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令他非常意外的是,那个一身邪气霸道的玄袍男子和那位冷峻严酷的青衣神人在与外祖父相商之下,居然同意了只要族人愿意帮忙,就不会泄露他们的所在。他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气,并为自己的多心和没必要的焦虑感到愧疚不安,毕竟是他阻扰了他们寻找宝珠,而他们居然没有责怪他。
安顿了两位客人之后,外祖父便拉着他回到之前的那个洞穴。
祖孙两人多时不见,老鲛人对这个外孙向是打心里喜欢。敖翦时常瞒着龙宫里的人偷偷回来探望外祖父,只不过从来不曾提及宫里的生活,可老鲛人却也是有眼能看的。
十根指头粗糙无比,乃长年织造鲛绡纱所致,鲛绡并非俗世织品,纺织之法也是特异,但凡织造此物,不但需静心无旁碍,更是极为耗损心力,就算是族里的人有时一年也不见得能织出一匹。
心里本就对他极是痛惜,如今又见他不顾兄长责骂,冒险回来为族人示警,更是恨不得将他带离龙宫。
“阿翦,你愿意留在这里生活吗?”
敖翦捧着族人送来的满满一钵鱼鳔,吃得正是高兴,听外祖父这般问来,便愣了愣,然后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得回龙宫去。”
老鲛人不高兴了:“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定是在龙宫吃不好住不好,而且还得干重活!我这里虽说比不得水晶宫,但至少能让你吃上一顿饱的!”
敖翦不想外祖父生气,连忙道:“外祖父你误会了。我没有吃不好,那些鲛纱也只有我会织,旁人又帮不上忙。”
“你是惦记着那条无情无义的老龙!”
对于当年把他的女儿掳走的南海龙王,老鲛人心怀怨恨,不管鲛妃在龙宫里是否有荣华富贵,但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并不是贪图这些,或许她是真心爱着龙王,然而在她死后不得魂归故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盛怒在前,敖翦只得弱弱地岔话:“那个……其实父王也不算很老……”
“几千岁的老龙还不老么?!”见敖翦缩了缩脖子,懦弱的样子让老鲛人叹了口气,“阿翦,你与你娘是一个脾气,别瞧着平时柔弱温和,可认准了便不有十头海牛也拉不回头。”
见外祖父不再坚持,敖翦也不再说话,乐呵呵地重新低下头,“吁吁”地吸掉钵里剩下的鱼鳔,看他那副馋嘴模样,老鲛人更是心疼,忙道:“别急,前些日子收获不错,我让她们在给你送些过来,慢慢吃!”
“哦!”鼓着腮帮子的蓝色脸庞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漂亮的颜色。
也不知是放下心头担忧的缘故,还是吃多了鱼鳔给闹的,夜里敖翦竟然发起高烧,早上起来的时候浑身的鳞色都变得有些灰白,可是他担心族人与两位客人出岛的事,坚持着爬起来要一同回去。
老鲛人又岂会容他乱来,将人按住之后吩咐道:“阿翦,爷爷此去需时数日,岛上不能无人照顾,你替爷爷留下来照顾族人,可好?”
