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出门前,部长赶紧说了句:“章先生,你完全可以跟殿下交换联络方式,直接对话多省时省力啊。”
章以装作没听见。回到家,钻进书房就没出来,翻出《人类保护法》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特别是“义务”部分,读得更是心会神凝,字面意思要理解,言外之意更要参透。
许明捷看着他直迷糊,“这是干什么?”
“有备无患。”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谈判打官司呢。”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许明捷糊涂了:难道还没结婚就在为离婚做准备了?你倒是身无分文,殿下的财产分起来工作量得大成什么样?
傍晚,夕日欲颓,章以对着窗外不知名的参天大树深吸一口气,出门上车,调出地图,向皇宫飞去。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皇宫上空,章以勾着脖子瞧着下面,重檐叠宇,在哪儿吃饭啊?沿着宫墙绕了一圈又一圈,太阳都下山了,章以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了下来。
开门下车,一抬头,霍尔正站在不远处,章以心说:停对地方了?这都能让我蒙着?
章以扯出笑容走过去,“您好,殿下。”头一回看他不穿军装,居然还有点不习惯。
“你好。”霍尔等他走到身边,“走吧,餐厅离这里有点远。”转过墙角,俩人走上一条蜿蜒的小路,两旁遍植阔叶巨木,苍翠欲滴高耸入云。
章以掏出书法,“殿下,送给您的礼物。”
霍尔接过去,慢慢展开,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章以一愣,得!《百家姓》,拿之前也没看看。
霍尔说:“这礼物是祝贺我们订婚的?谢谢。”
章以立刻停下脚步,“婚姻不是儿戏!”
霍尔点头,“你说得对,所以,答应你的求婚是我慎重考虑之后的庄严决定。”
章以嗤之以鼻,“我没求婚!你我心知肚明。”
“既然我们各执一词,不如找第三方来加以证明?”
第三方?整个帝国都认为我求婚了!章以气馁了,陡然发现自从来到这里,只有眼前这人是自己无法从语言上战胜的。章以往树干上一靠,别过脸去。
霍尔问:“怎么了?”
“我不想说话。”说完后悔了,怎么听怎么像赌气,转过脸来,霍尔果然唇角上扬。
章以抹了把脸,看着霍尔的眼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殿下,您看,我们并不熟悉,我数过了,加上现在,我们总共见过八次面,其中还有三次是在通讯器中见到的……”
霍尔点头赞同,“你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我们需要多见面,增加了解培养感情。”
章以凌厉地扫了一眼,瞬间又放柔眼神,恳切地说:“听我说完,既然我们是陌生人,您不觉得走入婚姻过于草率吗?”
霍尔又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完全赞同,所以现在我们还处于订婚阶段。”
章以立马掉过头去,大步朝前走去,没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犀利地盯着霍尔,“殿下,我们订婚的前提是不成立的,根本就没有重刑犯提前履行结婚义务这一条!所以,这次的订婚完全不合法!”
霍尔笑了,“又谈法律?”走过来,“《人类保护法》里确实没有。”
“您看。”章以一摊手,微笑。
“不过,《刑法》里有。”
“什么?”章以往树上一倒,支着下巴眼神呆滞。
“怎么了?”霍尔问。
“我不想说话。”这回说完没后悔,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是在赌气,他忙着呢!没一会儿,章以面色平静地说:“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安于现状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今后怎么相处吧,如果无法达成共识,我们会一直……”章以微笑,“……订婚下去。”
“好吧,谈吧。”霍尔表现得极为大度,“虽然你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像威胁。”
“首先……”
霍尔打断,“我们不需要把协议写成书面文件吗?”
“好,边吃边说。”
“我以为你来送礼物是私事,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一直处于工作状态,就连吃饭都不放过,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在办公室里谈会更合适。”
既然愿意谈协议,章以的心放了一半,于是笑说:“好吧,聊聊天吧。”
霍尔拉着他的手走上林荫道,指着高大的树木说:“这些树木都有上亿的年龄,生长缓慢……”
章以漫不经心地听着,不一会儿,装作挠痒痒,抽出手来,挠完往裤子口袋里一插,低着头爱答不理。
霍尔不以为意,接着说:“01号星历史不长,大部分生物都是外来移民……”
章以“嗯”一声“啊”一声,敷衍了事。
走到林荫道尽头,穿过小桥,走进临湖而建的小楼里,俩人对面而坐。
霍尔对旁边垂首站立的老头说:“管家先生,上菜吧。”
“好的,请稍等。”
章以微笑,“麻烦您取一份纸笔,谢谢。”
11
不一会儿,饭菜和纸笔都呈了上来,章以提起笔,问:“现在可以谈吗?”
