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归庭松了一口气,悄悄地走出了库房,才发现背心都出了一层汗。不由得纳闷,自己长到这么大,走过的地方也不少,见过的人不说上万,也有数千了,知府县官也曾见过,自己也从未有过怯场的时候,怎么见到这个符鸣,就心虚气短呢。难道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吗?
第二天,马队的人都早早起来了,无论是当天过江的,还是后头几天过江的,除了留下来照顾后行的骡马的,大家都集中到了怒江渡口。因为光靠一己之力,是绝对无法将自己照料的骡马顺利送到怒江对岸去的,这个时候,团队的协作精神显得尤为重要。
石归庭被安排在最后一批渡江,他是个伤患,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他还是早早地跟着去了渡口。第一次过溜索桥,总是很好奇的。
还未见到江水,便听见了惊涛骇浪冲刷崖壁的声音,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怒吼奔腾,其声势无比磅礴。石归庭感叹了一声:“莫非这怒江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吗,江水如怒吼一般咆哮?”
白膺扑哧笑出了声:“非也,怒江一名的来历,是因为两岸住的是怒族人,怒江是怒族的母亲河,因而得名怒江。”
石归庭脸上发烧:“真是惭愧,原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学问,不是闭门造车能得来的,真要去当地亲身体验一番才能得到。”
白膺点点头:“正是如此。听闻石大夫此番出来是为了游历?”
石归庭点点头:“对啊,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读书人开阔眼界增长知识的最重要途径,我虽只算半个读书人,但也以此为毕生之愿。”
劳成哈哈大笑地接过话茬:“那我们赶马人何止行了万里路!这北到益州,南至缅甸,东到桂州,西至吐蕃,无一不印下了我们的脚印。石大夫你若是想行万里路,做一个赶马人,包准能实现你的心愿。”
石归庭吃了一惊:“你们马队居然走过这么多地方?”
劳成得意地摇头晃脑:“这算什么,我们符哥走的地方更多,他自小走南闯北,天生就是个赶马人。”
第六章:过溜索
符鸣在前头大声喊:“阿成,还在后头磨蹭什么呢,赶紧上来帮忙了。”
劳成吐吐舌头,赶紧赶着他的骡子往前去了。石归庭看着周围浓密的原始林木,缠绕着粗大的藤蔓,将整个树林遮蔽得密不透风。前面的人已经转到林木的那边去了,他往前几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可容纳上百马匹栖身的开阔场地,大约是马帮为了停骡马和驮子开辟出来的。
此时场地上已经停了二三十匹骡马,都是今天准备过江的。马队里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过来了,将骡马送上溜索,那需要几个人合力才能办到的。
石归庭走到场地边沿,终于看见了悬崖下的怒江,因为是雨水旺盛的季节,怒江水位大涨,而且江水是浑浊的。黄浊的江水一浪席卷一浪,拍打着河岸,如雄狮怒吼一般声势壮阔。而粗盈寸许的扭成麻花状的藤条架设在怒江两岸,那就是供人们来往于两岸的桥梁——溜索,溜索又黑又亮,不知道涂了什么,看起来相当结实,整个溜索桥长约七八十米宽。
两位赶马人将自己挂在溜索上,反复检查了挂索是否已牢,然后脚尖在地上一点,往前一冲,人就如荡秋千一样向对面迅速滑过去了,既惊险又刺激,看得人将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去了。但是那两位已经有惊无险安全到达彼岸了,站在对面朝这边挥手。