敖翦愣了:“我?……我……我不行的……”
鲛人长老按住他纤薄的肩膀,慈祥一笑:“阿翦,听话留下来。爷爷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千年都不曾有外客,就这么几天也不会有什么事,你乖乖留下修养,我已吩咐了族人,让她们多寻些赤点过鱼鳔给你好好补补,养胖些,才放你回去。”
敖翦明白祖父心意,想着自己这般跟去,也是累赘,说不定还会给大伙惹麻烦,于是也不再坚持,点头应诺。
看着祖父和带领族人远去,虽然心里仍是担忧,但此刻却是无能为力。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无能,如果他有兄长那般吞云吐雾呼风唤雨的能耐,那么是不是就不必担心族人受到欺负,可是瞧瞧现在的自己,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此刻日上当空,他有些恍然地看向太阳。
感受着被阳光照耀的温暖,如同被最温暖的被褥包裹,不必急着赶制绡纱,这难得的自在,他于是挪到一颗硕大的礁石上,躺在上面舒服地打瞌睡。
可却忘了自己在海底龙宫生活多年,游龙渊底不见天日,哪受得了这般厉害的日晒。
时间一长便头昏眼花,胸口窒闷,等他察觉的不对,已经发软得连爬下礁石的力气都没有了。
岛上的鲛人知他是龙王之子,又是长老的孙儿,自然没有人敢去打扰,任得他一人独处,此时敖翦只觉得口干舌燥,连求救声音都发不出来。
莫非……他要变成晒鱼干了?……
忽然云影移动,遮去了炽目阳光。
总算得了救命的阴凉,敖翦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云彩居然如此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而且还是一片橘红色的云彩……
好漂亮的颜色,就算是海底的火珊瑚,也没有它好看。
可是云彩……会这般靠近的吗?
咦?!敖翦回过神来,瞪大了琉璃珠的眼睛。
哪里是什么云彩!逆光之中,乃见一头巨大无比的赤毛巨兽站在身前,这头浑身长毛的怪物一只脚便有龙宫里的蟠龙柱那般粗,但如此沉重巨大的身躯,靠近时竟然如猫儿般轻盈无声。
青如碧玉的眼珠,兽性竖瞳在眨眼时变幻,正打量他。
逃走!快逃走!!
就算再不知事,也能感觉到面前这头突如其来的巨兽绝非善物。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逃开,然而敖翦在那双习惯了猎杀的锐利目光下竟然动弹不得。
“汝等乃南海鲛人?”
怪物的声音颇为古怪,听起来便似带着兽类咕噜的低咆。
敖翦只好点头,颤了声音问:“你……你是谁……”
“汝不识吾者?”
年轻的鲛人很快地摇头。
那怪物抬起硕大的脑袋,挡住的日阳让那身橘色的毛边似镶上一层光晕:“难怪……光阴万年,吾尚以为终一生不得出。”声音听来像是壮年男子,可语调却像是个见惯沧桑的迟暮老人。
可现在绝对不是听他感慨的时候,身后是族人寄居之所,想起祖父托付他的事情,敖翦鼓起勇气,问:“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想要干什么?……”
阴影中的怪物看上去似虎非虎,似犬非犬,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不用怀疑它只需要随便一口,就能把他咬开两截,敖翦觉得自己快要吓得昏过去了。
“吾乃丹饕。是为觅食而来。”
觅食?!
那、那么说他是为了吃鲛人而来的!!
现在他终于看清楚这头怪物的相貌,浑身橘红色的毛发非常密集,翘起的大鼻头,眼睛就跟铜铃一般大,咧开的嘴巴全是锋利的尖牙,爪子更加是像刀锋一样犀利。敖翦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他拼足了力气一跃而起,想奔逃回去向族人示警,谁知那怪物的爪子从天而降,一下子把他拍压在地。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般,加上昨夜发热这早上又被太阳晒昏,胸闷之下吐出一口血来。
“嗯?!”
那巨兽反而愣了,它记得自己没下重手啊,怎么这小鲛人这么不经拍?
该不会是一下子就拍死了吧?!
好嘛,这下不必晒干,直接就给拍扁成鱼干了……
摇身一晃,巨大的体积往下缩小,转眼间变作一个魁梧男子,面相见是粗豪,魁梧身材,发鬓齐整,络腮的短胡渣,加上黝黑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在海上打渔为生的渔民。就算没有了巨兽之硕大,壮实的身躯仍然遮挡了大片阴影。
他蹲到敖翦身边,捏了捏敖翦没几两肉的脸。
敖翦缓过气来,就像被丢上岸的鱼般弹跳而起,避开那男人的手,畏缩在岩石边的地方,要再往后些恐怕就要摔下去了。
尽管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对方,可敖殷还是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你别吃他们……”
“吾不远千里而来,岂可空手而归?”
