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由尘抬首:“真心,是在我这。可是,我让你收回的,是异心。”
“是么。”清淡答道,濮落的神情显得很不在意。
只是,由尘见他这样,心底却升起一股无力之感,含着浅浅的忧伤。
失去心的濮落变化太大,不仅没有了从前的暖阳气息,更甚之,野心外露,霸气全然张扬,对人对事愈发冷酷,隐隐透着一股蠢蠢欲动之气。
这,不是好的征兆。
“濮落,你这样,我很不习惯。”终是叹息一声,由尘低声说道,长长的睫毛下,是一片淡淡的阴影,看似尤为落寞。
“以前是何样?”迟迟不落下棋子,濮落只是看着对面半垂眼帘的人,“不愿逼你,却换来你的隐瞒。若是与失去你相比,我宁可变成现在这样。”
“……”
无声沉默,收容两颗心的胸口忽而痛了起来,由尘不由轻蹙起眉头,瓷白的脸上漾开一抹难受之色。
“心痛?”抛下棋子,濮落伸手覆在他捂着胸口的手背上,轻声问。
然而,由尘只是望了他一眼,随即撇开了目光。
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让我明白你的感受。
“还在生气?”手指沿着由尘的手臂,隔着白袍暧昧地摩擦而下,带着轻微的挑逗之意,“不过这样做,不全是私心使然。”两指移到手腕间,轻轻扣着他的脉搏。
“麓公说你曾因遭受两次天雷轰顶,三魂七魄被生生撕裂,后虽被癯仙用法力缝住了魂魄,但是,再也经受不住第三次天雷。否则,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沉声诉说,顿在此处,濮落却不由变了脸色,透着几许阴厉。
“我的心,虽不能助你完全缝好魂魄,却能护你心脉,不受几股相冲之气侵蚀。你而今非仙非魔非妖,并不是彻底融合了这几股气,只是因你早年受佛香浸淫,又食了不少太上老君的仙丹,加之心境平和,才未有引发气息冲突。若要使你完全复原,魂魄必须全然恢复原貌。”
由尘倏尔抬眼望向他:“你想做什么。”脸色微微下沉,似是有不好的预感。
“用紫蒲藤,缝魂。”
第四十六回
由尘怔然,魂魄裂缝,用紫蒲藤来弥补,代价何其之大。
只是,这个方法,是谁告诉他的?
“你怎会知道紫蒲藤可以缝魂?”
濮落收回手,继续捡起一枚棋子,沉稳落下:“世人皆知紫蒲藤是南岳至宝,可曾想过,它如何生来。”
由尘默然,的确,至今连他也从未追究过紫蒲藤的确切来处。
濮落见他沉默,垂眼看着棋盘:“我由苍天孕育而生,本身是一朵金色祥云,紫蒲藤,其实是我的神思,各表七情六欲,总共十三根。”
诧异地看向濮落,由尘脸色大变:“你……”想要说话,喉咙里却是支离破碎的声音。
仙人,怎会有七情六欲?
