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翦默然不语,白衣人利言如刀,当下如同迎面被煽了巴掌一般,脸上一阵辣辣发热,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甘。或许在以前,居于南海渊底时的他只有井蛙之见,四面围墙,织机出绡,能得上父王一笑便于愿足矣,然自随那大妖怪离开南海之后,见过百幻浮洲、浩瀚东海、鳌背神境、仙山蓬莱,又遇上蝶族太子、丈螭将军、不廷胡余、神山土地,眼界早已不比从前,更兼在海边村落过活半年,虽说非属修炼,但这难得的历练也使他更看清自身。
他又何尝不想成龙?!可这话他在心里轻轻地、悄悄地说过无数遍,从不曾说出口,怕是一说出来,便被听着的人取笑是不自量力……
“俺也不是那个意思,反正……反正……”冀獠嘴拙,哪扛得住白衣人的毒舌,平素若遇了这般他就闭嘴任对方骂个痛快,但瞧着身边那鲛人一脸黯然,连刚养出来不错的脸色都一片灰青,心里不忍,“反正俺是觉着,主子你不是说过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吗?”
白衣人没想到他那颗榆木般的脑袋竟也灵活了这么一回,被自己的话给堵了回去,他在冷哼一声后,终于把脸转向了敖翦:“既是如此,本座倒要听听,这一个生存在南海的鲛人,如何千里迢迢地钻到本座这地底河脉来。”
敖翦没想到对方竟然对他的事情来了兴致,南海距此遥遥千万里,海族与这位白衣人显然也扯不上什么关系……而且他与丹饕之事当也算不得些说不得的秘密,急于离开的敖翦便简要地将他离开南海的原因以及到这里的过程。
待他说完,冀獠听得是津津有味,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拍大腿:“俺就说嘛!咋的前些日子地动山摇,险些没把俺的腰骨给砸了,原来是天塌了啊!”
白衣人冷着脸:“难不成你还想出去遛遛?”
冀獠连连摆手:“俺可不敢!上回天崩俺就出去冒了个头,被个娘们神仙逮了硬说是俺作的乱,险些把俺的头剁下来,这回说什么俺也不会凑热闹了!”他拍了拍敖翦的肩膀,“俺还以为你是在水道里给磕掉的一身鳞哩……”
“笨。”白衣人哼了一句,也不再理他,转向敖翦,仿佛是前辈训斥后辈般严厉,“没出息,得了烛龙之息,也不懂运用,竟叫那区区凶兽给欺辱了去,真是丢尽了龙族的脸。”态度之不屑,仿佛那流毒中原,为炎黄之族所惧之四凶饕餮,不过是小猫小狗般微不足道。
敖翦无语,事实如此,就算如何砌辞开脱,也不过是保住一时的面子,事实,依然如此。
白衣人又问:“你现在想回去,便不怕又落在那群凶兽手中吗?”
“自是怕的。”敖翦很老实地点头,“不过我想它们本非中原之妖,乃犯险而入,若叫仙家察觉,只怕必难逃降服捉拿,故而自不能久留一地。”
白衣人眉峰轻挑:“你倒是有几分聪敏心思。”
“所以敖翦斗胆,请前辈指路。”
白衣人并不急于回答是应是不应,食指微屈,轻巧手背,似在考虑一些旁的事情。
敖翦不敢催促,只好在旁等待。
过了片刻,那白衣人忽是问他:“敖家小儿,本座问你,你便是回去那凶王身边,又能如何?”
“如何?……什么如何?”
“依然做他的口粮么?”
敖翦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就是丹饕的一顿饭吗?虽然至此还是相当的不称职。
“回去继续做那个软弱可欺、只能依附凶王生存的无用之物?”
“不!我不是!”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那白衣人的毒舌实在太过犀利,针针见血般刺得敖翦极为难受。他何曾不想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何曾不想让他的父兄刮目相看?他何曾不想让大妖怪不再为他担心?他何曾不想?何曾不想!!
可便是想了,又能如何?
