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大人!”凌静与孔滇纷纷转过头去想拦着齐琅,就在这一个空隙里,凌绍忽然把他们一齐挣开,转手挥刀冲着齐琅的脖子来。齐琅左手轻轻一挡。
“我以为我们至少原先还是朋友,怎么如今撕破脸如此?”
齐琅仍是冷静的。凌静与孔滇一直觉得,齐琅最可怕的地方,便是越到危急关头,越显出冷淡沉实,所以他总能在绝境中挣出生路,杀得天地动容。凌绍也不免为这气势所摄,没了先前的咄咄逼人:“齐大人,你自己做的好事可要问你自己!”
“那我问问你,”齐琅翻了个腕子,凌绍的刀尖就贴着齐琅的臂甲一路向上,眼看就要到脸。孔滇刚想惊呼,却见是齐琅抓住了凌绍的小臂,拍马一拧,接着听见骨骼脱位的“咔”声。
凌绍痛哼出声。
“我倒是问问你,我做什么好事了?”齐琅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光冷得将要杀人。他右手垂在马侧,犯不着动用,强弩之末的凌绍还敌不过他一只左臂。
后世有一种说法,说齐琅实际早已超越齐景。二十岁的齐琅强过二十岁的齐景,三十岁的齐琅又超过三十岁的齐景。只是不像齐景视生命为草芥,齐琅不以自己的杀敌数量为荣,能智取则不动用一刀一枪。
齐琅喜欢战斗,他喜欢握住刀的时候,那种生命在流淌的振奋。然而每一场战斗背后都是无穷尽的麻烦和无数生命的逝去,所以他也是踌躇的,迷惘的,复杂又矛盾。
他想在药效过去之前入睡,能睡一会则睡一会。凌绍的审讯交给孔滇了,孔滇是有分寸的。然而齐琅先去找了凌静。
“你刚才说白惟给你送信是……什么意思?”
“他曾想要拉拢我。我……犹豫过。信本身倒没什么值得推敲的,我读完便烧了。”
“你犹豫过。”
“是的,我犹豫过。”凌静坦白地看着他,“我做了个假设,假如我便真帮他们做间谍,我的妻子会理解我,但允儿这辈子一定会背上诅咒……父辈相残的诅咒。他现在经历的一切以后都会被推翻,他至少会,如你一般痛苦,齐大人。当然,他或许也能战胜这些,可是我不愿意他经历。”
“以后他长大也会知道如今他父亲的敌人是叔叔们。”
“未曾谋面的叔叔,总比他一心喜欢的干爹要好。”
“凌静,你肯信我,我自然开心,只是既然说到这个问题上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讲。”齐琅发觉右肩的抽痛已经开始加剧,便深深的呼吸了一次,“有一天这个故事在允儿眼里可能会变成这样:齐琅和李渐不过就是个大骗子,为了自己的土地,把凌静和胡瑶扣押在泷州,来威胁真正一腔热血想要收复家乡的凌翊和凌绍。”
“怎么会……”凌静瞪大眼睛。
“每一件事到了看它的人眼里,颜色都会改变。因为在揣测的人谁也不知道当事人所思所想。我猜了十年之久也不知道齐景和李师映两个人在想什么,我曾以为齐景存心要害我,他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做的每一件事布的每一步棋都在把我团团围困,可我后来有一个契机,忽然发现事情也许不是那样。”
齐琅一边说着,仿佛觉得过往时间都在眼前,一切粘成了浆糊,已成无奈,他花了很久才明白有些事永远得不到答案,说下去时,语气就带着奇妙的苦涩: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真相都在黄土之下。我们现在就算为孩子盘盘考虑,他视角天真自我,总有一天会变了样子。一旦他知道你与我们的敌人是亲兄弟,就会由着自己妄下断言,我与李渐不怕被冤枉,只是他所经历的痛苦一样不会少:都是生命中的善被推翻。无论被推翻的是你,还是李渐与我二人。”
话音落在地上,沉闷。凌静闭上眼睛。
“此事应当怨谁?”