可是,用此缝魂,对于一个人来说,就宛如抽去魂魄,只余一副空壳,何其残忍。
“知道为何我是苍天异子么?”淡然轻笑着,就好像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除了天赋异禀,身染七情六欲也是异相。仙界的人留下的是慈悲之心,修道时,为的就是剔除凡情,斩断妄想,偏生我五毒俱全,甚至由苍天所生,因此才称为苍天异子。”
“那如果……你失去了,会变成怎样?”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只是此次,由尘瓷白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好似与那些话相比,心口的痛又何其微不足道。
“也许,会变得你更不习惯。”濮落看着他,轻笑,浑身的冷气犹如被那一笑化开,金阳万丈。
有一刻的失神,不知为何,此时,由尘好似看见了从前的濮落。
那个温暖,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闭上双眼,心口的疼痛,愈发的酸涩。
“其实,你不必这样对我。”半晌后,只能沉闷地说出这一句话。
“那我应该怎样对你?”淡然问着,一双黑色的眸子深沉内敛,总觉得藏起了什么,让人看不透什么,“是不是远离你,放弃你,忘记你,你才能真正地面对自己,不再逃避。难道你从来不知,对于癯仙的执念,也是因你逃避过去,不愿面对,才成魔障。”
“我只是怕,”有些急躁地接话,由尘对上那双墨色的眼睛,声音清浅,却包含忧伤,“连那个都失去了,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略微摇首,濮落轻声叹息。望向棋盘,白子早已溃不成军,却偏生誓死抵抗自己的黑棋,再看向面前的人,看着他那一直拿捏不定的手中棋子,好似反射着动荡的光芒:“为何不回头看看,你身边并不是毫无一人,背叛你的,也不是所有人。”
愣愣地盯着棋盘,指尖的棋子好似忘记落下,心中的棋谱,却早已被打乱。
“棋,先下到这里,你好生想想我说的话,想不通,我再帮你想通。”伸手拿掉由尘手中的棋子,随手丢入笼中,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无法反抗的强压。
如果真的还想不通,到那时,不论用怎样的手段,他绝不会一再放任,只会牢牢抓在掌心。
“今夜,我便为你缝魂。”缓缓站起身姿的暖黄仙人,临走时只留下这句话,便骤然形影虚幻,消失于石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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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日下落,黄昏来临,此时,绿珠刚由封闭五觉六感的修炼中醒来。
“咦?”水灵的双目望向庭院,却只见一身白袍的男子。
“你师父已回去了,你也走吧。”那始终坐在石桌前的雪人影,似是似是听到她的声响,淡淡地开口,一头如雪青丝,好似闪烁着落寞孤寂的浅光。
绿珠站起身来,缓缓走向石桌,她立在由尘身边,小心地问:“圣者,你不开心么?”
由尘微微震了一下,抬首望着她:“你知道?”
轻轻点头,绿珠伸手指了指石桌上的棋盘:“棋,乱了。”
顺着所指望去,由尘有些怔愣地看着一盘棋局,沉默片刻,低声浅笑,带着一抹难言的苦涩。
“是啊,乱了。”
连心,也乱了。如今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濮落的真心在痛,还是自己的心早已痛得不能自己。
是是非非,假假真真,红尘百莫,俗事万千,他到底看透了多少,参透了多少,记住了多少。
也怕,到头来,只有自己最为清楚。
“圣者,其实……有些事看不穿,想不透,放开就好。开开心心的总比日日忧愁来得自在。你是好人,苍天在上,定会保佑你平安喜乐,你要开心点才行!绿珠也会为你祈福的!”略有些心疼地说完此番话,绿珠看了看快要没尽的灰日,回头对着静坐的由尘缓缓施礼,“时日不早了,圣者,绿珠告退。”
倏尔回神,由尘朝她淡淡点头,绿珠安然退下。
沉默地坐在冷风吹拂的院内,一个一个都走了,又只剩下他。淡金色的眸子,出神地望着一片惨色的灰天,不言不语,好似一座静谧的雪像。
麓公来到别馆时,第一眼便看到了这一幕,本是坚决万分的步子,一下顿住了,握着黑玉宝扇的手,无声收紧几分。
他承认,这一个画面,是那么美好,就像一副永远无法踏进的画,他只能在外欣赏。
勾魂眼沉静地望着院内的人,俊美的脸上,第一次散去轻佻的笑意,一脸正色,却是泛着那般虚弱似的隐痛,一身青衫在寒风中浅浅浮动,好似被这一幕勾起了心底最深的回忆。
然而,一想起自己多年来的计划,牺牲一切编织的巨网,只差这关键一步,便能实现一直以来的宿愿,脚下的步子便又艰难地移动起来。
眸中闪烁着寒光,让人分辨不清痛苦与快乐。
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付出另一样珍贵的东西,即使再不舍不甘又如何,他绝对不会放弃,也舍不得放弃那最初的念想。
心底无声苦笑,抓着扇柄的手指,宛如要陷进玉壳中,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好似麻木了一般。
就忘了吧,当自己从未动心。
难道你忘记了,当初窥视天机,得知拥有紫蒲藤的仙君,劫数在他?难道你忘记了,若非你提醒那个蜀山弟子紫蒲藤之事,又怎会引来清乾仙君?难道你忘记了,是谁迷惑崦嵫城青凤王爷,让他替自己的儿子挖心换心?