他天生就并非龙身,乃为鲛人之姿,未能受父王重视,更未似他的兄长般受到龙族的教导栽培。
他得幸获了东海的丈螭将军指点,可也不过是入门炼珠之法,后面只能靠自己摸索着反复练习,那些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法术却是一概不懂,便连跟大妖怪学得一门变形的法术,都半年了依然没能学得精通……
“主子,这话太过了吧?”冀獠又忍不住了,小小地拉了拉白衣人的袖子,“主子,俺瞧着这小鲛人挺不错的,就别为难他哩……”
“一边去!”白衣人生气地扯回被拉住的袖子,明明有白绸遮掩,却好像狠狠地瞪了冀獠一眼般,叫那冀獠缩了缩脖子,“不过你既是龙族,本座也不能见死不救,你且在此处留下,待养好了伤之后,本座自会让冀獠送你回去。”
敖翦心里虽被他说得很是难受,但听到自己能够回去,当下道谢:“多谢前辈!”
“前辈?哼……此话倒也不错。便是敖姓龙王,见了本座,也得尊称一声祖宗。”
那白衣人神态倨傲,缓缓站起身来,水动白衫,衣摆飘扬,不凡气度,宛若天上谪仙。
“记好了,本座夔龙。”
第四十六章:古神夔,喜乐见雅含花龙
夔,神魅也,如龙一足。
见于上古,乃为龙族始祖之尊,能起风雨,耀如日月,其性喜乐见雅,常口中含花,故又名曰含花龙。
却未知这行止均以高雅而名的龙族始祖,怎的会屈居于地底河脉这般暗无天日之所?
待将那敖翦送回房间,冀獠掩上房门。
在留在房内的夜明珠发出的幽光中,小鲛人那张困惑又苦思不解的小脸看得他很是不忍。
遂见他耸身一起,在黑暗中瞬化出矫健长影,隐约可见其形似龙非龙,竟是一尾潜蛟。
完全不需要任何照亮,那黑影犹如一尾大蟒,蜿蜒前行,未几,已至方才之处,那白衣人尚未离去,依然坐在那儿。
夔龙虽目不能视,却能透过水流的波动感知一切,侧首:“你回来做什么?”
“主子。”
巨蛟旋身盘落,化作那黑衣的憨厚汉子:“俺觉着这小鲛人没有主子说的那么一无是处……”
“本座何时说过他一无是处?”
“诶?没有吗?”
“他不过两百年的修为,颅内如意宝珠已能成形,如果他是一无是处,天下龙族多的是废物。”
“那主子方才……”
裹了白绸的中年男人冷不零丁地弹了下指头,一颗水珠瞬间化作石头坚硬,“嗖——”的一声射了过去,击在那粗人的眉心正中,随即散碎恢复成水体状态。
“哎呀!主子!你砸俺干嘛的事?”
“哼。本座是看不得堂堂龙子,居然巴巴地回去给一只下等的凶兽当粮食,那南海的龙王真不知道是怎么教导自家的子孙,怎把人都教得没头没脑、本末倒置!”夔龙反掌一拍案桌,龙卷暴起,地底河脉翻起滔天巨浪,仿佛要把地底掀翻般,纤长身躯骤现万丈金光,犹如日芒绽射,光芒把他的皮肤照得通透莹白,侧脸上,虽遭岁月洗礼略见嘴角浮现纹路之痕迹但依然带着倨傲不羁的上古龙尊,绑在眼前的白绢非但没有半点病弱姿态,反有腾龙盘踞,蛰伏不动之势,“我龙族乃天下灵兽之王,食尽万物也不为过,岂为他人所食的道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冀獠瞧着河道都要被他家脾气不好的主子一时怒火给改道了,慌忙抱头蹲下狼狈大喊。
夔龙白袖一收,光芒收摄,河流平复。
冷言道:“行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呵呵……主子知道俺胆子小哩……”
“待他伤好,送他回去,省得碍了本座的眼。”
冀獠犹犹豫豫:“主子……”
“又怎么?!”
