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条大蛇一直沉在湖里,从不上来透口气,也不要紧吗?”紫杉小孩担忧的问。
又一个扫兴的字眼!
“他哪里要紧,好的很呢。”不感兴趣的摇摇手,然后两眼晶亮的重新望住两小孩:“来来,再说些别的吧。”
好半天,他终于心满意足了,手里提个扇子,一摇三摆的走了。身后剩下两精疲力竭的娃,心有余悸的小声讨论。
“龙神大人真的好可怕。”
“是啊,虽然龙神大人一点神力也没有,可是我觉得他比哪个上神都可怕。”
自以为自己深受爱戴和欢迎,其实十分遭人嫌弃的龙神大人走过竹林,瞟一眼竹林旁的屋子。
一直都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八成又是在算卦了,想想时间是也差不多了。他摇摇头,其实这两人也真是可惜了,特别是那小凤凰,上了碎魂台,那魂魄都碎成渣子了,上哪里去找?
走两步又看见竹林旁的湖泊,心下哼一声,沉在我这湖泊里怎么会有事,伤成那种破烂样子,要不是我这口湖泊,早就元丹尽裂,灵识散尽了。虽然待在里头是修复不了元丹,但养上个数月,稳固灵识还是没问题的。
说起来,认识这两人时,一个刚入仙,一个已成神,认识的机缘还是那一身白毛嫩喙的小凤凰,谁料到最后这三个皆得了这么惨烈的结局。
他摇摇头。
也罢,算这两个识相,从不出来打扰他和粉团们的相处时光,看在这点上,收留他们也不算太麻烦。
他摇着扇子,得意的走远了。
秋意渐渐浓了,枝头落叶片片飘落,但那青山碧水环绕的园子里头反是更夺目了,各类秋季的花朵竞相开放,正下着的淅沥小雨,给盛极的花瓣点缀上滴滴晶莹,阵阵花香在雨水的湿气中更显幽静。
也正在此时,瞰岸从屋子里出来了,虽然一贯的面无表情,可眼中却深色重重。
“有结果了?”龙神正手中紧拽着一个满脸苦相的包子娃,笑眯眯的逗弄着。
瞰岸缓缓摇头。灵魂碎片,多达数十,想靠占卜确定方位,实在难上加难,目前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也只是东边或有些线索。
“你若是需要,可以去池子里头找那万年老龟,它的龟甲或许能帮上些忙。”龙神伸出根手指,轻轻戳着孩子肉嘟嘟的脸颊,“我与那小凤凰毕竟也是相识一场……”
“多谢龙神。”瞰岸的道谢毫无诚意可言。他看着龙神兴致勃勃的揉捏着怀里的孩子,心中冷哼,这老鬼肯这么大方,无非是还惦念着凤巫当年幻化成孩童时的模样。
“我说,你们接下去是怎么打算的?”龙神全副心神都在怀中的孩子身上,那话问的甚为敷衍,“你接下去必是要忙着找人,那蛇差不多也该从湖泊里出来了。你们是一块上路,还是你一个人走,那蛇先搁这里养着?”
