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泷关的许苑许老将军即使再是傻子,也看出这一行人不寻常。
打头的那个面白俊逸,乌发黑得夺目,一双眸子拢着些自有气魄的光。他旁边跟着的二人虽俱是粗布衣裳,细看也是乔装打扮过的。后面还跟了不少随从,眼瞅着冲着城门就来了。
许苑不知来者何人,下去走到跟前,正要开口。就见那白衣男子伸出只手来,手臂上三条伤痕甚是骇人,然而更骇人的是他手上那个令牌。
许苑赶忙跪下了,问可是大人本人亲自来我泷关。
齐琅说,此事不宜张扬,你起来,当我寻常客人便可。
他回头对着李渐和孔滇:“二位将军,我们怕是得在这住上一阵。”
二人点头应了。
这天是五月二十。孔滇接到飞鸽传书,本要往李渐那送信,没想到他们二人已经先到了咸平,说时间不多,要去井城查一档子过节。齐琅李渐,凌翊凌绍,四个人全都想到了一处。孔滇就觉着,往后的日子是要热闹起来了。
只剩陆琮一人,留守晏阳,好不寂寞。
十八
从泷关眺望井城风光,车水马龙,来往民众不少,甚是热闹。
“听说原先咸平也是这般模样的,叫我那叔祖父屠了回城,从此便沉寂了。”齐琅话刚一出口,蓦地想起李渐的外祖和舅舅均是死在那回屠杀中,执刀的还是自己的爹,赶忙缄了口。
李渐看他脸色不对,宽慰一句:“无妨,祖上的事,我们做不得数。”
死人他是未曾谋面,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连娘都能原谅了爹,他为何要为这陈年旧债与身边人过不去。于是专心想起眼前事来:“上次陆琮一个人说要来探探那二人的口风,我说井城凶险,给拦住了。这次我带着孔滇帮你查那凌静便好,何苦你亲自跑出来?”
齐琅转过脸去看他:“你是不愿意我来么?”
李渐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我是想你来的,我能陪着你,比什么都好。可是道理上,你还是该在城里待着养伤才是。”
“别管那些个道理了。”齐琅继续转回去看着井城的方向:“他二人这次向你求救,还拿自己的爹当筹码,绝不是寻常事。你可有什么看法?”
李渐顿了半晌。“那凌翊看着是个狡猾的,凌绍倒的确是个豪杰,我见他对哥哥忠心耿耿,想必哥哥也不会太过黑心肠。我对凌老头的命兴趣不大,可是看他们的意思,摆明了七年前这事背后有些内幕,而那一代人里活着的,也就凌老头和那凌静可能知道些乾坤。假若只是我身边三个人被杀了,如今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可置之不理,你我过开心日子去。可是凌家现在难保对泷州没有野心,那三人牵扯了凌家、景伯、我,还有你。我怕放着不管,哪天丢了泷州事小,你再把命赔进去,我可要悔死了。”
齐琅动容,他何尝不是怕李渐也因此丢了命:“也就是说,这二人你是要救了。”
李渐点头:“如果不是各为其主,我倒想交了凌绍这个朋友。先救出来,许他个人情。然后细细再问。”
今日井家酒肆气氛十分不对。
要说起来,就是以往团团围在说书人身边的人流略有分散。分散的原因是大厅某处一方桌,围坐了四名男子,看着好不醒目。一位黄白衣冠,面色沉静;一位湖蓝褂子,后颈根子上支棱着乱发;另二位衣饰一灰一红,面容有几分相似。俱是青年才俊的好样子。四周的酒客,不知情的,便在底下猜测,说这是谁家的公子们结伴出游;心怀鬼胎的,看见其中两个生面孔,周围几桌似乎都是他们的人,便也不敢轻易动了。
凌翊看见李渐,先调笑般唤了一句“胡先生”。李渐也不含糊,应声“林兄”,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凌翊凌绍二人都是没见过齐琅的,见这位身姿不凡,若说是武人,模样似乎俊秀了些,若说是文人,身量又很结实,眉眼间的气魄掩也掩不住。二人都是一边好奇一边警惕了起来。李渐看见他们目光不肯移开,便指了齐琅说:“这位不是别人,正是陆大人。下人们都是他带来的。”凌家兄弟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还要多谢陆大人了。”凌绍一点头。
“不必客气。”齐琅开口,“陆某也是为主子来的。想向二位打听一个人。此地不宜说话,二位要是准备好了,便跟陆某一齐换个地方如何?”
