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仙君觉得奇怪,不如与小妖一同去见一个人,定能解除心中疑惑。”
“何人。”顿住闪着金光的手,濮落问。
廉君强撑着站起身来,捂着那受了一击的胸口,周身如火炙般难受——幸亏清乾仙君出手留了八分力气,否则再多一分,他便要命归黄泉了。
“小妖正要去寻他,仙君不是要与我一道去么?”他轻声问道,细细打量着对面之人的神情。
若是清乾仙君连由尘都忘了,他怕是就有大麻烦了。可是,如是没忘,他或许还能带着他去找由尘,也许还能有些转机,并且知晓一些自己不知的事。
濮落沉默了半晌,终是拂袖将那击出厉风的手置于了身后,而后转身,背对着廉君淡淡说:“本尊,暂且留下你的性命。但是,紫蒲藤绝不能留在你体内。”说完,不再多言,继续向前走去。
吐出一口气,廉君顿时觉得有些脱力,方才那一下,好似令他在鬼门关游荡了一回。清乾仙君此时不计较,也算是将他从阎罗手中拉了回来。
不过,他缓缓蹙起眉头:“到底出了何事?”当初那般追着由尘的人,竟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与他稍有关系的人和事也全然记不得了。
而且,此时的清乾仙君给人的感觉也好生奇怪,变得更像一个仙人,也更不像一个仙人。
像,是因为他眼中的仙妖之分很是显然,甚是自恃为仙。不像,是因少了一股洒脱逍遥之气,倒是更为傲睨一世了。
叹息一声,步履蹒跚地追上前方的人,廉君温润的眼里是一份深深的担忧。
这一去,由尘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两人走到一处山峦旁,眺眼望去,此地极为巍峨壮丽,千山一碧,万壑千岩,谷下有谷,峰上有峰。
既有千山万岭之伟,又有青山绿水之秀,实为人间一险地,人间一仙境。
只是,当走到那株百年老松下时,清乾仙君却忽而停下了脚步。
廉君略微疑惑地看向他,只见那暖黄衣袍的仙人,静静伫立在奇郁苍翠的松柏下,爬满斑驳痕迹的树干,像是印满了苍老年轮的残骸,让人不由沉淀历史的思绪,归于平静。
半晌不动,一身清风缭绕衣袂,好似随时便会乘风而去,廉君看着这一幕,心底却忽而生出一个念想——这个仙人,好生孤独。
其实,濮落也不知为何要停下来,只是当看到这株松柏时,忽而就走不动了,连目光也移不开半分。
胸口失去心的位子,好似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可是想要去抓住时,偏偏徒留一手空香。
静静看着那树干上蜿蜒的痕迹,思绪不知为何似是凝固了一般,沉闷得让人有些无法呼吸。墨色的眸子紧紧盯着这奇郁的松柏,好似想要看穿什么。
脑里闪过之前缭绕不散的凄婉箫声,濮落瞬时惊觉——
这个地方,好似曾有人在这里等过自己,只可惜,他来晚了。
廉君不解地望着前方伫在树下的仙人,而后竟瞧见他缓缓伸出了手,轻轻覆在了松柏苍老的树干之上。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当濮落将手覆在松柏之上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皆是一个雪白的男子。
那清漠绝色的男子安静地坐在松下,双手捏着一支长箫,缓缓地唱响一阵清婉绝尘的曲子,而那只白玉长萧上,一角雕刻着一朵怒放的梅花,花蕊中刻着一个醒目的字——
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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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迦叶,此地确实是藏身佳处,若不是我有你的铁钵,想来,也不会这般轻松地找到你。”
缓缓走进阴暗的石穴,一身披着风帽的人,挡着洞外的光芒,远处看去,倍觉压抑。
“公子来得比贫僧想的要快。”隐在阴影中的和尚,盘坐着一动不动,若不是这一声回答,怕是很难发现此人的踪影。
“哦?”漫不经心地出声,由尘顿在那人不远处,“如此说来,你知我此次来是何意?”