瞰岸轻一摇头:“黑金现在妖力紊乱,无法操控,勉强只能化个人身,这模样跟着我一块上路太勉强。”
“放我这儿你可放心?神兵神将的要是来捉他,我可是不护的,护也护不了。”空有一副神格,没有半点神力,这话龙神说的理直气壮。
瞰岸沉吟:“神兵神将轻易来不了下界,倒是——。”
倒是那凤景,怕是不会放过黑金。调动神界兵将不是简单之事,特别是调往下界捉人,必是要惊动神皇的,凤景这厮最好黑金这两字消失在这世上,又哪会让这两字往神皇面前钻。但是百年来好容易得到黑金的下落,却又生生从法场逃走,凤景该是要找麻烦的,自个来不了,找些喽喽也是一样的。
所以这几个月,瞰岸是做好准备的,哪知道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
真是有些古怪。
“那怎么,放我这儿?”龙神想想不情愿,“这蛇千年前就招猫惹狗的恶霸相,我这里的花精们可要受欺负的。”
招猫惹狗连花精都要欺负的蛇,自幽深的湖底悠悠醒转,来自湖面的光亮透过粼粼水光,在玄黑的蛇身上映射出奇异的色彩。他懒洋洋的打个哈欠,舒展蛇身,搅得水底活物一阵动乱后,悠然的向水面游去。
水面上细雨蒙蒙,他觅着草木的湿润香气,蛇身一路蜿蜒向前,钻进了树林。
宅子里对话还在继续,龙神正在谈条件,比如让黑金住下也不是不可以,可必须得签署一系列条约,比如不得靠近花精三米以内,不准以任何言语和动作试图搭讪,不准和花精们有超过三秒的目光对视……
“黑金的兴趣很正常,”瞰岸淡淡啜了口茶,加重“兴趣”二字的读音,“他只喜欢丰满的胸部,对身高一米左右的活物都不感兴趣,关于这点龙神大人可以完全放心。”
“原来是这样。”龙神放心了,刚舒出一口气,想想又不对,“难道我的兴趣不正常吗?”
难道正常吗?!
四周所有的人,除瞰岸外,都翻了个白眼。
龙神正要不依不挠,门口进来一侍卫,满脸逃难的表情。
“龙、龙神殿下,门口来了个熊妖,说是要找瞰岸大人。”
22.若再相逢(下)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熊妖,但是会特地来找瞰岸的,怕是只有离索一个。
不一会,高壮的熊妖进得厅来,不再像于山头时身下只围了块兽皮,老老实实的穿着衣服,不过从那不自在的动作来看,他还是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把它们都脱了。他一见着瞰岸,熊眼就亮了,几大步走上前来。
“你竟然真的在这里!老子隔老远就闻到你的味了,还不敢相信。对了,黑金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叫他出来,老子非拔了他那身蛇皮不可,竟然敢把那么个萝卜团子扔给我就逃了!人呢,人呢!!”
瞰岸放下手中的杯子,冷静的将脸上的口水抹掉。
“日头还高,黑金一时半会见不了客,”他泼去杯子中的水,重又倒了一杯,“不妨先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吧。”
原来那日黑金不负责任的、妖性泯灭的(离索语)将膏药扔给他之后,他的生活就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那小东西醒来后,不见黑金,等了两三日也不见他来接,似乎明白自己是被丢弃了,于是不吃不喝,整天就哭个不停,若是吵闹不休的那种,离索就硬个心肠将他丢出去了,偏偏小东西哭起来无声无息的,就睁着两只大眼睛,眼泪一滴滴的往下滑,离索只觉自己那副糙肠子也被他哭的湿乎乎的。
他有心去找黑金,但这天上地下的上哪里找去?
然后,几天前,异变发生了。
那日早上,一切都还正常,小人醒后,呆呆的坐在角落,仍旧泪流不止。离索看的只觉眼睛疼,想不明白这整日连滴水也不喝,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泪水,于是他决定去不远处的小溪替小人接些水来,哪怕不喝也得给他强摁下去。
哪里知道,等他接完水回来,洞里坐着的竟不是那四、五岁的孩童,而是一位年约二十的青年人了,但见他眉目温和似水,容颜秀润,虽然全身上下只披着件离索扔在地上的兽皮,可表情却从容不迫,态度平静。
离索大惊,险些将手中的水也打翻。他细细盘问那青年,可青年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只说他一睁眼就在这儿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记不起前程往事,却偏偏又说有个地方想去。离索无法,只好带青年上路,青年时走时停,有时像是不确定的样子,可闭目思索一阵后,很快的又可定下再次前进的方向。
就这么几日下来,离索忽然闻到瞰岸的味道,这下也不要青年带路了,磅磅磅的笔直冲了过来。
龙神方才还听的极为入神,当离索说到小人整日哭个不停时,面上还露出肝肠寸断的表情,但一听到那小人已化作青年,顿时不感兴趣的撇过脸去。
“我看是哪路小妖修为突进,连带所化人形也有所增长,有什么稀奇的。”
瞰岸还是第一次听说膏药的事,不由细细问了些情况,接着便疑惑的皱起眉头。
“你说,你看不透那活物的真身?”