凌翊正要答应,却听李渐说了声“稍等”。其余三个人就看向他来。
“半月前林兄弟还曾与我说过一件事,说是要借我的……去哪里来着?”
那时凌绍与李渐借兵,谈得自然是打晏阳。凌翊见他当着陆琮(齐琅)面故意为难,知道是逼自己把话说明白了。当下也不迟疑,微微一笑:“舍弟那时不过是试探。胡先生英雄仗义,自是做不出那等事来。我们也是欣赏先生的性情,这回才求先生助一臂之力。”心下想这李渐与齐琅果真关系不一般,以后可不能再轻易提。
“说到这里,我倒始终有一疑问。”齐琅插嘴进来,“二位若存心与那位犯冲,在城里趁其不注意轻取了便好。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从外面打,还要找李将军借?”
他们说的都是此次攻舒永。虽说四人都将声音控制刚好,还是怕四周有那耳力出众的,或是能读唇的,因此遇到要害词汇,统统隐去了,听着好不晦涩。
“陆先生,实不相瞒。那位已是无法接近了。这回,我们可真得换个地方谈。”
齐琅闻言颔首,当下站了起来。四周有莽撞的,正想着要不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四人一窝端了。齐琅轻蔑地一笑,回身冲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几个毛头小子立刻有如挨了刀子一般冻住。
连李渐都被唬了一跳,想那日城门前一杀八十三之后,他确实很久没见齐琅露出过武将本色。心说齐琅毕竟是齐琅,可真是惹不得半分。凌绍则看了凌翊一眼。凌翊的眼神意味深长,示意凌绍跟着走。
四个人身后随了随从,正要出门。
蓦然身后就起了些响动。约好了似的,一厅人竟全部腾起,亮出兵器就冲着这边跃过来。凌翊凌绍全没想到各路人马一瞬之间变得如此团结。李渐见状扬起手比划了一下,事先带来的一小队人从旁边桌子上也都是站了起来,替他们扛住了第一轮进攻。
留心着这边状况的井家老板低下头,拨拉起了帐簿子。
还不算完,眼瞅着门外埋伏的、放哨的,也一起拥了上来,想是不愿再相互制衡,打算打伤这些人掳了去,战果再慢慢瓜分。或者私下早已谈妥,不知不觉就结了盟。李渐一行四个人这下被前后夹击,正好卡在那一条窄门廊上。
“他们还挺聪明,就等我们经过这门时动手——”凌绍仰天大笑:“胡先生,你与陆兄弟挑一边,我们兄弟二人挑一边,两边解决了如何?”
