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微微愣了一下,既而躬身迟疑道:“太子殿下今夜宫中饮宴,皇上……”北堂尊越听了对方提醒,一时间有些恍然,不由得失笑:“……也是,朕倒是忘了。”北堂尊越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什么,随意看了看窗外,心中似乎隐隐觉得外面的雨夜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存在。
夜色一片漆黑,外面的雨水渐渐绵密起来,花木青青翠翠,雨水打在上面发出悦耳的声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道漆黑的身影借着夜色隐匿在雨水之中,身法快捷无比,犹如鬼魅一般,飘飘掠入皇宫,半晌,雨丝渐渐转大了一些,乾英宫附近一队侍卫冒雨而过,靴底摩擦地面以及兵器轻微相撞的声音也渐渐淡去,直到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才缓缓地从某个角落里走了出来,此人站在雨夜之中,整个人散发出沉寂冰冷的气息,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般,任凭雨水扑在自己的脸上,淋湿了身上做工精美的黑袍,他望着不远处亮着灯火的寝宫,无言地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不知道究竟代表了什么意味的古怪笑容,男人有些无知无觉地立在雨中,雨水透过衣裳接触到了他的肌肤,弄得身体冰湿一片,但那俊美的脸孔上却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一般,寒冷坚硬的外表上时而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满是冷酷的面孔渐渐变得松缓起来,可转瞬间却又化作了古怪的愤怒模样,肌肉和皮肤亦在瞬间绷紧了,而片刻之后,往往又成为了一片平静,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交织冲撞,仿佛随时就能猛烈爆发的火山一般,亦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正沉沉地咆哮。
就在这时,晦暗漆黑的夜空中突然耀起了一个雪亮明闪,将大地猛然间照得一亮,惨白惨白的,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却依然有些吓人,紧接着,一道沉闷的雷声隆隆滚过,雨也越发有些大了,大滴的雨水从空中落下,溅在四处,化作一片幽幽的寒冷之意,越发模糊了视线,只见雨夜之中一片漆黑,未几,又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天地,细密的雨’哗哗‘渐大起来。
这样的雨让北堂陨与漆黑的夜色更加完美地融为了一体,雨水有力地击打在男人的脸上,偶尔亦有闪电划破天空,今夜潜入皇宫的举动对于北堂陨并没有任何根本性的帮助,但是一种古怪而躁动的期盼之感却驱使他来到了这里,仗着高深的修为小心而隐秘地行走在森严的皇宫之中,而这个雨夜也助使他的行动越发安全自如,独自在风雨中仿佛鬼魅一般地行走着。
天地之间雷雨交加,漆黑一片,北堂陨遥看那灯火通明的乾英宫主殿,一张俊美的面容被雨水淋漓着,分不清楚那上面的冰冷水滴究竟会不会冻僵了他的表情,北堂陨眼中闪过一丝古怪之色,有些贪婪地看着灯光最亮的那一处,似乎想要透过雨幕和建筑,看到里面的某个人一样,他微微仰起俊美的脸孔,任由冰凉的雨水点点打在上面,似乎想要让这雨水慢慢平息自己心头的燥热和异样,自从前时内心深处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被突然翻出来,从醒悟的那一瞬间,对于长久以来的固定意识所造成冲击与震撼,简直大得无法以言语来形容万一。
虽是春时,然而雨幕以及周围的冷风都透出了冰冷,还是让人感觉到了从内到外的寒意,也许每个人的内心当中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一些永远不愿意被其他人所知晓、只想着保存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让自己一个人才可以知道的秘密,而且往往是年龄越大,这些不可告人的东西也就越多,这种秘密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公开或者不能被公开出来,只可以小心地封闭在自己的记忆深处,这样才会是真正安全的,然后让这些事情随着时间慢慢腐朽腐烂,直到最后被肉体带进墓穴,一同归于尘土……漫天风雨中,一道闪电再次撕开夜空,照得天地之间一片雪白,北堂陨原本披在身后的漆黑头发被雨水一打,湿漉漉地粘连在了一起,对于某些未知的事物,人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而最为之恐惧的却往往是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北堂陨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亮着灯光的位置,微微咬着森白的牙,他从未主动地去想起从前在无遮堡与北堂尊越在一起时的事情,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刻意不太愿意去反复回忆,也没有努力去回想起来的冲动,而且那些也大多都算不上是什么印象深刻的场景,他也不可能会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留意在心,可是无论如何,不管他当时怎么忽视,但潜意识当中的本能记忆却仍然会把这些东西给按部就班地保留起来,尽管平时非常模糊,被淡化了,可是如果仔细去回忆的话,便会发现这些片段很快就渐渐清晰起来,无异于用钥匙强行打