霍尔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章以在纸上写,“首先,互不干涉对方私生活。”
霍尔往椅子上一靠,“这条不合逻辑……”
章以挑眉。
“……就目前订婚的现状而言,”霍尔一摊手,“我是你私生活的一部分。”
章以一抬手把笔扔了,“这样谈话没法进行下去。”
“那就吃饭吧。”霍尔拿起叉子。
“很好!”章以逼视他的眼睛,“就让我们一直处于订婚状态吧!很显然您更乐意当尊敬的皇太子殿下!”
“刚才忘了告诉你,订婚时间最长持续一年,或者解除,或者结婚。”说完,把锦丁西红柿羹移到章以面前。
章以扯着嘴角笑说:“《人类保护法》里没这条。”
“《婚姻法》里有。”
啪!心脏漏跳一拍,章以沮丧地托着额头斜视霍尔,脑袋飞快地旋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先稳住他,秘密行事,一年后再说,能跑掉最好,如果跑不掉的话,现在就要想办法防患于未然。
章以换了张纸,缓缓地说:“殿下,由于社会地位、成长环境、所受教育……等等各方面的不同,我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您看,您的生活我根本不可能完全融入,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您在哪儿……”
霍尔接口:“我在1448号星……”章以重重敲了敲笔,霍尔摆摆手指,“你接着说。”
章以缓和下来,“为公平起见,我也应该保留私有空间。”
“我能问问这私有空间的范围有多大吗?”
“包括我的衣食住行、工作、学习、社交。”
“那我们之间还有公共空间吗?顺便问一句,你的工作是什么?”
“那好吧,”章以妥协,“学习和社交。”
“只有这两条?当然可以。”霍尔架起腿来,“你明天就搬到皇宫来住。”
章以突然怒目而视,厉声说道:“在维持现状的情况下,我保有学习社交的自主权!不想谈的话,现在就一拍两散,等着我出轨吧!”
“好。”霍尔转头轻声对管家说,“等会儿再上菜,章先生暂时没心思吃饭。”
“对不起,殿下。”章以闷声闷气地说,“我刚才态度太恶劣。”
“没关系。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再等一下。”章以提笔写下来,“您不能再监视我,这严重侵犯了我的隐私,同时也违反《人类保护……》”“法”字没说出来,抬眼看去,霍尔果然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章以懊恼地叹气,“请您答应不再监视我。”
霍尔点头。
章以暗自长出一口气,挥笔写下来,“现在来谈第二条。”
“还有第二条?”
章以没理他,自顾自地说:“您得答应我,在我面前永远不变形。”
此言一出,霍尔抚着额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你所说的‘永远’是指一辈子吗?”
“是的。”如果跑不掉必须得结婚的话。
“你不好奇?”
章以耸耸肩,“我长不出翅膀,但对长翅膀的毛毛虫也没什么兴趣。”
“长翅膀的毛毛虫?为什么不是长翅膀的地板擦?”霍尔托着腮无声地微笑,“好吧,我答应你。还有第三条吗?”
“重点就是第三条。”章以放下笔,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瞬也不瞬地盯着霍尔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生孩子!”
霍尔一愣,沉默片刻,慢慢地说:“没有孩子的婚姻是残缺不全的。”
“可以由您来生。”
霍尔摊开手掌,“我没有这个功能。”
“我也没有。”
“你想看你全身的医学检查报告吗?”
章以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即使客观条件允许,也不代表主观意识就得同意。”
“那好吧,这条我同意。”
“啊?”章以陡然愣住,答应得这么爽快?本来还想说:您要是不愿意放弃孩子的话,现在就取消婚约吧,我不反对您跟任何人生孩子。这话还没机会说出口,结果人家同意了。
章以沉默了很久,默默地坐下,试探着问:“法律允许您拥有多个伴侣?”
“不!我没有这个权利,任何人都没有。”
“私底下呢?”
“法律不认可的孩子是没有继承权的,再说,我的道德修养不允许我背叛婚姻。”
“等着以后离婚?”