如此又溜过去了几个人,河这边的人将卸下来的马驮子一个接一个地溜到对岸去,等马驮子都溜完了,下面的重头戏终于要开始了。
骡马笨重,是个活物,又不能言语,过溜索是一件艰巨的任务。牲口是马帮的最大财产,一有折损,马帮的损失就会不可估量,所以赶马人对骡马的爱惜胜过自己的性命。石归庭站在溜索这头,看见符鸣亲自上阵,为每一匹骡马套上挂索。
溜索是两根平行的藤索,人过溜索,一般只需挂一根即可,而骡马过江,就要两根都挂上。将每个挂索都仔细地系牢,并且反复检查是否系牢,这个过程需十分谨慎,丝毫不敢马虎。系好之后,几个人合力将骡马推下平台,那些大家伙们就四肢凌空地过溜索了。
经验丰富的骡马,过河时非常老实,规规矩矩地等着溜到对岸;经验不够丰富的,免不了要嘶叫一阵;那些初次过溜索的牲口,胆子小的倒算了,吓得不敢乱动,一会儿功夫也就到了对岸;最怕遇上那些性子暴躁的愣头青,不住地挣扎,一有不慎,便挣脱了挂索,坠入几十米下的江中,尸骨都找不到。
第一匹过江的总是头骡,三妞对溜索早就驾轻就熟了,所以非常听话地被符鸣牵到高处的平台上。符鸣用手摸着三妞的前额,非常亲昵地对三妞说:“三妞,今天咱们过河啦。别怕,很快就到对岸了。”
然后拍拍三妞的脖子,示意旁边的人给三妞系挂索。骡马一般需要四个挂索,每个挂索系在骡马的四个腿根部,这四个挂索分别挂在两根溜索上。吃力的部位是骡马的腿,会勒得不太舒服,这也是骡马挣扎的缘故之一。
系完之后,符鸣给三妞喂了一块豆饼,拍拍三妞的脖子:“好姑娘,咱们出发喽,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瞧瞧咱们的厉害。”然后抽掉三妞脚下的活动木板,使之四蹄凌空,几个人合力一推,三妞便稳稳当当地往河心去了,不一会儿便溜到了河对岸,快速又稳当。
对面的人们一接到三妞,就赶忙将她解下来,也不放她走远,只让她停在溜索近处,为后头的骡马壮胆。
石归庭正聚精会神地看符鸣他们给马系挂索,忽然听见符鸣的话,脸哄地一下充满了血,心中微恼:怎么这人看起来正经,说起话来半分情面都不留,老是挤兑人啊。
其实这次倒是石归庭错怪符鸣了,符鸣所说的没见世面的小子,指的是马队里头一次过溜索的骡马。他这时候一忙,早就把石归庭这个新丁忘到后脑勺去了。
大家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陆陆续续送过去了十来匹骡马,到第十二匹的时候,劳成拉来了一头公骡子。这头公骡子是去年新买的,也是典型的鹤庆马种,吃苦耐劳倒是不在话下,但是脾气又倔又犟,之前马队一直在滇西北一带运输,所以这头骡子还从未溜过溜索。
这头骡子显然被怒江澎湃的波涛声给惊吓住了,这会儿要拉着上溜台,仿佛是要上刑场一样,死活不愿意跨上一步。劳成拉着它的缰绳,生拉硬拽,又用豆饼引诱,还是没能成功地将它带到溜台上。
符鸣一看到这头公骡子,眉头就锁紧了,头一次过怒江溜索的骡马,没有不被吓住的。于是使用横办法,叫几个人硬抬着上了溜台。那骡子死命地叫唤,又蹦又踢,符鸣只得又叫几个人来强按着,几个人忙出了一身透汗,总算是将挂索套上了。劳成一个劲地给他的伙计打气,但显然这头骡子完全听不进去,一个劲地仰头嘶叫,腿脚还在不断地挣扎。
这样过江绝对不行,符鸣只得站起来,冲着江对岸喊:“三妞,来给这没出息的小子鼓把劲儿。”那声音粗犷而响亮,穿透轰轰的波涛声传到了对岸,三妞还真和符鸣配合默契,果然在对岸仰天嘶叫了一声,这边这头骡马终于稍稍安静了些。
石归庭这才隐约知道,原来人家先前说的没见时间的小子大概并非是针对他,而是这些怂骡子,于是暗暗松了口气。他走上前几步,对高台上忙碌的一群人说:“要不要将这骡子的眼睛给蒙上?看不见的话,也许它会没那么害怕。”
白膺用袖子擦了把汗珠,听他这么一说:“符哥,我看石大夫这方法不错,要不咱们试试?”