敖翦看他很为难的样子,不像作伪,适才见过他的真身,也不像是水族,想必是从陆地上来的,跑到海角之地那可是万里之遥了,让他一点都不吃就走,也确实是说不过去的。可是这里的族人是外祖父交给他则责任,他又不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巨兽吃掉?……
“……那……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怎说?”
“可以只吃掉我一个吗?……我的味道应该是不错的……”他也是明白事理的,知道自己这点肉分量怎么也不够那头巨兽吃上一口,连忙补充介绍,“我……我是龙子……应该……是大补的……”
男人有些愕然,他看到敖翦浑身都在发抖,甚至好像连眼珠子都在颤了,偏偏却不但没有求他放过自己,反而试图劝说他只吃掉他一个人。
此时岛上的鲛人似乎注意到又来了一位外客,都从洞穴里探出头来,一张张精致美丽的脸均带着好奇,这些鲛人的肉质显然要比面前这条小鱼好上许多。
只仍是板了面孔,正色道:“汝一者,焉足吾量?”
敖翦心惊,以他这个头,只怕这岛上的鲛人都给喂了才能饱吧?
“还、还有其他法子吗?”
瞧着明明惊怕慌张乃至不知所措,却依然坚持着不肯退开的小鲛人,尽管是自不量力,但这种维护族人的决心却是无比坚定。丹饕忽是想起当年与舜王一役,那些力量强大却在最后关头把他彻底背弃的族人,让这头早已看透世情的上古老妖怪也不由得轻轻叹息。
难得地妥协了一下:“求一食,毋计论。若引吾于他族,亦可。”
敖翦愣了,对方言下之意便是说只要有吃的就行,只要他愿意指出其他族群所在之处,他就可以放过鲛人族。
他本是马上要摇头拒绝的。鲛人族是命,难道旁的海族便不是命了吗?虽说大鱼吃小鱼乃在轮回道中,但这头巨兽却显然并非身在其中,丹饕去了,是要灭族的!更何况他长年深居宫中,哪里知道其他海族聚居之所?
然而他点头答应了。
敖翦决定故技重施。他在龙宫里一向不是拿主意的人,所以眼下的想法复杂不到哪里去,反正就是先把这头巨兽引开了,让族人们快些离开这座岛屿避难去。到时候只剩下他一个,那么也只能吃他一个了。
虽然一顿饱餐显然还要拖延一些时候,但丹饕还是很满意对方的顺从,伸出蒲扇大的手在敖翦的脑门上轻拍了几下,问:“汝之何名?”
尽管抱有必死决心,可敖翦还是无法按捺内心的惊惧,声音依旧抖得跟落叶似的:“我叫……敖……敖翦……”
第三章
日浴海中,已见余晖点点,天幕之尽已见是繁星缀幕。
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只见一头巨大的野兽飞快地在水面踏浪而前,橘红色的毛发在艳红的夕阳中华丽如锦,这野兽形体极是壮硕,四肢更粗比蟠龙柱,但跑起来却不见一丝钝重,反而轻快如风。
它背上有一个小小异物,看仔细了,原来是一个弓了身子、双手紧紧揪住长毛、眼睛紧紧闭上的瘦削青年。青年自就是南海龙太子敖翦。
自他悄悄让族人快些离岛逃难,引丹饕在海上寻找其他水族巢居之所已有六日,虽一直未有所获,但南海何其大,就算丹饕一日千里断也不可能几日之内把整个南海跑上一遍。
入夜之后丹饕便择了一个珊瑚嶙峋的无人岛屿落脚。
以四凶之兽饕餮为骑,怕亦是天上神仙也未做到,更何况敖翦这个连化个人形都不怎么行的鲛人。巨兽一路奔跑,上下颠簸,敖翦只得死死抓住它的长毛才不至于被抛落水中,此刻手脚发软,颤颤巍巍地从丹饕背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
丹饕见状,心笑这小鱼当真脆弱,又不用他使力去跑,不过是坐在它背上,怎也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这岛上遍布绿荫,长满了羊角树、银毛树,碧波拍岸海鸟翱翔,礁石湾处游鱼影丛,许是因为无人的缘故,反而更见郁郁葱葱,海鸟一大片地栖息在岸边悬崖上。
“南海丰饶,孤岛亦佳境。”饕餮所言,当然不可能是称赞景色优美了……就见他喜滋滋地撇下敖翦,一路溜达散步般往悬崖那边跑了去。那里繁殖得有些过于壮大的海鸟想必是要倒霉了。
敖翦没有阻止他的意思,自顾自地收拾地方歇息,弱肉强食,这是万法自然中的道理,这头野兽实在太强大,所以他可以随意挑拣自己的食物,甚至连敖翦,未来也不过是他一口饭的分量。
这几天下来,他算是见识到饕餮那种什么都吃完全不计较、根本没有吃饱这个概念的恐怖食量。
第一日,落脚的海岛上所有上来产卵的绿蠵龟被吃了个精光,包括每只龟埋在沙子下的五六窝卵,而且吃完还不见它吐出硬邦邦的龟壳!