“抱着离婚的心态去结婚?”
“那您不想要继承人了?”
“不是我不想要,是你不想生。”
“呃……”章以抓起叉子,叉了片菜叶子,慢吞吞地嚼,头脑却在思索:我特殊到他宁愿放弃后代?难道抓我来不是为了生孩子?当真爱上我了?
对于最后一种可能性,章以嗤笑,“扯淡!”
霍尔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提笔把条款全部记录下来。
霍尔转脸对管家说:“上菜吧,把凉掉的菜端下去,还有西红柿吗?”
“还有。”
“端上来吧。”
章以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推到霍尔面前,温和地笑说:“殿下,您看看,如果没有异议,请签字吧。”
霍尔曲手指轻敲膝盖,“已经有太多人称呼我‘殿下’了。”
“您希望我叫您‘先生’?”
“我有名字。”
“好,您签字吧。”
霍尔“嗯”了一声,却不动笔,“你称呼‘您’的依据是什么?”
“好,你。签字吧。”
霍尔握起笔,顿了一下,说:“差点忘了,忙完这一阶段,我有一段时间的假期。”
章以耷拉着眼睑问:“需要我陪同吗?”
“需要。吃饭吧。”在“章以”的旁边签上了“霍尔”。
签完协议,章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把纸张折了折放进口袋里。前些天的阴霾心情多少消散了一些,举起酒杯,微笑,“干杯。”
“干杯。”霍尔也端起了酒杯。
正当此时,仆人把西红柿端了上来,霍尔示意放在章以面前,章以皱着眉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我还知道你会做这个,连续吃了好几顿。”
章以放下叉子,“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监视?这词欠妥,我只是在观察,并且时间还不允许。”
章以点头,“对,你很忙,非常忙,既然这样,干嘛还要看监视记录?”
“因为我没时间现场观察。”
“得了得了。”章以一勺子舀起羹汤,“你这是循环论证玩文字游戏!我们谈话的重点是你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而不是你很忙!”
霍尔夹了根菜叶子放进嘴里,“从你第一天到达86号星球,还处于休眠状态时。”
“啊?这么早?”
“是啊,整艘战舰都是军人尸体,唯独你幸存下来……我们非得在餐桌上谈论尸体吗?”
章以不说话了,我当真这么特殊?一个先心病患者比变形人士兵更强壮?
俩人端坐桌前,慢条斯理地吃饭,偶尔交谈一两句。窗外夜色黛墨,天上繁星低垂,章以放下餐具,走到窗边,伸手摘了片不知名水草的叶子,指着铜红色的卫星问:“它叫什么?”
霍尔转过头来,“月亮。”
拉倒吧!“月色皎洁,满月如盘、弦月如钩,自古被诗歌赞美被散文抒怀。你看它,永远都是圆的,巨大而蠢笨,肉眼都能看见沟壑纵横,毫无精致的神韵。”
“当你情绪低落时,晴天的太阳你会认为它恶毒;当你心情愉悦时,晴天的太阳你会觉得它热情奔放。你看,你对月亮不公平。”
章以沉吟片刻,深有同感,“你说得对,情绪决定审美。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可以住在这里。”
章以骤然回过头来,“协议上写得很清楚。”
“协议上没写你不能住在这里吧,事实上,我都忘了协议里写些什么了。”
章以怒目,“你打算食言吗?”
“那上面签着我的名字,这我记得很清楚。”霍尔站起来,“我送你去找车子。”
俩人并肩走上林荫小道,霍尔深吸一口气,“我非常喜欢这些树,蓬勃、健壮,充满活力。”
章以抬头扫视一圈,“太高了。”
“我想,在你眼里,长城是残破的石墙;金字塔是千疮百孔的石堆;自由女神像是个举着冰激凌的中年妇女。”
章以惊讶之极,而后悄无声息地嗤笑,“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没亲眼见过。如果有机会看一看,我想我一定能用十几年文科生的功力向你描述长城所承载的历史厚重感与岁月所赋予的苍茫悲壮!”
“这么长的句子?你果然是文科生。”
“故意避重就轻!”章以转过脸去,轻声嘲讽。
“那好吧,假期我们去看长城,地球太远,行驶速度可能会超出你的承受范围。”霍尔牵起他的手,章以似乎看见他眨了一下眼,“你要是不想麻烦的话就不去了,其实,01号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