世道。
齐琅没有答话。
“所以我应当如何选择?”凌静复又开口。
“你竟然问我。”齐琅忽而一笑,“随你心中喜欢便可。”
“你便是打定主意我会喜欢你们。”凌静低头。
“是的,我有这个自信。”齐琅微弯着嘴角看着他。
凌静便极无奈地单膝点地跪了下来:“请大人照顾好自己,别让静信错了人。”
暧昧未明的天色里,凌静那双漂亮眼睛有些失焦,却是仰着头在模糊里对着齐琅的视线,然而语气诚恳哀伤。齐琅疼得半边身子快没了知觉,隐隐觉着自己是没法再勉强支撑,说了一句“一切拜托”后,缓缓向前倒去。
四十二
李渐一连收到两份报,一是舒永大捷,凌绍四万人马全军覆没,他还没来得及惊叹琅哥怎么这样厉害,就看见凌静写的信,说齐大人肩伤极重需要静养,暂时只能在舒永住下,待伤势好些立刻回泷州。
李渐拧着眉毛,越皱越深,看着手里那支带着倒钩的箭。已经差人验过了,箭被诡谲草药熏过,成分难辨,八成是让伤口久久不愈。他心里就骂开了侍卫怎么这样没用,琅哥怎么这么不小心,都骂了一通之后知道自己徒劳无功,把头埋进了手里唉声叹气。
第二份报是说凌翊带兵正从校州前往樊居江南。李渐想,妈的,没把我泷州兵调走,老羞成怒想要硬碰硬?
又一想不对,齐琅和孔滇两个大将可是都调走了。
陆琮在江北起了帐之后便急急回了晏阳城,李渐正站在城门楼子上等他,两个人许久未见,都有点感慨万千。倒是李渐先劈头盖脸的问你可知道琅哥伤得如何。
“我一直在泷关,也只是看孔滇写信才知道。岚城时大人的伤还是原先那个老样子,没想到打过一仗便忽然重了……”陆琮摇摇头,眼睛里也全是焦急。
李渐拿了那支行凶未果的箭给他,“琅哥那日中的箭可是与这支一样?”
陆琮踌躇一下,“大人那天直接把箭拔了冲着刺客的方向拉弓就射了回去……那刺客身上就带着那支箭,我们还以为肯定追得上,结果没想到还是叫他给跑了,也就没注意箭是什么样子。”
李渐简直要跺脚:“琅哥这人怎么越来越乱来。”
吃完午饭李渐和陆琮二人进了大殿。这会也想不了这许多,还是考虑江南形势要紧。舒永那边倒安全了,一时也没必要过于担心齐琅。陆琮的兵来的及时,幸亏齐琅有远见把他放在泷关,进攻退守皆方便。两个人摊开地图,陆琮还兴致勃勃地跟李渐讲当日齐琅在岚城部兵,如何吓得凌绍军方寸大乱,烧个片甲不留。
李渐只叹这人确实奇才。生于乱世挥洒若此,也不知是喜是悲。
江水滚滚向前,声音寥落。江风吹得两边人都是一个哆嗦。
齐琅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一天一夜就这么睡过去了,睡得头昏脑胀,浑然不知人事。凌静正在床边守着他,见他睁眼,松一口气。
齐琅花了几秒钟思索目前的状况,然后觉出伤口依然疼痛,只是躺着的时候好些。接着他问:“凌绍都说了什么。”
“他说你曾派人刺杀凌翊。”
齐琅苦笑,“人不犯我,我为何犯人。何况凌翊治下又无一城半池,杀他哪里有利可图。”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不过我现在是那边的叛徒,绍儿这么血气方刚,哪里听得进去。”凌静起身拿了碗米汤,“你不要动,我喂你就是。吃点东西,不然伤口怎么长。”
齐琅依他的话,然而口里淡得很,吃着也是有一口没一口。
凌静一边喂他一边说,“如你所料,凌翊和白惟冲着晏阳去了,孔将军赶回去支援李渐和陆大人,预计七日内都要在江上碰面。樊居江和月望山两道天堑,谅那边也不会出什么大差错。大人你专心在舒永养着,千万别动舟车劳顿的念头。我查书看过了,创口上怕是有不让伤口愈合的毒素,只能等日久自行清了,别无他法。”
一番话说得齐琅是没脾气,哪里还敢开口说他想立刻从舒永回晏阳。
“那你估计这毒要多久能清?”
