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越堆越多的空碟子,可桌面却是干干净净。
嘴巴里忙活的时候,居然还能腾出手挑开鱼腹从里面挖鱼鳔丢进敖翦的碗里。
对于丹饕的吃相,不廷胡余似乎习以为常,并不为他的粗鲁而不悦,反而频频劝菜。不断送上来的热食足以说明他对老朋友异于常人的食量早有准备。
倒是敖翦第一次到他人家中做客,不免缩手缩脚。
虽然桌上美食不少,比之上回他有幸参加的龙宫盛宴也不遑多让,但他担心自己像之前那般吃多吃杂拉肚子,所以只敢挑了能吃的鱼鳔和海带,其他的食物若是仆人送到面前,他也不知道拒绝,只是说了多谢接下放在碗中并不去动。
待仆人们将被舔得一干二净颗粒无剩也就只需要拿水冲一下就干净的碗碟撤下,送上了新鲜的茶水瓜果。岛上新鲜采摘的蔬果,均是甜香清爽。吃得肥腻了随手挑捡一个蜜丝杨桃,皮薄肉脆,酸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如果说岛上的仆人之前还对这个浑身蓝鳞的青年多少有些好奇的话,那么一顿饭之后,就只剩下对那个满脸胡渣的大汉那吃了足有数百斤肉食还不见饱的饭量的惊叹。
不廷胡余品了口茶,笑道:“当日一别,光阴匆匆,饕兄风采不减当年。”食量自然也只增不减。
丹饕将壶里的茶一口牛饮,水热不热,茶香不香,大概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竹子的长椅很宽敞,不过丹饕人高马大往这一座就占去了大半壁的江山,敖翦坐在他身边都快缩到边上去了,捧了骨瓷茶盅,便嘟嘴凑近去吹凉热茶,热蒸汽熏着眼睛,更像洗润过的琉璃珠。
试探地抿了一小口,顿时整张小脸立马皱了。
这茶不是别的,乃苦丁茶。苦丁茶有消食止渴,去油腻之功用,只是茶味甘苦,素有茶胆之称。
敖翦悄悄偷瞧了一下另外两位,见他们一个喝得斯文如饮甘露,一个则当开水般哗啦哗啦往肚子里倒,都不像是难喝的模样。
也就不好意思浪费主人家的好意,抿着嘴一点一点地喝,虽然苦得他眉头都皱出了包子褶,但是还是坚持把整杯都喝光。然后没有把空杯放回桌上,悄悄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收到了身后。
那边不廷胡余忽然漫不经心地提道:“饕兄之前可曾经过百幻浮洲?”
丹饕奇了:“汝从何而知?”
“饕兄见笑,愚弟本事没多少,不过这嗅觉却是灵敏。这百幻蝶的香气虽几不可闻,但还是逃不过愚弟的鼻子。”不廷胡余笑着抿了口茶,“传闻这百幻浮洲乃在海市之中,其状犹如仙境,居住在上面的百幻蝶个个是美丽动人,不知饕兄以为如何?”
丹饕摸了摸下巴的胡渣,很认可地点头:“肉肥味美。好极。”
便是不廷胡余这般稳若泰山,嘴里那口茶也是生生咽的下去。
“……”
不廷胡余嘴角抽了抽,愣是把笑容稳固了下来:“愚弟妄自猜度,饕兄,莫不是把这百幻浮洲上的蝴蝶……给吃光了?!”
丹饕摇头。
不等不廷胡余缓口气,就听他坦言相告道:“仅余其二。”
不廷胡余的笑容算是僵住了。
把南海蝴蝶一族尽灭,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不过是上了趟酒楼吃了顿饭的理所当然。
倒是一旁听着的敖翦极之紧张。
做了坏事最怕是什么?就是被人当面揭穿啊!
而且对方还是海神!他知道了他们把南海上的一整个蝶族给吃掉了,如果要定罪,那可能……可能是要被杀头的!