一切的一切,都是多年来如此处心积虑换来,不能走错一步,亦不能输掉一局。
不能,不能!
呵,忘了吧……
忘了那日雪飞花海下,是他打断树枝,令他坠入他人怀抱。
忘了梅山雪天下的惊鸿一睹。
忘了一切一切的杂想浮念……
……
他麓公,只要天下。
“尘儿小公子,怎的夜风起了,还独自一人坐于院中。”
再回神时,自己已缓缓走进画里,打破那宁静的风景。
沉静抬眼,清漠低语:“你来做什么。”那待人冷淡的态度,愈发的淋漓尽致过了。
“龙口镜被盗,你居然还能如此清闲。”
笑而不语,走到石桌前时,才缓缓开口:“小公子难道忘了,你来此地的目的?”轻轻打开宝扇,麓公缓缓坐在他的对面,若有似无地看着那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残局,“现下正有一个机会,麓某不希望小公子白白错失良机。”
“什么机会?”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好似投下石子也惊不起涟漪。
麓公收扇勾唇一笑:“不知小公子是否还曾记得,当初麓某劝你归顺妖界时,提起过吾王为招揽你下足了功夫,其中,癯仙的去向便是最大的棋子。本来,龙口镜在时,麓某也不想让小公子冒险,只想让小公子趁机让吾王打开龙口镜,询问癯仙下落,或者解开花门之谜。谁知,宝镜却被人盗了,为今之计,就只能委屈小公子了。”
“我不想听废话。”出声打断眼前人的话语,由尘看着他,一双眼沉静如水,丝丝冷魅带着一抹阴厉。
“呵呵,”低沉笑出声来,“好好,麓某尽量长话短说,”颇有深意地顿了顿,“今夜,我要将你,献给妖王。”
脸色骤然下沉,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平静依旧,暗里却疾风骤雨:“你说什么。”
笑意不收,面色不改,宝扇悠闲轻摇:“我说,我要把你献给妖王。”
缓缓起身,由尘居高临下地望着麓公,阴冷地勾起唇角:“你将我当做什么?欢场的小倌,还是任人压在身下蹂躏的男女支?麓公,你逾矩了。”即使不是妖界妖娆,他也决不是任人拿捏的。
“滚吧。”清冷说完,由尘转身欲离开庭院。
“这可由不得你。”声音响在耳侧,由尘还未来得及反应,后颈忽而传来一阵刺痛,全身瞬时软塌下去。
“哼,”轻哼一声,顺势将那软下的温热身子搂在怀中,麓公用下颚轻轻摩擦着由尘的头顶,低眼似笑非笑,鼻尖略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那若隐若现的蔷薇花冷香,“后颈三寸,缝魂结处,果真是你的死穴。”话音刚落,宝扇倏尔合拢,一下击打在由尘右手的手腕上。
“唔……”
刚软塌下的人,本来只隐隐变了脸色,此时双眼却露出一丝无人察觉的慌乱,全身亦因那腕间一击轻微抽搐起来,右手手腕刺痛尤甚。
耳边却只能听着那微微带着热气的吐息:“右手腕间,是花绳出窍之处。”
随后,由尘只感到被人轻轻抱起,一阵天旋地转,他看到了麓公含着微笑的俊美脸庞,此时在他眼里,一点一点放大,犹如凶残吞食猎物的野兽,毫不留情地撕裂血肉,血腥而残忍。
后颈三寸,是他的死穴,只要轻轻一按,他便连言语的气力也失去,更何况施法脱身。右手腕间的穴道,更是花绳所在之处,这些连癯仙都不知晓的秘密,为什么,麓公会如此清楚?