“中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小一个月吧。”齐琅想了想。
“本来要再有一个月才好。不过这回你皮肉伤得更厉害,要等能回晏阳,怎么也得秋末了。”
齐琅一笑,“在这个地方躺一秋天,还不要闷死我。”
“也不必非躺着,只是不要动刀动枪。”凌静放下碗,“大人,我不是跟你说笑。”
他沉静正色。
“我养着就是。”齐琅依他,“写信叫陆琮时刻给我说说战况,我也好有个念想。”
凌静点头。
恰好此时一个侍卫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说是李大人来的,刚送到。齐琅拆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就把那纸给了凌静。凌静心想给我看没关系么。齐琅给他指了最后一行。
瑶有孕。
“可是好事?”齐琅挑着眉毛看凌静。凌静的脸竟然透出血色来。
流离半生,生死来去,竟得一家庭,静何德何能。
他久久不语。
陆琮问李渐,你当日是如何渡江的。
李渐哈哈大笑。“我是偷偷渡的,到了江北才集结人马,你们的人根本不知道我的人早到了江边上。而且那会琅哥厌战,到我兵临城下才理我,虽说最后我还是夹着尾巴逃了吧……”
陆琮听得没脾气,“那你爹呢,你爹可是强渡的啊。”
“我听说他是拿自己当诱饵把齐范的兵全吸引走了,大部队渡完之后里外合围。不过,我爹打仗是很厉害的,我这辈子就不指望动脑子的事能赶上他了,这个任务交给琅哥还差不多。”
他把手上的棋子在地图上摆了又摆。一旦收起桥来,樊居江适宜过人的只有浅处渔民走的几条小路,水深及膝。一般来说,只要在要害地方布好了兵,不犯错误,那守比攻实在容易太多。只是对方既然肯现身与自己硬碰硬,想来也不是孬种。
陆琮想了想。
“常法多以不变应万变。弓箭的射程不足江宽,找几百个神箭手在阵里待好,来一个射一个,务求每支箭都不要浪费。如此唯一的问题是,可能会白白送许多箭给他们,而我们自己的箭又未见得够用了。”
李渐点头:“你说得对。听说他们这回的两万人才是实打实的精兵,其实不让他们过江一点都不难,难的是还想尽快解决了这些人,不把战线拖长。我这些日子闷得厉害,想来想去倒是有别的想法。一万任其上山,一万阻隔江上,分而治之。”
“如何阻隔?”陆琮奇道。
李渐得意一笑,“前些日子从琅哥那抢了几本书看,陆琮,你可知道如今本是水患多发,为何这几天江水都不见涨?”
陆琮心中一动。
“开闸,”李渐把棋子挪了一半过江,剩下一半不住后退。
“放水。”
他神态自若。
孔滇赶回晏阳时身上挂了彩,说是被那凌绍抡了两下没好利落,陆琮看了心疼,给他重新包扎了,又草草交代李渐的计策。孔滇叹咱们这两位大人可真都是人物,盯了陆琮半晌,迟迟没接着说话。
“看什么呢?”陆琮被他盯的毛毛躁躁。
“在泷关呆了几天,你这是……胖回来点?”