“为了廉公子,”淡淡的声音,起伏不大,却总能使人心平气和,“无非性命二字。”
收起冷冷的笑意,由尘淡淡地说:“你倒是看得通透。”
“贫僧看得透,只怕是公子仍旧当局者迷,一切看不透,却也做了傻事。”
“傻事?”淡金色的双眸微微露出帽檐,一片阴暗中,闪烁着寒冷的幽光,“我唯一做的傻事,便是没有在你前一世就将你结果,让你轮回至今,害了同一个人一世又一世。如若不然,廉君又何苦为了你,去求这万家灯火。”广袖一挥,一个东西从那袖口中滚落出来,落到地上发出“哐当”的脆响,只是积在里面的灯油,却未有倒出一分一毫。
“公子错了,”迦叶缓慢摇了摇头,一直闭上的双目缓缓睁开,清淡的神色让人觉得那般的无谷欠无爱,风轻云淡,他对着地上的铁钵浅浅挥手,那落在地面的铁钵,便立即回到了他的手心之上,“贫僧说你做的傻事,是你来寻贫僧,却并不是真正为了取贫僧的性命。公子狠不下心,也怕断了廉公子的意,绝了廉公子活的念头。你来找贫僧,只不过是想让贫僧明白,廉公子与贫僧命有纠葛,断不掉,忘不掉,连轮回也磨不去。可是公子你忘了,贫僧十世遁入空门,便从未想过世间情爱,廉公子的痴执,是他的魔障,却也是贫僧的磨难。贫僧世世承受轮转之苦,也是为了磨练自身的定力。只可惜,世世定力虽在,却还是逃不了这个圈。或者,这便是命吧。”
闻言一愣,由尘周身忽而寒气迸发,他浅浅冷笑道:“迦叶,我真是小看了你,原来在你心中,廉君什么也不是,他为了你一生不得安宁,你却只将当做是助你渡劫西化的楔子。迦叶,你果真看得通透,让由尘好生佩服。”拉开风帽,一头雪发露出,幽暗的洞穴内,反射着浅浅的银光,衬着那绝色的容颜更添神秘,让人不无心动,“也对,以你十世修为,自然是将人事看得清清楚楚。西化罗汉是命中注定之事,超脱凡尘无人不愿,你又怎会自寻烦恼。”
“那么,公子还会狠下心,取贫僧的性命么?”淡淡抬首,迦叶与那双阴冷的淡金色眸子定定对视,深处依旧一片安宁,好似永远激不起波浪的湖。
然而,片刻对视之后,由尘却忽然吐出了另一番话:“金刚罩,是否在你那里?”
换来的,是迦叶闭目的深深叹息,无奈而又含着浅浅的失望。
第五十九回
“金刚罩在贫僧身上,”迦叶和尚如是说道,“但是,贫僧现下还不能还公子。”
由尘轻微蹙眉:“既然不是你的,你为何还要据为己有,出家人戒贪嗔痴,我可以理解为,你犯了贪戒?”金刚罩是金臂神将的仙器,他借下界来已有些时日了,若是此时要不回来,他日或许会招人口舌,甚至坏了太白金星的名声,毕竟当初是他替自己借来的。
缓缓摇首,迦叶垂目:“贫僧与一孽畜有缘,但他此时还不为贫僧所缚。那孽畜是天地灵物,根基深厚,贫僧有意收他于座下。而这金刚罩,便是能镇住他的法宝。因此,贫僧还不能还你,也就当你借于贫僧的。”
“你倒是好不霸道,抢了他人的东西,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顿了一顿,“大限之期,是何日?”
似是不想由尘会询问此事,迦叶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而后接着道:“三日之后。”
微微愣住:“这么快?”由尘的语气中,有着一丝的诧异。他不曾想过迦叶和尚今世的大限之期,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这也难怪了,难怪廉君拼死去求万家灯火,原来是迦叶的大限之期就快要临近了。
“说吧,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两人静默许久,终是由尘开口打破那怪异的气氛。
迦叶笑了笑,轻得犹若过耳杨柳之风,再回首时,已找不到那难见的笑颜。
由尘不得不承认,迦叶是个很俊朗的和尚,再加上那眉心的一点佛缘痣,朱砂红似胎记,如不是脸颊上始终带着胸怀苍生,慈悲为怀的淡笑,或许,这个男人会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只可惜,命生罗汉之相,终归还是要尘归尘来土归土,一心只为菩提树。
廉君寻的这人……有时候想起来,其实比癯仙更为高不可攀,即使攀得了,却是孽缘,身负了孽债。
如果可以,由尘真的很想彻底地斩断两人间的羁绊,最好相忘于江湖,对面而不相知,至少还能活下来,至少在天地间留下一抹影子。他是相信缘深缘浅,情浓情薄的,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还会再遇。
“心愿?”
迦叶沉吟,眉心间的朱砂红痣像是一滴鲜红的血,浓得化不开,凝成心中戒。也便是这佛缘痣的证明,他迦叶始终是与红尘无缘的。
“我要取你性命,自是要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清漠的声音,不含一丝情感,此时的由尘,在廉君与迦叶之间,始终都只是一个看客,即使他再忿忿不平,那两人间的事,他能插足的,便只能是救一个,毁一个。
“倘若真要说出一个,贫僧倒真是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平静的话语,配着云淡风轻的神情,那一脸慈悲之色掩盖下的,也不知还有多少的喜怒哀乐。
“你说。”
“贫僧希望,廉公子可以从此忘了贫僧,而且,贫僧不想再见到他,望公子告诉他,我俩既然生世无缘,还是放了吧。”
“……就这个?”