第二日,倒没瞧见龟了,不过遮天落脚的岛南面大片的浅水礁滩上长了许多海螺,大马蹄螺、篱凤螺、历来磲等等,肉质丰富的螺肉自然逃不过丹饕的嘴巴,而且,他也没有吐壳……
第三日,堡礁沙底每条足有三、四尺长的梅花海参被他像吸面条般“唧溜溜”清了个光。
第四日,意外的是一座只有树没有活物的海岛,以为他消停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岛上像被飓风侵袭过般,寸草不留!
第五日,珊瑚礁上长不出草木,半夜里他听到石头被绞碎的声音,在出发的时候他往后瞧了瞧渐渐远去的那座岛,好像……小了好一半。
作为“一口饭”,敖翦自然没有阻止丹饕猎食的能耐。
而且他还得负责把自己喂饱。
他跳入水中浅下海去,入了海他的动作便不像在陆上那般迟钝笨拙,灵活地顺着海波窜入海底,捡了些孔石莼和岩头青摘了便游了回去,上岸之后便见丹饕已在饱餐一顿后变作人身坐在海滩礁石上。
丹饕似乎并不担心敖翦会借机逃跑,大约是觉着这条小鱼怎么也跑不出他的五指山。
瞧了眼丹饕,敖翦虽然害怕,可心里忍不住小声的腹诽。看他一直在水上面跑,定是不懂得辟水之法……呵呵,原来是个旱鸭子!
嘴角牵起的笑意出卖了他的心思。远处那头上古妖怪在不见天日的锁妖塔待了那么些年,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更何况天色虽暗,但夜幕上仍有星光烁烁,在他看来,那简直就像明灯在旁,又怎会错过一直苦着脸的青年嘴角流露的一丝难得笑意?
而这抹笑意,居然有那么点小小奸猾!
没想到这条老老实实又懦弱的小鱼人竟然也有这般神情,倒是让人出乎意外的发现。
不过敖翦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捧着手里的海藻,坐在丹饕视线所及的地方,慢慢一点一点地啃。
海浪拍打岸礁的声音让敖翦感觉安稳。
抬头看那天幕上的星空,也让他极是向往。在龙宫里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自在地遨游天地,特别是踏足传说中的陆地,就像他那几位向往人间的龙公主姐姐们,到人间跟凡人说说话,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是在这种随时被吃掉的情况下。
外祖父回去之后没见着自己一定得着急了……
父王的病情也不知如何……
他自顾自地晃神,却不觉身后的男人已经与他不过咫尺之遥。
“此为何物?可食否?”
敖翦吓了一跳,就像屁股被藏在沙下的蟹螯给钳到般整个人蹦了起来,不过很快就被肩膀上的大手掌按了回去,对方的兴趣显然并不是他本身,而是他手里那一大捧湿漉漉的新鲜海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