敖翦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忍不住小小力地捏住拳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共犯,如果这个海神要向丹饕问罪,他不能逃避,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虽然不一定能够开释罪过,但至少得把事情交待清楚些。
可是他所以为的海神勃然大怒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不廷胡余只是像听闻某个海岛桃花落尽明年不再般,不无惋惜地击膝而叹:“可惜了,本欲逮几只回岛上养着,没想被饕兄捷足先登。”
敖翦那口气一下子憋着上下不得,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像他这般长年深在龙宫不见外人,自然不可能像丹饕那般知道这位南海海神的底细……不廷胡余可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
身边的丹饕见着那张蓝色的小脸从一开始又怕又担心,可又态度坚定,然后憋足了勇气浑身紧绷,到一下子被打消了念头,肉眼都能瞧见那一瞬间衣服下的小身板紧绷的肩膀松了,笔直撑住的腰杆弯了,几乎是连鱼鳞都从倒竖到放松。
如果换了平时,小鱼这般也是挺逗乐的,然而此刻丹饕却并未有一丝戏谑之心。
尽管在他们这些上古的妖怪、海神眼中,敖翦之弱小,犹如蚍蜉之于大树。
一份并未因能力不足而妥协的坚强,尽管明知道自己对这一切毫无帮助,此刻让丹饕在这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并非独自一人,而是有伴相随的感觉。
暗自庆幸不已的敖翦觉着头忽然一重,蒲扇的大掌覆住了整颗脑袋。
侧过脸去瞧旁边的大妖怪,见他方正粗犷的脸上有了深深的笑纹,眼睛里是经历年岁洗练的实在,敖翦忽然觉得心脏突突地跳了一下。
头顶的手掌暖热沉重很快就挪开了,鳞鱼乃冷血之物,鲛人也是这般,敖翦舍不得那温度,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屁股,往魁梧男人火热的身躯凑更近了些。
这一切自然落在一直留心二人的不廷胡余眼中。
“真有意思……”
像是无心之失地漏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不待旁人听真切,便又见笑容依旧,仿佛不曾分心,仍是与丹饕说话:“饕兄此番意欲何往?”
丹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欲往东海。”
不廷胡余想了想,便道:“此地距东海遥遥万里,饕兄一路想必要辛苦了。愚弟有个提议,不知饕兄可愿参详?”
“且说无妨。”
“饕兄大可在愚弟家中暂住,由座下御兽可作代步,送饕兄出南海,既不会耽误行程,又能多留几日与愚弟小聚,不知饕兄意下如何?”
“也可。”丹饕倒也爽快,他在进锁妖塔前朋友本就不多,饕餮凶族之名足以让神仙妖怪退避三舍,这位上古海神却非其中之一。
不廷胡余生性潇洒,不拘于礼,虽说有时行事古怪,但四凶也不见得正常到哪里去,反而甚合他胃口。
客房是在椰林内一间间被单独建起的竹屋。蔓绿绒、变叶木等低矮灌木隔开了每一间竹屋的位置,绝不会觉得挤迫,盘桓在竹屋顶上的蔓藤开满了一丛丛像极了海中的红珊瑚般的花朵串,偶尔垂落一挽在门廊前,想必岛上的仆人花了不少心思布置。
竹屋里面宽敞舒适,器具一应俱全。
不廷胡余礼数周周,颇尽地主之仪,亲自送人过来安顿好了,便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敖翦笑了笑,随即与丹饕别过。
敖翦可没留意不廷胡余,他眼睛都用不完了,多漂亮的竹屋啊!
走进去之后一点都不觉得拥挤,竹子做的椅子凳子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早上充足的日晒让这里没有一点阴郁的味道,清爽干净,一尘不染。
也无怪他这般惊怪,毕竟他在龙宫里的小木屋放了一座巨大的织机,还有堆满了不及送出去的鲛绡纱,凌乱拥挤,除了睡觉的床还能空出点地方外,就再也腾不出更多的空间。对于能够在这种又大又舒服的地方睡好几个晚上,他便不由得极是高兴,忍不住捂住嘴巴吃吃地笑起来。
过了一阵又觉得自己这般真没见识,真丢尽了南海龙宫的脸,于是就想转身把门关上,然后再自个儿得意一小会。
可回头一看,却发觉门已经关上了,而屋子里头还站着那个身形魁梧高大的大妖怪。
“咦?”
方才不廷胡余给他们安排的是两个屋子没错啊!难道是他弄错屋子了?