符鸣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还打着夹板的石归庭,用手指刮了一下下巴上的汗珠:“行,试试看行不行。”
劳成将自己的汗巾贡献出来,找绳子接上两端,给公骡子蒙上了双眼。公骡子被忽如其来的黑暗弄得蒙住了,一时间忘了挣扎,大家趁这机会,赶紧将它推了出去。
溜索的距离本就不长,重物从上往下溜,到对岸也就是一忽儿的功夫,等那头犟骡子反应过来待要挣扎时,它已经快到河对岸了,挣扎也就不碍事了,大家看着那头犟骡子有惊无险地过了河,都重重嘘了口气。
白膺双手支撑在双膝上,望着劳成大口呼吸:“阿成,当初符哥就不让你买这死犟的蠢骡子,说它不适合咱们马帮,你非不信,你瞧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劳成也累得够呛,他干脆坐在地上,双手往后支撑着身子,嘿嘿傻笑:“真是看走眼了。不过多亏了石大夫的主意,谢谢啊!你怎么想到要蒙它眼睛呢?”
石归庭笑笑:“我以前见人用驴子拉磨,为了防止驴子偷吃,会给驴子蒙上眼睛。我想如果给骡子蒙上眼睛,它们看不见,恐惧大概会少许多吧。”
白膺和劳成都“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这也不怪他们不知道,因为云南一带的人们多用水磨坊来碾压粮食。
符鸣撩起衣服下摆来擦脸上的汗,露出精壮的小腹,一边又看了两眼石归庭,原来这大夫还是有些用途的啊。
接下来又如法炮制送过去了一头胆小的骡子,大家都纷纷称赞蒙眼睛的方法好。中午大伙儿就在江边埋锅造饭,对岸的人也轮流溜过来吃了午饭,稍事休息,大伙儿又开始干活。
一直忙到太阳落到了对岸的山岭之后,暮色微微拢上来,才顺利将今天的骡马都送过去。石归庭看着对岸的伙伴和骡马,悄悄问劳成:“今晚他们住哪儿?”
劳成笑起来:“放心,不用开亮,再过去一里多路远,那儿也有一个马店,叫做渡江西驿,那马店老板娘是我们这家店老板娘的亲妹子,姐妹俩一人开了一间马店。今晚对岸的兄弟们就住西店了。”所谓开亮,就是露营。也是马帮的术语。
石归庭点点头,原来如此,回到马店,再看了一下马店招牌,果然在最顶上,飘了一个“东”字旗,想想也觉得怪有意思的。
这天晚上,石归庭又吃到了病号饭,这次是符鸣亲自交代老板娘做的,米饭还是雪白的精米饭,菜也是单独小锅炒的。石归庭觉得不好意思了,这也太搞特殊了吧,自己又未出力,这样恐怕惹人闲话。
便同符鸣去说,符鸣瞪他一眼:“叫你吃你就吃,我们符家帮从来不搞特殊,除非是病人,你就安心养你的病吧,以后有的是你给兄弟们帮忙的时候。”
石归庭只好诺诺地点头答应着,微笑着将自己的饭吃完了。
第七章:阿妹遍地开
马队总共有八十二匹骡马,花了三天功夫才将所有的骡马和驮子安全无虞地送到江对岸。剩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溜到了江对岸,这比溜骡马可要快多了,很快便只剩下符鸣、白膺和石归庭三人。
石归庭走上溜台,这几日看着溜过去的人和骡马数量总有几十上百了,然而轮到自己溜索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恐慌,他的汗从额头上渗出来。
白膺看他满头大汗,问:“石大夫,你害怕?”
石归庭尴尬地笑了两声。
白膺说:“你要是怕,是不是也用汗巾子将眼睛蒙起来?”
石归庭:“……”
白膺笑起来:“嘿嘿,我跟你开玩笑呢,别当真啊。我同你一起溜吧。你的左臂不大方便,使不上力,我拉着你一起过。”
石归庭说:“算了,我还是溜双索吧。这样虽然慢点,但是安全些。”
有经验的人,溜索过河时无需借助两根溜索,只一根就足够了,这样速度会快很多,马队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的。
符鸣在一旁说:“不用溜双索,我带你一起过。我溜前头,阿膺帮石大夫系挂索。”
石归庭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麻烦符锅头了,我自己溜双索能够过去的。”
“那万一要是掉下去了,你还指望我们去下游捞你?”符鸣不悦地皱起眉头。
石归庭只得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白膺笑起来:“石大夫别担心,符哥的技术是最好的,他又是最有力的,所以他带你过江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罢将挂索系在石归庭的腰上和腿上,吩咐他用没受伤的右臂抓牢挂索。符鸣已经准备好了,他帮石归庭检查了一下挂索,然后问:“抓牢了吗?”
