摸摸。”
“嗯!”宣宁毫不犹豫的摸上去,果然首先摸到的就是“供御”款识,非常清晰的刻纹线条,古拙而有力。
事实上,建窑油滴器无论整器或是残片,就算在民间出现,只要特征一致,是真品的可能性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因为油滴盏仿制的难度太高,日本在这方面下了几十年的工夫,制作出的仿品都很不到位,更不要说寻常的造假者了。
再往上摸,釉面光润的触感清楚呈现在指尖,古瓷与当代瓷器比起来,总是要多一分厚重,或许是历史的积淀也说不定。
看着宣宁一点一点在这件建窑黑釉油滴盏的残片上摩挲,修长白皙的手指与黑釉相互映衬,如同最精美的白瓷与黑釉的对比。林谦益眯了眯眼睛,忽然很后悔刚才自己把手收了回来。
这件残片只是茶盏包括底部的一部分,再加上茶盏本身就是个头小巧的器物,没用多久宣宁就从头到尾极其细致的摸了一遍。
老杨正想抢回来,却又被林谦益瞪得缩了回去,只能眼巴巴看着宣宁继续摸。
宣宁并不知道老杨和林谦益之间的暗潮涌动,停顿片刻后,他郑重的使用了异能。残片的图像瞬间出现在脑袋里,只一眼就足够震撼。
比他想象的更加光彩照人。尽管主体是通常不起眼的黑色,但点缀其上银灰色如星光一般的油滴斑纹,着实让人目晕神眩。下面的字样同时告诉宣宁,这件残片是货真价实的宋代建窑黑釉油滴茶盏的一部分。
意识流连在残片上,这个时候宣宁猛地明白,为什么在屡屡拍出高价元青花的现在,辜拙曾老先生仍然告诉他古瓷里最珍贵和最昂贵的绝对不是元青花。就像此刻呈现在脑中的油滴盏残片,是毋庸置疑的稀世珍宝。
那天……他记得……辜老先生还提到了明代德化窑的何朝宗瓷雕,汝窑和钧窑贡瓷,宋代绞胎瓷,清代的珐琅彩瓷等等。宣宁忽的冒出一个念头,他能不能有机会,把所有的这些珍稀瓷器都“看一看”?
接着他就因为这个奢侈的想法而失笑不已,摇了摇头,继续专注在手中的残片上。
老杨在旁边那叫一个心惊肉跳,简直比玩蹦极还刺激!他倒不是个小气的人,可他是真怕啊!就怕宣宁一个不小心给摔了!别说拿钱再买一个说不定就得倾家荡产,就是能不能再找到这么一件那也是个未知数!
好在宣宁只是把玩了一小会,就将残片装进盒子里,动作熟练而准确,仿佛他的眼睛根本就没瞎。
老杨看得颇有一点叹为观止,并为自己的不信任感到惭愧。
林谦益这时候才喝了口茶,漫不经心的问:“你不是说今天还有好东西要到?怎么?不打算给我开开眼?”
“哪能有这样的事啊!”老杨堆起一脸笑,“您稍等片刻,我叫人把那堆东西都给您拿过来。还别说,里面有几个不错的玩意,我自己都想留两样珍藏起来。”
林谦益不以为然:“别说的你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他一直在注意宣宁,看到宣宁现在应该是坐凉快了,额头上已经没一点汗水了,才又道,“老杨,你这儿空调的度数记得别开的太低了。”
“我有分寸。”视线在林谦益和宣宁之间绕了个来回,老杨若有所思,却聪明的没有多做停顿,接着就叫人把那批器物搬到外面。
听声音,这批东西的数量不少,宣宁侧耳细听,在心里数着一共有多少件。最后足足拿了有几十件东西出来,有瓷瓶瓷碗,有雕刻摆件,落下的声音有轻有重,最后一件声音尤其轻,好象没什么重量一般。
察觉到他的好奇,林谦益附耳过来:“那是个鼻烟壶。”
被他呼吸间带出的热气弄得有点心神不宁,宣宁只能强自镇定的哦了一声,惹来林谦益的一声低笑。
宣宁不高兴了,鼓着脸把脑袋扭到另一边。
林谦益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好笑之余,不免又感到几分欣慰。这些年,宣宁能把自己当孩子的时候肯定是少之又少,现在总算养出一点来,倒是让他挺有成就感的。
尤其是那分明还留意着这边,几乎没竖起来的耳朵!林谦益伸手摸了一下,就见手中的耳垂迅速染上绯色,同时传来的还有轻轻的哼声。他微微一笑,没有再逗宣宁,而是对老杨投去欣赏的目光:“老杨会做生意啊,特意不对这些东西做处理,是想让客人认定自个能慧眼识宝,捡到漏吧。”
第四十六章:金石古玩斋(三)
老杨一脸憨厚的笑:“林老板你是个精明人,我是什么都不打算瞒你的。”当然,也因为你够有钱,是个大主顾!老杨在心里补充一句,把那些东西拨散一点,让林谦益能更好的观察,“随便看吧!”
林谦益不置可否的扫了一眼摆在面前的东西,然后将一只青花的缠枝梅瓶挑了出来。看到他的动作,老杨眼中闪过惊讶。而宣宁听到他拿东西的声音,好奇的问:“林大哥你看中什么了?”