“俺不识路。”
“……”
“俺很久没走过地上的旱路,怕走失。”
本来以为要挨一顿狠骂,冀獠都做好了咬紧牙关准备好了。谁想那夔龙却未出一言。
半晌,方闻他声带低沉:“冀獠,你离世已达数千年长,难道不曾想有朝一日回到阳光普照的地面,享受世人香火供奉?”
冀獠愣了下,摇头,老实回答:“俺这副怪模样一冒出头去,没准又给谁当成是作怪的恶蛟,挨上几刀,那可冤枉哩!”昔洪水为祸,女娲于冀州遇黑蛟,见其鼓动洪水兴波作浪,为祸一方,遂斩之。他便是那条倒霉的潜蛟,据他所说,他不过好奇冒个头,就把附近逃难的百姓给吓到了,只当他是祸首,神女也误以为他作恶,欲以铲除,幸好他跑得快,后脖子挨了一刀便钻进了地底河脉,自此不敢再出凡间,居然一避千年。
“那一回你出去的时机不对,正巧碰上了共工触不周,天柱折地维绝,火炼不灭,水浩不息,猛兽鸷鸟为祸之时,才会叫凡人误会你是作恶的怪物。如今时移世易,中原富足,凡人生活安稳,此刻再出,只需要应他们几件小事,展露神威,自会被封为一方神明,享受牲醴三供,自在逍遥,岂不比留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底河脉当一个瞎子的仆役强上百倍?”
冀獠眨眨眼,很是不解:“俺是潜蛟哩!主子不是也知道俺喜欢隐于湖渊聚水之处吗?像腾龙一般飞来飞去俺可做不来。要是主子要出去,俺是陪着的,要是主子不出去,俺也不要走哩!”然后他了有所悟,“主子,你想出去吗?”
“……”夔龙很是怒其不争,但脸上的表情却稍微更得柔和了许多,“本座双目已废,在天上在地底又有何区别?”
“那主子的意思……”
“若不入世,这些未为典籍所载的龙族法术便只有永埋地底。本座虽不愿在与尘世扯上关系,但却也不能白白由着四海龙族为成就天人之功,而落得衰微颓败的下场。”他顿了顿,“这敖姓小子,资质甚佳,更有机缘得了烛龙余烬,日后若能好自磨炼,当能成就大业。只是……”他的神色略见黯然,“龙族命途多桀,前有烛龙埋骨大荒,如今四海龙王为擎天舍生,本事大,不见得就是件好事。”
冀獠听着听着,好像突然领悟到什么,很是紧张地拉住夔龙的袖子:“主子!这里待着挺好的!可甭出去了!”
夔龙愣了下,马上明白了过来,知他是担心自己会步那些为天地舍身的龙族后尘,故此才会如斯紧张,冀獠心地善良,但遇上与他有关的事,却总是一反常态少有地自私。
他没生气,嘴角的纹路无声地加深着,显现出微微的笑意。
且不说敖翦在地底河脉遇上两条上古老龙。
回说那日,夕阳西下,鲜红一片天空下的荒山,只见是犹如杀戮之境,然此时万籁俱寂,泥兽早已偃旗息鼓重归大地,那魁梧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饕餮残尸,沉默不言。
此前,便如他所言那般,答者只需其一,余者无用。
除了一只愿意开口的饕餮,其余之者,尽数殒命。
被一场杀戮吓得个魂飞魄散,那只饕餮站在曾经耀武扬威的同伴的血肉模糊的尸堆上,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得知敖翦逃脱,丹饕即刻驱使地兽入土追寻,然而那地底水脉纵横密布,犹如蛛网繁复,且水流异常湍急,根本就找不到敖翦的踪迹,小鱼水性极佳,逃离之后定然急于远离此地,更是难遇寻找。
残阳落深涧,月出惊山空。
此刻丹饕独自坐于山中,宽厚的背部落在渐渐晦暗的最后一丝阳光中,而他的脸庞,在背光的影子中静默。
宽大的手掌摊开着,一颗颗漂亮的鲛珠反射着最后的残阳,像活了过来在他掌中无声滚动的水珠。
想当初,被关进锁妖塔中,一囚便是千年之期,他亦不曾有一丝悔意。
然而此刻,他却……悔了。
悔己以一己之私,将那属于南海的小小生灵脱离故乡。
悔己以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羽翼丰硕,足以庇护小鱼。
可如今,他手中的那一捧冰凉的鲛珠告诉他,错了。
俱是因为他的缘故。
小鱼本该是安然地待在南海的故乡,而不是为了逃命而钻进狭窄地底水道。
小鱼本该在日光照射而变得温暖的海水里自在的遨游,而不是在这种泥泞冰冷的泥土上瑟缩。
小鱼本该跟海里的鱼儿无忧无虑地嬉戏,而不是被凶兽折磨被迫流泪化珠。
……
一切因他而起。
许是离世太久,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那头黑鬃饕餮却提醒了他。
无论他愿是不愿,他丹饕,依然是凶族之王。
便似当年那般,他本无意与舜王为敌,但四凶流毒,难容于中原,他乃族中凶王,岂有不战之理?