开了自己尘封的记忆,将那些封闭了许久的东西给掀开,而那时候北堂陨才愕然地发现在那些记忆里除了仇恨和黑暗的东西以外,也有着某些让人感到愉快的奇异部分,这些东西原本深深埋藏在角落里,连他自己也要忽视过去,可却深刻地如同刻在上面一般,与仇恨的烙印一样,永远不可磨灭,这个认知对北堂陨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思维冲击,即使顽固的主观思维在前时仍在挣扎,却无法控制潜意识当中那点不断扩张的认知,当陌生的一切最终变得再也无法抵赖无法否认之后,北堂陨也不得不彻底接受了这个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雷电又一下突然出现,照得周围在一瞬间宛然白昼,四处花木清晰可见,男人的眼睛里带着炽热可怖的情感,肆无忌惮地看向那个人的寝宫方向,不只是他在黑暗中窥伺着,同时黑暗也在窥伺着他,北堂陨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某种重物狠狠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重的轰鸣,近乎呐喊一般,在情感与仇恨的狭小空间中挣扎,两种对比强烈到几乎一致的复杂心情让人扭曲,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也许从很多年前一切就都是故意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对于’北堂尊越‘这四个字,究竟是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当初在无遮堡他冷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逐渐长大,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对于北堂尊越有着越来越多的关注,那是一种非常复杂而又极其微妙的感觉,某种朦胧的情绪产生于日积月累当中,他们彼此敌对,两个人之间有着难以化解的敌意,北堂陨无比敌视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二弟,随着彼此年纪越发增长,某种蛰伏的东西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狂暴,他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在二十年后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渴盼着用尽各种方法去羞辱以及折磨北堂尊越,以便满足和释放自己,从而得到某种扭曲的快感,而这种感情究竟应该定义成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只知道即使事后可能会无比后悔,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承受多久,但是在北堂尊越面前的时候,他却永远想要保持着轻蔑以及仇恨的态度,哪怕是现在清楚了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心思,他也仍然要拼命地与那个人作对,去恨他,去亲手为其制造事端,为的只是让那个人永远也别想摆脱自己,这也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也许从一开始,对那个人的敌视就是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也是永远不可能弥补如初的遗憾,可是他必须继续这么做下去,燃烧着绝不可能熄灭的火,用所有的一切去永不停歇地报复着那个男人……不死不休。
大雨倾盆而下,一股彻骨的寒意还是透穿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衣袍湿透,北堂陨的脸色隐隐有点苍白,他的嘴唇也似乎紧紧闭合着,此时雨幕如帘,很多东西都能被掩盖,北堂陨忽然向前走去,闪身隐匿在夜色雨幕当中,须臾,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顶,北堂陨极其小心地轻轻将一块瓦片挪开一道缝隙,并且巧妙地以身体挡住雨水,不让雨点从缝隙里渗入,惊动里面的人,此时雨声阵阵,非常配合地掩盖了北堂陨的行为,并没有被人察觉到。
殿中一片明亮,北堂尊越斜靠在椅中,英俊的脸上略有一丝慵懒之色,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普通长衣,正在拿笔批阅折子,北堂陨静静待在殿顶,冒雨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那个男人的一头乌黑长发,没来由地忽然感到了一阵心底莫可名状的躁动,他微微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眸中闪过两道奇异的精芒,却将身体更低了一点,聚精会神地看向殿内,里面所有的动静顿时纤毫毕现,同时亦屏息把内力提升到极致,隐匿住自己,再加上外面风雨交加,不时有雷声滚过,北堂尊越又将注意力全部都投入在了手头的公事之中,因此北堂陨就平平稳稳地待在了殿顶上,向里面凝神窥探而没有被人发现,否则以北堂尊越的修为,听风辨形之术已臻化境,极易分辨方位,在平常的情况之下,哪怕是有人气息略微转折也立刻就能发觉。
不知过了多久,北堂尊越处理完了手边的公务,便推案起身,旁边的太监忙递过茶来,北堂尊越喝了一口,那太监道:“……陛下可要安歇了?”北堂尊越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幕,用手揉了揉眉心:“也罢,去收拾一下,朕这就去歇息。”那太监听了,便快步走了出去,未几,一群宫女趋入,准备伺候北堂尊越就寝,就在这时,北堂尊越却突然低喝道:“……什么人?!”