敖翦犹豫了一下,想着大概丹饕比较喜欢这间竹屋,于是转身想往外走去另一间,可腰上一重,粗壮的手臂一捞就把他给捞了回去。
不小心把放在门边桌子上的烛火碰掉在地,房间陷入了漆黑之中,敖翦吃惊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发亮的兽瞳。
黑暗而令野兽的瞳孔扩大,灵敏度因光源的细微而增强,反射出幽绿的亮光。
便似蛰伏在漆黑森林中的猛兽,静静地注视着即将入腹的猎物。
敖翦心里一阵发毛。
一定是刚才那顿丹饕还没吃饱!
顿时恍然大悟。
都怪自己一时间太过得意忘形,通常得意忘形的下场就是转眼就被妖怪吃掉!!
他想起最近每一顿都吃得饱饱的,似乎真的胖了不少。
难道丹饕觉得他饲喂得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痛痛快快、美美地吃掉了的时候了吗?!
第十七章
丹饕莫名其妙地发现手臂提着的小鱼又开始筛糠地发起抖来。
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这条小鱼也恁儿胆小了吧?有时看来挺有担待,有时看来又挺有主见,偏偏更多的时候就是小身板抖啊抖地,就底气什么的全都消失个无影无踪。
他并不知道敖翦为何突然害怕。
其实他会留下来,是因为考虑到在不廷胡余的地盘上放小鱼一个睡有点危险,所以才决定跟他睡一块比较稳妥。
不廷胡余是个什么样的海神,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这个老朋友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说得好听,就是爱做表面功夫,说的不好听,就是凡人所言之斯文败类。
虽为一方海神,偏性喜猎奇,嗜好收集稀奇之物。他身边常常会有些奇特的飞禽走兽、或甚是妖精海怪,但等他下一次再见到不廷胡余时,却绝对不会再看到之前见到过的豢养之物。
不过眼下不廷胡余显然是对这条蓝色的小鱼产生了兴趣。
虽然丹饕并不觉得鲛人有何奇特之处,会织个布什么的也没啥大用处,可他却清楚不廷胡余看上的东西向是志在必得,且不择手段。
这海神一时心喜的玩物下场如何,丹饕向来不在意,也没有多问一句。这一回,丹饕却有了绝对不能让他把小鱼拿去玩的想法。
好不容易把他养壮了些,可也绝对经不起不廷胡余那家伙的折腾!再说自己也答应了要带小鱼去东海,君子岂可言而无信?
然而敖翦却不知个中缘由。
他被吓坏了。
也许有的人能在被妖怪吃掉之前表现出无比的勇气,或者英雄的气概,但这绝对不包括敖翦。
他看过丹饕吃虎蛟那是一个干净利索,掂量着按自己的这份量,想必也是几口就能下肚。
虽然早有觉悟,但临了还是会觉得害怕。
那条拖住他的手臂有力而且强壮,可能一下子就能把他的头给拧下来吧?能够一下长成尖刀状的指甲,可能一下子就能撕破他的肚皮吧?凡人吃鱼可能得刮鳞呢!那得多疼啊……哦,不过大妖怪应该没关系,之前就没见他吃鱼的时候吐过鱼鳞。
丹饕还没有半点动作,敖翦就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彻底僵硬掉了。
作为口粮,敖翦觉得还有需要尽到最后的义务。
所以他颤颤巍巍地向丹饕提议:“要……要不……我先去洗洗吧?……”东西被吃掉之前还是先洗洗干净比较好。
丹饕想起方才不廷胡余说过他身上还有残留了百幻蝶的香气,确实要好好洗洗干净,于是点头:“也好。”
可这一点头,小鱼就抖得更厉害了。
出门寻了个仆人问了,仆人连忙应说岛上有沐浴的澡堂,并引他们前往。
见敖翦边发抖边跟在他身后,就差没脚下一软昏倒过去的模样,丹饕照旧上前一把将他托上手臂,毫不费力地迈开大步向前继续走。
所谓澡堂,却是个露天的汤房。
四周栽种了竹林隔开了外面的视线,竹子篱笆在围住了一块地方,上面爬了翠绿的蔓藤,鹅卵石铺设了地面不会因为水湿而泥泞,中间放了一颗巨大无比的砗磲。