自他战败囚于锁妖塔,族人被驱至三危,蛰伏多年。
然饕餮凶族,岂能甘于流放边陲。
赭鼎,不过是其中最沉不住气的一个。
那些老饕餮,又岂是毫无野心之辈?
待见天塌之乱,锁妖塔妖邪尽释,天宫众神仙无暇照管凡间,便正是凶族肆虐,重临中原的大好时机。莫说是饕餮一族,只怕穷奇、混沌、檮杌亦是蠢蠢欲动。
如今在他身边,怕只有危险,再无安详。
方圆百里的地底,找不到他的踪迹。想必他已经安全地离开了这里,从哪个山泉口跑掉了。
是不是,就该这样……放他回去?
那日,小鱼也因为自己答应了他,许他回归南海而开心不已,展露欢颜。毕竟他是海里的鲛人,他曾经见过他像鱼一样灵活的身姿,在海里灵动的小鱼,在陆上连走路都不能适应的勉强。
在这里,即使是深有千丈的潭水又或是飞泉银川的瀑布,又怎比得过辽阔无垠的大海?
丹饕忽然捏紧了手掌,细细密密的鲛珠中硌嵌在掌肉里,不疼,可是难受得紧。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放开手掌。
夕阳消逝的残光中,那男人用粗大的手指从掌中捻起小巧的鲛珠,慢慢送入口中,一颗,又一颗。
很苦。
鲛人的泪,原来是这般的苦。
“吾王……”
一个饕餮长老的声音,带着对丹饕那凶蛮之力的恐惧。
“吾王,赭鼎等一路屠戮数十凡人村落,已引得仙界侧目。若再留此地,恐惹事端!”
却不知是否印证了那长老的话,一阵狂风骤然刮起,高昂的呼喝声从天而降。
“大胆妖孽!竟敢在本君逍遥境内作恶杀生!该当何罪?!”
只见半空之中,一名神人脚踏五彩祥云,身披紫红道袍,手执佛尘,腰佩仙剑,法身犹如丈八金刚,怒目圆瞪,气势摄人。
若是换作凡人见到,必定是吓得跪顶膜拜,高呼饶命。
然那丹饕却全然不作理会,依然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一颗一颗捡着珠子放进嘴里。
那神人可不曾被如此怠慢过,当即恼了:“呔!你这妖孽!普灵大仙在此,休得放肆!!”
倒是一位饕餮长老见势头不对,自知此地想必是面前这位普灵大仙的地盘,这里居住的凡人想必平日多有供奉,然赭鼎及他的同伙在附近大肆杀戮,那可绝对是把大仙给惹恼了:“大仙切莫误会!我等乃饕餮族,因族中有不服管教之众叛逃,追至此地,方被吾王诛灭,染污圣境,自知冒犯,还望大仙宽宏大量,不计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