几乎与此同时,窗外一道惊雷蓦然打响,声音震耳欲聋,北堂尊越手里的茶盏已经如同箭一般激射而出,向着殿顶飞去,那去势太过神猛,全不似凡人所能够驱发出的力道,不可一世,所挟的狂暴力量径直撞碎了殿顶,打破了一个窟窿,茶盏碎成的碎末却仍然如同暗器一般四射飞出,而就在北堂尊越低喝出声的那一刹那,北堂陨已飞身而起,整个人已化作一道漆黑的利箭朝着来时的方向疾掠而去,于起伏的房脊之中起纵,刹那间就消失在雨夜之中。
窗外大雨滂沱,北堂尊越并没有去追,只因在这样的雨夜里极容易隐匿行踪,偌大的皇宫随便就能找到暂时躲藏的地方,不利于追踪,一时间北堂尊越双眼微眯,目光中透出一道厉色,刚才那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宫中,甚至几乎瞒过了自己,此人修为之深可见一斑,况且会如此行事之人,除了北堂陨以外,又会有谁?此时乾英宫附近的侍卫前时听见响动,已然迅速围拢而来,在殿外集结,北堂尊越冷冷吩咐身旁的人,道:“……叫他们都散了,自今日起,宫中巡夜的人手增加一倍。”说罢,微微皱眉,心中不免有些古怪之感,只觉得那北堂陨夜探乾英宫之事有些蹊跷,以自己的武功修为,天下间无人可以成功谋刺,既然如此,北堂陨又何必冒险至此?北堂尊越思索片刻,却不得要领,一时也无心再想,索性更衣就寝。
第二日雨仍未停下,但早已只是细雨丝丝罢了,淅淅沥沥的,变成了一番缠绵入骨的湿润。
窗外斜风细雨,庭前阶下萌生出一点绿意,显得生机勃勃,书房内只有两人,身着普通缎袍的英俊青年站在当地,目光却没有片刻离开过对面的年轻人,眼中是一片沉沉的爱慕之色。
对面宽大的书案后坐着一名大约弱冠年纪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纱地彩描花鸟纹大袖衫,外面套一件黑色宽袖直领对襟褙子,肩膀微宽,头上一条镶金嵌宝抹额珠光闪闪,映得眉心温润盈盈,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孔轮廓精致,肌肤如玉,面颊上的疤痕已经淡化无踪,不留半点痕迹,也早已经脱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眼眸中时不时地闪烁出冷厉锋锐的精光。
案上摆放的各种物品井然有序,光滑的案面更是一尘不染,北堂戎渡手中执笔,姿势端正,正仔细地写着什么,一时间室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毛笔在纸张表面轻轻划过所带起的极轻微声音,钟愈默默地端详着这个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对方看上去显得十分干练,也很认真。
未几,北堂戎渡直起身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手里的笔搁下,又吹了吹纸上的墨字,确认干透了之后才将其合上,钟愈见状,忙上前替他将各种物品一一归类放回原来的位置,收拾整齐,又端过旁边搁着的金盆,里面是已经温热下来的清水,兑了淘澄干净的花汁,散发出淡淡的芬芳,北堂戎渡把手伸进水里,清澈的温水越发显得他一双手皎白胜玉,钟愈双手捧着毛巾在旁等候,北堂戎渡在水里洗了洗手,然后就把两只的手放在毛巾上,钟愈立刻细细地给他擦干上面的水渍,一面说道:“……今日去法华寺进香,不如我陪殿下同去?”