他说的是战场上全灭之法。李渐正豪气冲天地想要一口答应下来,齐琅懒得与他耽搁,喊一声“莫要鲁莽,我们突围出去,到了泷关便算完事”就把李渐那杆枪夺了来,边还解释了句:“剑太细,对付不来这许多人”一边把那一杆断龙枪耍得虎虎生风。一下刺去,不知串了几个人,连着抡了几回,一股劲风,门廊上的敌人死的死,伤的伤,跌的跌。勉强清出一条路。“刷”一声拔枪出来,热血撩了他们四个人一身。
他把枪掷还给李渐,复又从腰间抽出那细剑来,但凡有要爬起来的,个个都下了杀手。一时门廊上有如地狱。
凌翊自保尚可,总体来说不善武斗。他在一旁看着齐琅挥剑的神采,招招带着杀意,身姿纯粹,气魄有力,硬是看得有点傻。凌绍练武他又不是没见过,弟弟一身蛮力,吼一嗓子都能令人破胆。可面前这杀神竟完全不同。莫说以一敌十,以一敌千敌万,怕都不会多眨半下眼。
天已黑了。
好不容易到泷关甩了追兵。四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的。孔滇见他们一身是血,赶紧和许苑出来迎着,生怕出什么闪失。几人没力气说话,各自分头找了间房。歇着。
李渐这回被齐琅晃着了。心想这人确实论智谋论武艺都不知比他强出了几竿子,感慨万分。又一想上回齐琅爆发,身上伤得无比惨烈,就忍不住去看他。齐琅把透了血的衣服脱了,提了桶冷水一冲,倒是没被兵器刮到,一切都还好。
李渐盯着那背上一大片皮肤,觉着嗓子有点干。一晃神兀自摇了摇头。
“我没伤着。”齐琅笑着说,“左手还不好使。帮我擦擦背。”
李渐“哎”了一声就走了过去。突然觉得不对:
“——等等,你是说你今儿只用右手就收拾了那些个人?”
齐琅特无辜地点了点头:“不过是些杂碎。”
李渐顿时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失败。
“那凌翊,以后八成是个祸患。”齐琅却不知道身后那人正自卑着。,“救他出来便罢了,我看想从他嘴里套出凌静的情况,恐怕非被他讹上,跟着他跑一回舒永不可。”
“那,去么?”
“若是武将齐琅,当然去。不找到真相,以后都无言见爹和表叔。所以,假如我有个万一,”齐琅看李渐张口要打断,伸出手覆住了那双唇:“我说假如,我有个万一。你务必去守着泷州之主的位子,这事我已跟琮儿交代过了。”
李渐沉默:“琅哥,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下弦月挂在天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带着边关的肃杀。纵是身边人还是那一个,却也仍然怀念起月望山上的日子来。他们二人不管这许多烦心事,都说偷来的时光最好。可是生活便是如此,绝不带有丝毫留恋地滚滚向前,将好的抹上灰影,坏的渐渐冲淡,最后即使紧紧相拥,也仍然觉得不够用力,不曾踏实。
李渐恋恋不舍地离开齐琅的身体时,那人放松着表情看着他,眸子里是极亮的,可是又并未曾说着什么。
李渐问,你今天在酒肆是怎么了,为何无端与那些庸人置气,唬他们这种事,不是交由我来便好么。
齐琅说,我也不知,大概是事情太多,脑子烦了,不想再思考。遇到可杀的人,便杀了。
李渐等着他说下去。
“有时我真的会想,什么凌静,什么下毒,什么谋杀,与我何干,我不是要上战场去索命的么,为何天天在这操心呢,讨舒永,谋天下,这些事我都是不情愿的,不光如此,连做什么劳什子泷州之主我都是不情愿的,那些替别人操心的琐事,你会做,琮儿会做,我偏生不想做,渐儿,我累了,回去把那城主扔给你做可好?”