然而,此时的由尘,只能双目震惊,眼睁睁地看着麓公将自己抱离紫竹别馆,脸上是胜利者的残忍微笑。
怎会……变成这样……
第四十七回
将怀中的人小心地放在床榻上,麓公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拨开由尘额前的银发,薄薄的嘴唇始终勾着一抹寡情的弧线。
“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非要将你献给吾王?”低沉的嗓音,除去往日的风流,剩下的是磁性的魅惑。
由尘浅浅睁着眼,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淡金色的眸子已恢复平静,整个人无法动弹,好似一副绝色的瓷人。
听不见回答,青衫男子便开始自唱自和。
“我跟了他几百年,之前见他偶尔去人间找你,看你的眼神尤为复杂,偏生却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被人抛弃的狼狗,想要回家,又怕再被抛弃,想要复仇,却又不忍心痛下杀手。总之,极为矛盾,极为极端。不过,不知是不是我想得到太多,我那时便觉得……恩,他好像脑子有点问题,”说着,用宝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平静的时候,只像个阴沉的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话也极少,有时几个月还说不到一句话,而那句话,多半没几人听得懂,怎么说呢,就像表达能力欠缺一样,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不过,若是受了什么刺激,那可就不得了了,轻则嘶声乱叫,重则大开杀戒,总之不疯够不见血,绝不会停下来。依我猜,怕是刺激到了他的记忆禁区,所以才会导致他狂性大发。当然,若是我猜得没错,他发狂多数与你有些牵扯,毕竟偷窥你时的精彩表情和他发狂时,简直如出一辙。”
指尖流连忘返地摩挲着那柔和的侧脸轮廓,偶尔轻拂拂他银白色的眉峰:“虽然我不清楚,你跟他到底有何渊源,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很想要你。但是,就算他不动你,也会很想抱着你吧?!不然第一天到妖界,也不会大费周章将你弄到抚琴禁地去。所以,为了防止你们打起来,还是让你乖乖躺着比较好。”
暧昧地揉搓着指下那张嫣红的唇,麓公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说话的声音亦若有似无地透着沙哑:“对了,不论失与不失身,反正都睡了一觉,你且记得问他龙口镜之事,否则,”眼神阴沉地暗了暗,“我能将你第一次弄上他的床,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当然,之后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似笑非笑地说完,麓公拿开了自己的手。
一下打开黑玉宝扇,抬手悠闲地扇着冷风,麓公移开了目光:“你可别恨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你也能得到好处,我要解花门之谜,你知晓癯仙下落,不正是两全其美?”回头直视那淡金色的眸子,依旧平静,却含着寒潭的冷意。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模样,真不愧为能够融合魔胎法力的人。
倏尔合扇拍了拍额头,麓公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想起了什么事,继而再看向安静得连呼吸也感觉不到的由尘,声音低沉地说:“你一定很惊讶,为何我如此清楚你的死穴?不过呢,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要留着以后给你一个惊喜,一个你从未没想过的惊喜。”
好似说够了一般,他缓缓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开扇风流倜傥地摇晃着,一副轻佻之相自然越上脸上。
“你呢,也别指望谁来救你,清乾仙君现在可是自顾不暇,没时间找你。至于绿珠,那个笨女人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还是乖乖地躺在床上,盼着吾王临幸,早些套出话早些解脱。另外,我答应过你,会替你医治好双目,这个也不会食言,再过不久就能兑现。”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对着躺在床上的人施了一礼,“那么,尘儿小公子,在下就此告辞了。”扬了扬唇角,周身闪过一阵光芒,人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