“……不必了,你乃是外官,并非东宫属官,孤与你之间有私交的事情不能被他人知晓,总要留点私下里的底牌。”北堂戎渡微微抬起头,两只如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徐徐说道,钟愈面上微带赧色,道:“是我莽撞了。”北堂戎渡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向前靠了靠,将双手随意摆在案面上,说道:“自从前时逆贼谋刺一事发生,朝廷上下实行清洗,扫除内应,到如今自然空出了一些位置……钟愈,孤上次跟你说的事情,目前已经有了眉目,等不久之后你兼任虎卫营大统领之时,就要替孤将这股武力牢牢掌握在手心里。”
钟愈闻言,顿时不自觉地微微将腰身挺得笔直,表情也严肃起来,黑色的眼睛里有着柔和与坚定,道:“北堂你只管放心,我自然为你办得妥妥当当。”北堂戎渡捏了捏袖口镶着的红色繁花宽边,深邃灼亮的眼瞳微微敛起,道:“……总而言之,不要让孤失望才好。”他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根纸烟点燃,送进嘴里吸着,夹住烟头的手指修长而平稳,没有一丝微颤的迹象,彼时一缕夹杂着湿润水气与花木清香的风从外面钻了进来,顿时拂开了北堂戎渡周围的纸烟所制造出来的淡淡烟雾,北堂戎渡起身走到了长窗前,就见窗外细雨绵绵,有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入,北堂戎渡伸出一只手,接了些许雨丝在手,只觉得凉津津的,不觉微微一笑,笑容当中丝毫看不出多余的感情色彩,说道:“……差不多时辰也该到了。”
一时间钟愈从侧门出去,由一个小太监领着悄无声息地离开,北堂戎渡关上窗子,又略略整理了一下衣冠之后便从书房中走出,此时外面雨丝清清凉凉,北堂戎渡出了走廊,被飘飘洒洒的湿润凉意一激,顿时胸中就是一畅,头脑清醒了许多,伺候在外的几个太监连忙撑起了油伞,将北堂戎渡遮在伞下,蒙蒙的细雨中,北堂戎渡上了软轿,沿着长长的青石路而去。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霏霏细雨中,街上几个孩童嬉戏打闹着,炫耀自己刚刚学来的诗句,却说此时尚且不到午饭的时候,京中一家酒楼里客人寥寥,二楼临窗的雅座坐着两个容貌平平无奇的男子,其中一个中年人脸色蜡黄,颔下留着短须,对面坐的则是一个容貌呆板的青年,两人看上去应该是一对父子。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酒,父子两人对坐着饮酒吃饭,却是易容过的北堂陨父子,眼下四处都张贴着二人的画像,若是白日里想出门,就须得乔装改扮一番,不以真面目示人。
此时沈韩烟显然不知道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只执杯有一口没一口地慢饮,目光飘忽,北堂陨坐在他对面,也不说什么,就在这时,忽然只听外面一阵喧哗,沈韩烟手中的杯子微微一顿,既而就将酒杯放在桌上,向窗外楼下看去,他所在的位置居高临下,只这么顺着窗户往下一望,便将大街上的所有事物一览无余,就见原本行人撑伞往来的街道上,此时却已遥遥走近一支队伍,前头有兵丁执鞭大声喝道,将行人驱向一旁,把路给清出来,不远处马蹄声和脚步声渐渐临近,骑在马背上的是清一色身着薄甲的骑卫,腰板挺直,威风凛凛,其余的侍卫亦是目不斜视,人人神情严肃,腰挎长刀,目不斜视地列着队伍向前而行,只听脚步声整整齐齐,丝毫不见杂乱,队伍中簇拥着一辆极大的华贵马车,饰以明黄的车帏,在细雨中辘辘前进,只看这马车的样式,就知道显然是太子出行了,四周的百姓见状,纷纷都避向大道两边,让出中间一片空阔的路来,从酒楼上看去,众多侍卫密密麻麻,几乎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