李渐叹,你这话让罗庭将军知道了,他可要怎么想。
传来一阵风声,晃得窗栅哗啦哗啦地响,听得李渐心里一阵紧似一阵。
齐琅把头抵在他肩上,说你说得对,罗庭死后,我是一点干劲都没了。以前同他一起帮父亲做事,觉着那就是分内的,应做的。爹去世快两年了,这两年罗庭在身边的时候,我也觉得当那泷州之主是应该的,现在他不在了,我忽然不明白为何我会坐在这位子上了。好像一直都被谁握在掌心里,捏着,揉着,把我粘在了那位子上,一时竟下不来。等身边一个个都空了,等非要无谓地打一仗,来了这许多事,我才发现我好累,我不想做。渐儿,我是否太狡猾。
“不,没有,你是以前都不曾想过这许多。”
李渐伸手抚在那人的头发里,有以下没一下地梳着。他听出他疲惫,听得他恨不得能把那些担子都揽到自己肩上。山上的日子唤醒了齐琅,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先本不是非要做什么泷州之主的。可是既已莫名地坐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点上,李渐都帮不了他。或许三月直接吞了晏阳城倒好。
“你不是狡猾。你现在干一半甩手不干了,你是赖皮。”李渐轻声说,希望自己的语气是轻快的:“我陪着你呢,你累了可以靠着我,困了可以在我身边睡。凌家这件事,你若不想查,咱就不查了。咱们不理凌家兄弟了,把他们放在泷关,咱们回晏阳,我现在这样说,你肯定也不会同意。”
齐琅抓了他的肩膀,是那只左手,终于抬得起来,指尖微微发凉:“渐儿。你告诉我。查这件事最开始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死去的三个兄弟——或者两个——死得明明白白。为了在他们死去这件事里,给你一个清白。为了在景伯被下毒那件事里,给我一个清白。假如身边有人蠢蠢欲动,就把他们抓出来。为了我们今后的日子,心无芥蒂,坦坦荡荡。”
“……嗯。”
李渐从没见过齐琅这副模样,忍不住心生怜爱:“现在轮到我问你了。罗庭将军那日说的那些,你为我差点送了命,与景伯撕破脸,什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琅说,我困了。
夜深人静,凌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凌绍睡得正迷糊,听到哥哥在身边折腾,咕哝了一句怎么了。
凌翊沉吟,问绍儿,你如何看那陆琮。
凌绍说,啊,那人,总觉得背后有些来头,不知怎地,总有些眼熟。
是吧,你也觉得眼熟。那以一敌千的神采,一定在哪曾见过。是哪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凌翊呼一下就从床上起来了。凌绍被他这么一闹,可也睡不下。看着凌翊把窗子打开一条缝。一点月光落进来,笔直的一条。划在他哥哥脸颊上,白亮的,煞是美。他还没看够,就听凌翊忽然低呼出声:
“绍儿,是李渐!”
“什么?”
“是李渐。三更半夜的,他跑出去是要做什么?”
十九
“我想你知道这个是陷阱。不过你不会放着不管。对吧,少爷?”
李渐觉得刚才被那刀子碰过的地方真真疼得有点奇怪。活动了一下去看,倒是早已不流血了,如何也没有性命之虞。却一直疼着,疼得要钻入骨髓。他咬了咬牙,保持清醒。对面这把嗓音初听清澈温柔,其实却一点感情都不带的。那影子里模模糊糊的半张脸虽老了几年,却蓦地就唤醒了他的记忆:
“想不到胡瑶是你的人,凌静。”
“哦?你已查到我的名字啦。”虽然这么说,凌静却也不吃惊的样子。他走到李渐面前,查看着绳子有没有绑紧。这不过是多此一举。被他的毒碰过,哪还能有力气呢。“那丫头是衍州人,确切地说是井城人。其实,一直就是我的人。我给她药,原本是为了取你性命的。没想到女人就是女人,不成器。到最后,也只能做个引你出来的诱饵。”
他似乎是绽开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拿了张椅子在李渐面前坐了,欣赏着李渐的表情。
“我与你有何仇?”李渐喘着气问他。
“好像没有啊。”凌静笑得更欢实了,“你似乎是惹着了某位大人,那位欲杀你而后快呢。”
“是谁?”李渐瞪着眼睛,眼珠子好像要喷出火来。
“你既已快死了,告诉你也无妨。”凌静弯着眉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他说了一句话,李渐“轰”一下就觉得自己的脑子塌了一块。
“你当然可以选择信或不信。我只是个杀人的。”凌静把头发拢在脑后,“这里没有水和食物,刀上淬的不是什么要紧毒,不过让你一直变着法地疼着,疼到七天方算完事。”他盈盈自得地打开门,走出去,复又关上。那个声音从门板外面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