“一只青花的瓶子。”林谦益边说边递给宣宁。
宣宁拿过来摸了摸,就觉得瓷质有点不对劲。嗯,敲着的声音脆了点儿,摸着估计更偏向于油光。想了想还是用异能看了看,他不由的呀了一声。
“怎么样?摸出什么问题了?”林谦益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
宣宁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点异样,心里一动:“林大哥,你是不是知道这是赝品?”
林谦益揉了揉他的头发,“让老杨跟你说吧。”
与林谦益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直笑眯眯作壁上观的老杨才道:“小兄弟真是厉害!一下子就发现这是件赝品了!要是换了别人,只怕就走眼了!”
他这话让宣宁不太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又有点疑惑:“老杨,难道你们本来就是把这个当赝品来买的么?”
老杨哈哈一笑:“那倒未必,但我确实知道这是件赝品。”
宣宁一下子明白过来。林谦益带他到这里来也不是无的放矢的,一定是因为什么想要让自己知道,跟收藏鉴赏这个行当有关的事情。这种细致到方方面面,体贴入微的关心让他心里暖乎乎的,不由拉了拉林谦益的袖子。
“宣宁?”
“谢谢林大哥。”他低着头说。
林谦益扬起嘴角:“先别忙着说谢。”
“啊?”宣宁莫名其妙的抬头,但林谦益没有解释,而老杨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吧,赝品也是有等级高低之分的,而且有的好赝品,就是不当古玩卖,也能卖出不错的价格。当然,我们本身是不会说清楚的,如果有人打了眼买错了,那也只能认了,而不是我的错。就是想像其他的消费品那样,跑到什么消费者协会去告,也只会不了了之。小兄弟,你要知道,在我们这个行当里,规则就是这样的。”
宣宁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又问:“你刚才说等级,难道还划分了的?”
“小兄弟你真是太聪明了!”老杨竖起大拇指夸奖,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见,讪讪的收回手,“赝品可以分为五个等级。如果按从低到高来,最低的是低仿,这种类型的赝品,现在市面上还是有不少的,你知道,外行总是很好骗的。低仿的水准非常低下,有时候还会搞臆造!前些时候外面有个摊子上就被个外行用两万买了个低仿的说唱俑。”提到这个事,他一脸的不屑,语气都带了出来,“别说真品会不会只要两万了,而且真东西可是在博物馆里好好放着的!而且明明是汉代的东西,却出现了明代才有的衣服样式,是真的才怪!”
宣宁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捧场让老杨眉开眼笑,“这第二等嘛,叫做粗仿。这时候已经初步具备了真品的风格,但不够到位,硬伤嘛也不少。第三等叫精仿,算是精心仿造出来的赝品,对真品风格把握的相当到位,只能从细节上看出破绽。刚才这只青花瓶子,要我说就属于精仿,不过在这个行当里浸淫的时间一长,要看出不对还是很容易的。林老板不就能看出来么?哦!还有小兄弟你也是,这可是需要不低的造诣!”
宣宁对着林谦益的方向笑,觉得被老杨夸奖让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林谦益揉揉他的短发,眼中闪过毫不自知的宠溺。
没错,就是这样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一般,看着都仿佛让人的心胸开阔起来——也是他最想要让宣宁脸上露出的笑容。
老杨眯着眼睛对他们俩之间的互动表现出极大兴趣,无奈林谦益一转到他这边那柔和的神色就立刻冷硬下来,让老杨充分了解到什么叫做因人而异。
他只好继续卖弄:“接下来的两种都属于高水准的范畴了。第四等是高仿,这一类已经算是很难认出来,风格等方面模仿的到位不说,细节上也几乎能做到无懈可击了。这个时候就只能看鉴赏者自己的功力了,从神韵上,也许……只能说也许,能看出个所以然来。要知道高仿的制作者,通常也都有很高文物历史文化等方面的造诣。”
“这么厉害!”宣宁一脸的惊叹,又想起什么问,“林大哥,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买的那个青瓷钵,是不是就是高仿?”
林谦益差点被他的话给噎住了——事实上拍卖会的时候只能看而无法上手,难免有所疏漏——他无奈的按了按眉心,刚想回答。却捕捉到宣宁唇角一丝狡黠而灵动的笑意,他也不由的笑了。这个宣宁,搞了半天是在捉弄自己!不过被捉弄的他,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冒出些许甘之如饴,甚至求之不得的心情。
老杨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等那边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才将最后一种娓娓道来。
“这最后的第五等,也是超脱其上的一个等级,我们通常称作绝仿。”
“绝仿……”宣宁跟着他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是的,绝仿。”老杨摇头晃脑的说,“小兄弟你这么机灵,听到这个名字恐怕就感觉到了不同对吧?绝仿可是形神皆备的仿品,虽然与真品仍有细微差别,但这点差别已经不是人力能完善的了。如果真有一件绝仿,那也可以算是到了极致的珍品,对一部分人来说,未必比真品逊色。”
宣宁在讲习班里学的大都是理论知识,而老杨字里行间告诉他的,则都是市井之中摸爬滚打换来的经验,不可谓不宝贵。也只有林大哥,才会一心想着让他学到这些东西吧,宣宁觉得鼻子有点酸。
“小兄弟不如也选选看?”这时候第二批物件也到了,数目比前头那些要少,老杨见宣宁一直乖乖等着林谦益,就提议道。
“好!”宣宁想了想,琢磨着自己如今的手感也练了一点出来,说不定趁机能淘点什么当做纪念!就算不是真正的古玩也没关系,只要自己喜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