“因为闲吧。”陆琮一笑。孔滇忽然围紧了他的腰,把脸贴了过去。
陆琮空出一只手点了蜡烛,搂了他的脑袋,“你怎么了?”
“许多日子不见你,想得厉害。”孔滇闷声说,“那凌绍真不算孬的,我打到一半忽然有个念头,觉得假如一失手可能死在他刀下。这世道,生死早已不打紧,我只是又想假如再也见不到你,该怎么办。”
风大,火苗抖了两下。
陆琮弯下腰来,他们脸贴得近了,唇交错着,土腥味,血腥味,鼻梁碰着脸颊,又分开。孔滇半睁着眼睛,两只手捧着陆琮的脸,只觉得眼里模糊,可又说不出为何蓦然这么多愁善感起来,像是新生儿刚发现世界的可怖,于是便抓紧了眼前的母亲。
他们贴紧了墙,“你怎么了?”陆琮又问了一句,随即呼吸的空隙被夺去,两人身体相继变得滚烫,心跳急促有力。“没怎么……我只是……”孔滇哑着嗓音解开陆琮的衣襟,“……我爱你……”
身体与身体交叠。
他忽然变成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般,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和爱人。陆琮觉得既疼痛又麻痒,只是环着他,热度顺着尾椎骨升上来,直冲后脑,他痛哼出声。
“你问我怕不怕死?怕,怎么不怕。只是不敢怕。战场上,越怕,死得越快。”
李渐轻轻对着胡瑶微笑,然后又捏着凌允的脸玩,凌允嘟着嘴不乐意给他捏,直问爹去哪了。李渐就说你爹去打坏人了呀。“什么坏人?”,“要杀你干爹还有你齐叔叔的坏人。”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们啊?”小孩儿,问题多。
“嗯……因为干爹把他们从家里赶走了。”
“你为什么赶他们离开家?要是我我也不乐意……”
“因为当时有坏人在他们家里,如果不一起把他们家拆了的话坏人就不出来。”
“那打完坏人把家还给他们呢?”
“哎,那个家很漂亮啊,拿了之后就不舍得还。”
“那就是你和齐叔叔的不对了。”凌允瞪大眼睛。
“主要是我,你齐叔叔才不在乎这些呢。可是现在人家过来要杀我们,允儿你是帮我们还是帮他们啊?”
“那……”允儿偏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果然还是帮你们吧。”
“嘿嘿,好孩子。”李渐呼噜着小孩脑袋。胡瑶斜了他一眼,“说得这么直白没关系么?”
李渐笑笑,“我可是知道了,对小孩还是说实话比较好,省得他们长大了瞎猜。”
往远处看了看,天际线上黑沉沉的,一切竟然都安静,大战之前,全是死寂。他想决战快要到了,打完这遭,算是解了这数年之久的心结。
四十三
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漆黑的江面上,溅起了水珠子一身又一身。夜色中央,有兵器的锋芒隐现。凌翊和白惟决定不在江南休整,一口气趁夜色过江,杀个李渐措手不及。江边李渐的哨兵见到江对面有异动立刻吹响号角。
时机就那么几寸,你快,我更快,一点闪失可以颠倒战局。——好在李渐原本就是要放些人过来的。
凌翊军前哨部队摸黑走到一半,对面就有些箭黑压压地射了过来,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前锋都是水性好的,实在不行摔进水里还能爬上来,只是手忙脚乱了一些。而后上了岸,发现江北兵力竟不多,还边打边退,心中一喜,原来李渐不过是纸老虎,更要乘胜追击,没追几里地,追上了山。
过去了大约一万人后,蓦然听到远处有隆隆声,不知何物,先是慌了。等再看清时江上人均是又惊又惧——大浪从上游直接拍下来,毫不留情地席卷了他们。
江面霎时上涨。
视野里一时全是白花。
留在江南的凌翊捏紧了拳头。竟然蓄水又开闸,实在是小看了李渐。不知道白惟此时过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