“可不是,不仅老子看不透,那老蛇也一样。”
这倒稀奇。瞰岸沉思一阵,忽然抬头问道:“那青年长什么样?”
“这个嘛……”离索不舒服的扯扯领子,险些将针结拉脱,“要说长什么样……那模样要是再长个几年,倒是和那个人挺像的,就是千年前老围着死蛇转的那个,叫什么名来着……”
瞰岸眉心一跳。
“对了,你可以自己看嘛,他不是和老子一块来的……哎,人呢?”离索回头一看,身后空空如也。
潮湿的泥地,草木的香气,还有仿佛浸满了水滴的沁凉空气,都是有鳞一族的最爱。
蛇身慵懒的盘倒在一棵树下,安静了没一会,开始乱动,四处盘一阵,怎么也不舒服。
他疑惑的再盘一次,突然了悟。
烟瘾犯了。
他微抖蛇身,化作人形,墨黑的发、墨黑的眼,强悍高挑的身躯上,一身青衣穿的松垮懒散,脚上更是连木屐都不着,就那么赤脚踩上了泥地。
他背倚树干而坐,曲起一条长腿,从怀中掏出烟杆,点燃,凑上唇间,深吸一口后吐出两个烟圈。
烟雨弥漫。
雨水中湿气浓重,抚上他的眉眼,贴上他的脸颊,也沾湿了猛兽一身的铠甲,无声渗透。
有微风吹过,他半眯下眼,抬头望天。树林中不乏笔直高长的树木,伸展上去的枝桠挡住了视线,他只能看见头顶的一小片,阴沉的天色。
青烟在唇边散开,他听见林中有细微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不急不缓,但方向明确。
他转头。
青白色的纸伞,修长的伞柄,握在上面的手指细白优雅。
那人着一身月白衣衫,长身而立,眼如晨曦水露,温和透彻。
这两日,鸟语花香、傍水而居的府邸上空,浮动着不明的阴影。这阴影变化无穷,一会凄厉,一会狰狞,仔细听还能听见诡秘的呜咽声。
“混帐,这是为什么,怎么能这么对我?为什么你们都要围在他身边,爹爹呢,你们最爱的爹爹我呢?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呜呜呜。”
屋子里头趴在窗框上,一边发出怪声一边咬破布头的不明活物一只,周身布满诅咒的黑影,恐怖异常。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窗外的明艳阳光和欢声笑语。
“先生先生,您看我这纸鸢扎的怎么样?”
“先生,先看我这个,我比他先扎好的。”
“你瞎说,分明是我先!”
“我先!”
这两个争起来了,旁边的见势立刻插进。
“先生,您尝尝我做的汤羹。”
“还有这个呢,是我刚做的玫瑰饼,是用晒干的玫瑰花瓣做的,您试试好不好吃?”
这里刚递上东西,那边又来了两个,手里拽着自己的涂鸦,要青年评比评比哪个画的好。被一圈孩童围在中间的青年,笑容温和,如清溪流水,一一应对过来,丝毫不显忙乱。
“真受欢迎啊。”
瞰岸的一句评语把龙神往九层地狱里再压了压。
“都是你,都是你!抢了我的小凤凰不说,现在还招惹了、招惹了——。”不知何故,龙神没能将这句话说完,嘴一瘪,重又哀怨的趴回窗框上。
“你这样,我真看不出你是万年的上神。”
“说什么呢!这和是不是上神有什么关系?”龙神瞪大了一双杏眼,不可思议的回头看着瞰岸,“你不明白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吗?这些粉嘟嘟的团子们不要我了,弃我而去了,我生活中的唯一乐趣和意义不见了,你明白吗?明白吗?!”