石归庭深呼一口气:“抓牢了。”
“那好,收脚。”说着伸出左臂揽住他的腰,脚下一点,身子便往前冲去。
石归庭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悬空着,心吊到嗓子眼上去了,脚下没有着力点,所有的重量挂在腰腿间的挂索上,他只得用右手牢牢抓住挂索,闭上眼睛不敢看,将头埋在符鸣肩上。耳旁只听得呼呼的风声,还有挂索的滑轮在溜索上摩擦的哧哧声,以及脚下轰隆隆的江水声。
符鸣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脑袋,裂开嘴笑起来:“石大夫,没事的,不会掉下去的。”
石归庭的耳朵根都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睁开眼,发现四周的景色、山峦树木全都在迅速地后退,又迅速地映入眼帘。他抬头去看符鸣,发现他正专注地盯着头上的溜索看,石归庭也循着视线看去,那是用无数根细藤扭结而成的粗藤索,又用桐油浸泡之后阴干而成的。长年经滑轮摩擦和日晒雨淋,溜索呈现出了光滑的黑褐色,但是也留下了几处磨损的痕迹。
石归庭心想:最初人们是怎么将它们送到江对岸的呢?这么粗的藤索,人们又是用什么办法使这么粗的藤索绷直,固定在江岸上?劳动人们的智慧和力量真是无穷大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脚下已经落到实处了,原来已经到了江对岸了。石归庭只觉得腰上的手一松,紧接着有人帮他取下了腰间的挂索。他连忙说:“谢谢!”
符鸣淡淡地说:“不客气。”
扭头对劳成说:“阿成,我发现右边这根溜索有些破损了。我们经过怒家寨的时候跟寨主说一声,这溜索该换一换了,等从八莫回来的时候,我们带些上好的桐油过来。”说罢往前头去了。
“好的。”劳成应着,然后笑着跟石归庭说,“石大夫,感觉怎么样?”
石归庭不好意思地笑笑:“感觉像腾云驾雾一样。”
这时白膺也溜到了,他一边取挂索一边说:“要是碰上雨天,江面上云雾弥漫,人在其中穿梭,那才是真正的腾云驾雾呢。”
石归庭一听,又回头看了一眼溜索,虽然有些冒险,但是在云雾中穿行的感觉应该真的很好吧。
白膺感叹了一声:“说起来今年雨季的雨水也算少了,我们得趁天干抓紧时间赶路,要不然赶上下雨天,天湿地滑,骡马就不好走了。”
“是啊,去年老六那头母骡子在玉溪摔断了腿,可把我们累惨了。”劳成感叹地说。
石归庭这才知道,雨天对赶马人来说是个多么严峻的考验,不由得暗自祈盼不要下雨。可是转念又想,不下雨,那些庄稼人可又怎么办?这真是两难啊。
这么想着,便已经到了渡江西驿,那店铺的招牌上果然有个“西”字。店老板娘与对岸的老板娘有几分肖似,都是圆眼睛、尖下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来真是姐妹,不过这边这个更年轻一些。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马队决定在马店歇脚,第二日才赶路。晚上大家为了庆祝安全渡江,马队又下数了,还有大碗的酒。石归庭这次没有搞特殊,虽然伤未痊愈不能喝酒,但是肉还是可以吃的,尤其是这种半瘦半肥的肉,炖得也很烂了,入口并不觉得肥腻。
第二天一早,马队继续上路。一路上劳成的铓锣就没有停过,因为他们走的这段路是非常狭窄的山道,两旁均是陡峻的悬崖,山路夹道而开,仅能容一匹骡马通行,无法让两匹骡马并行,也无法让骡马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