这颗砗磲比敖翦上次在海底捡到的还要巨大,宽达四五尺,定不止千年之寿,佛家视之隗驱魔避邪之宝,像这颗之巨,只怕连海龙宫也不见得有此宝贝。
也不知不廷胡余是在哪里弄来这可大砗磲,此刻用鹅卵石堆了底座稳稳放在汤房中央,上下打开地张开大口,内里经打磨得非常光滑,仆人在里面放好了干净的热汤便垂首退了了出去。
丹饕也不客气,衣服一脱,往里一躺,舒舒服服地泡起难得的热水澡。
他身材魁梧高壮,两条小腿是挂在砗磲边缘外头。不由嘀咕这砗磲的澡盆也恁小了,以不廷胡余的神通,造出十丈宽的浴池也是轻而易举,转念一想,那家伙就是喜欢这种古怪的调调,也就不再计较。
强壮的肌肉完全舒展开来,就算不需着力,也见得撑紧了黝黑皮肤下是岩石般坚硬的肌肉块。
说实话,约莫有几千年没这般享受过。
锁妖塔?很抱歉那是关妖怪的牢房,不是客栈里的天字号客房。
等躺舒服了,便看向敖翦那边,见也脱了衣服的小鱼正光着屁股蹲在砗磲不远处,手里捧着一个水晶钵子好奇地嗅来嗅去。
敖翦也算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怕不怕都得被吃,他也适应了过来。
那钵子里装满了粉末,看起来像豆粉,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是吃的东西,里头还散发出许多种的花香,敖翦嗅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辨出里面居然有磨碎了的珍珠粉。
他却不知,此物正是以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麝香,捣花研珠作粉,合以豆沫制成的澡豆粉。以其浆水洗浴,咽喉臂膊皆用洗之,臭气粉滓皆除。
不过在海里生活的敖翦不曾需要过澡豆这种东西,自然是不知道用处,就像发现了鱼钩上面鲜饵的小鱼,想试探又不敢轻易触碰,表情变化之复杂极是有趣。
最后终于忍不住用湿漉漉的手捏了一撮,澡豆粉因为沾到水溶成了黏黏的水浆,香香稠稠的,他连忙用水冲洗,发现洗过之后的手又清爽又干净!
太神奇了!
于是他把整钵的澡豆洒在身上。
一边的丹饕给瞧得清楚,艰难地忍住笑,躺在大砗磲澡盆里吊着脚看着外面的敖翦如何忙忙碌碌把自己弄得像沾满豆粉的酥炸小鱼。敖翦洒完澡豆粉,用水泼湿了身体,本来就光滑的蓝鳞现在更像刷上了一层透明薄浆,就像扫上了一层蛋清。
这是挂浆吗?待会该不会要下锅了吧?呵……
丹饕忍不住笑出声来,强壮的胸腔剧烈起伏,把砗磲浴盆里的水弄得起伏不定,溅出不少水来。
他也看出了澡豆的用途,便想用一些或许能洗得更干净吧!不过好像都给小鱼涂光了……
于是健臂往外一伸一捞,要把蹲在一边擦擦洗洗的小鱼给捞进盆去,可是滑溜溜的鱼鳞居然令丹饕一下子没抓紧,“唧溜”从他掌中滑掉了。
被抓了一下的敖翦吓了一跳,愣愣地回头。
丹饕也不再去捞他,躺在澡盆里,抬手指头向下,指了指身边澡盆空出来的位置,意思非常明显。
砗磲澡盆虽然不算宽敞,但多装一条小鱼还是勉强能够。
是让他跟他一起洗吗?
敖翦也没敢反抗,站起身来挪到砗磲边,犹豫了一下,抬腿跨了进去。
跟丹饕的强壮魁梧相比,蓝色的小身板确实就像大榕树下的小柏苗,而且还属于盐碱地上移植过来的。他还本能地屈膝地蜷缩了身体,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魁梧的大妖怪。
砗磲里放肆地仰躺着的丹饕全无半点尴尬,光裸的身躯肌肉发达,体毛旺盛,扁平结实的腹肌完全想象不到曾经吃掉了那么多的食物居然还不见长出半点发福的赘肉,水面涟漪稍稍遮挡了让人看着害羞的部位,不过就算如此,那根粗长的男形完全像潜伏在水下的可怕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