我一点都不明白。
瞰岸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他看看窗外热闹的景象,再想想现在不是在湖底就是在哪个不见光的角落里窝着的黑金,一个字晃晃悠悠的冒了出来。
傻。
可若说黑金傻,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他挥了下手,消去掌心因不停占卜而留下的咒文。
夕阳西下,花精们要回去休息了,他们和青年一一道别,快乐的往花身里一钻,消失了踪影。青年站起身,拍了拍衣袖和下摆,穿过香榭回廊,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他并不觉得这些孩童吵闹,相反,他在这里也无事可做,有这么热闹的一群孩童陪他耗度光阴,他也是愿意的。
只是,这并不是他留在此的原因。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姓甚名何,往事一片空白,回忆不起丁点。可他不觉得要紧,仿佛那是最无用的东西,丢弃了丝毫不可惜。
他只是想要觅某种气息,去某一个地方。
于是他追寻而来。
落叶已凋零的古树,零落的细雨,树下闲散的身影,额间有一抹奇异的金黄,脖颈上黑色纹鳞隐隐若现。
墨黑的发、淡薄的青烟。
是只妖,还是个男人。他不觉惊诧,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可这妖显然不待见他,始终回避左右,不与他见面。就连那日在树林中初次遇见,那妖回过神后,便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之后他几经努力都不得见,偶尔凑巧了,才能在屋檐墙角,看见一闪而过的玄黑鳞片。
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了?
也许是那些自己也不记得的事吧……若真是这样,又该怎么办?
青年叹息。
23.天生异象
一连几日,秋雨绵绵,天气阴冷下来,一阵风吹过,便是入骨的凉意。
滑腻的蛇身盘卧在树下厚厚的落叶堆中,一大片的枯黄色中偶尔可见黑色的斑驳。黑金将脑袋埋在叶子堆的最深处,睡的正香。虽还未到冬季,但他现在不比往常,一日中大多数时间都昏昏欲睡,偶尔醒来也多是被饿醒的。
树林中,有脚步声由远渐近,泥地湿软又布满落叶,来人又穿着软底靴,因此那动静也就轻不可闻。
大蛇毫无察觉,呼吸深沉,顶的鼻孔上那片落叶一阵阵颤抖。
青年蹲下身来,看了一会,觉得有趣,又怕他呼吸不畅,于是小心翼翼的替他拿开那片叶子。大蛇没有醒,自顾自的睡着,青年松了口气:蛇类天性警觉,他该看一看就离开的,免得惊动了大蛇,下回不来这棵树下睡觉。可是又不甘心,指尖瘙痒,无法平静。
只是一小下,应该不要紧。
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的拨开一些落叶堆,露出下面一小节蛇身。他犹豫一会,用指尖轻轻的碰上去,明明只是想碰一小下的,可等那鳞片的光滑在指下延展开,手掌便无法控制的覆了上去。
只一瞬,那蛇身特有的凉意还未在掌间蔓延,大蛇已有了动静。
其实黑金一早就觉出不对,只是他睡意朦胧间以为是泥土中的虫类作祟,直待蛇尾有暖意袭上,才惊觉自己的疏忽大意。
哪怕自己现下再虚弱,也还算是个妖,寻常活物怎敢近身?
必是那不怕死的!
他连看都不看,“呼”的纵开蛇身,尾巴一摆就要离开。
覆在鳞片上的手,下意识的微微一紧,只是那一点力道,掌上的温度却清晰的漫上蛇身,侵蚀进鳞甲,鳞甲下柔软的血肉竟觉灼热。
蛇身蓦地僵硬,瞬间无法再动。
僵持两秒。
怒火突然窜起,狂怒的直烧头顶。
蛇身猛地一动,震落背上的手,他如箭般回头,狠狠咬在那只手腕上,尖利的蛇牙上下用力,毫不留情的戳了个对穿。
没有挣扎,没有惊恐,也没有退让。
蛇牙中的手腕,纹丝不动。
大蛇抬眼,恰好望进那双注视着他的黑眸,温柔的、纵容的。
青年微微一笑,用另一只手抚上蛇头额间的那抹金色,好似蜻蜓点水,轻轻一触,他的面容是那样平静,黑金却分明看到他额角有一滴冷汗滑下,嘴唇也痛的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