“就这个。”
清风似的笑,晃在由尘眼中,那般刺眼,他的心竟隐隐泛起酸涩。总觉得,这人口中吐出的话语,是那般的淡然无事,却又何其揪心。
无论局中局外,都并非看不透,只不过,想为自己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罢了。
“……好,”片刻,由尘沉声回道,“我会在廉君找来之前,杀了你。”
“多谢。”
然而,听到这松了一口气似的字眼,由尘却是一阵恍惚。
这是在谢他了了他的心愿,还是在谢他,了结了那纠缠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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崦嵫城内,青凤王府。
窦归尘正从独子窦瑺羿的别苑归来,身后是两个打着灯笼的家仆。
“世子妃现下可好?前日里大夫开的药剂,可有效果?”沉稳迈着脚步,窦归尘沉声问道。
右手边较为年长的家仆连忙答道:“世子妃现下已经安定了下来,大夫说那日是动了胎气,世子妃底子并不薄弱,稍加调理,就会好转过来。”
“恩,”低声沉吟,窦归尘微微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看好世子妃,已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若是世子妃和本王的孙儿有什么闪失,本王拿你们是问!”
“是是,小的们都记得牢着呢!”两个家仆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望了眼前方,自己的别苑只有几步之遥,忽而,窦归尘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只愣了一刻,随后顿下脚步:“好了,将灯笼给本王,你们也回去休息吧,记得从明日起,不仅要好生照料世子,更要防着世子妃有一丝的磕着绊着。”
“是,王爷。”那右手边的家役将手中的灯笼递给窦归尘,躬了躬身。
正当窦归尘欲执着灯笼走向自己的别苑时,那一直答着话的家仆怯生喊住了他:“王爷……”
刚毅的眉峰不动声色地轻蹙了蹙,他略微转身:“还有何事。”
家仆吞吐地仰视了他一眼,而后似是极为艰难地说道:“小……的是想问王爷,尔恪已经在柴房关了六天,期间不吃不喝,王爷……是不是应该把他放了?不然,闹出人命来……”
“我青凤王爷还怕闹出人命?”
明显寒冷的语气,开口说话的家仆抬了抬头,只望了一眼已经黑了整张脸的青凤王,便直接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不是!王爷,小的知错了,小的不应该多嘴的!求王爷处罚!千万不要赶小的出王府!”
这些日子里,自世子恢复心智之后,王府里出了那件惊动上下的事,府内已经有好些乱嚼舌根的家仆被驱逐出府了,有些被逐出府的家仆甚至莫名其妙的失了踪。
有人联想着那事是青凤王的家丑,自是不会随人传了出去,因此那些失踪的人,多半是被暗中灭了口。
也由于这个撼动人心的“谣言”,之前还不安定的家仆都个个闭了嘴,甚至再也不敢提那事中的人。
当然,这其中就包括了这家仆口中所说的尔恪,并且世子性情大变之后,最腻的便是此人,若不是前日里被人撞见了“那事”,怕是青凤王也不会大发雷霆,将他关进了柴房,整整饿了六天。
也若不是平日里尔恪为人不错,又曾经帮过他,这名家仆也是不愿多管闲事的。
“关于此事,本王今后不想再听到一丝一毫,”冷厉的语气吐出来,听得跪在地上的家仆直发抖,“若是他还没死,你便给他请个大夫,大夫治不好救不活,是他的命,怪不得本王。若是活了下,也治好了,你就叫管家给些他银两,打发出王府,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这名家仆在心底直打了一个寒战。
给些银两打发出王府?怕是不是这么简单吧?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本王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也不准任何人踏入本王的别苑。”拂袖说完,窦归尘执着灯笼大步走向别苑。
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方才为尔恪求情的家仆,胆战心惊地望着青凤王消失的背影,不由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起来了,起来了!”一旁站着的另一人,用脚背踢了踢他的腿,“你也是,没事招这罪受!没看见王爷为了世子妃的事黑了半张脸么?你还非要去黑他的另半张脸,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地上的家仆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是看着尔恪……挺可怜么?辛辛苦苦为了世子,结果……到头来变成……”
“你给我闭嘴!”那人一掌招呼到他身上,“还嫌说得不够多么?走,回去了!”说完,拖着他打着一个灯笼往回走去。
王爷别苑外,瞬时宁静的只剩夏虫鸣叫的声音,人声难觅。
“青凤王爷,怎的今日脸色这般难看?”
风流倜傥的调笑声,伴随一把悠悠摇着的黑玉宝扇的影子。
“你来做什么?”刚毅的脸颊,冷酷得不见一丝柔和的痕迹,窦归尘的脸色较之方才,更添了几分冷意。
“呵呵,”轻佻的声音微微低笑出声,“王爷不欢迎在下?”略微啧了几声,“也对,已找到合适的心,也替人换了,在下当然是没有用处了。”
脸色一变,窦归尘坐到屋内桌前:“公子来此地,不会只为了向本王抱怨这几句话吧?”
缓慢踱出阴影,俊美倜傥的男子瞬时落在灯光之下:“王爷所言甚是,麓某来,只是想提醒王爷,莫要为了世子与……那个其他的事,耽搁了大事!天下到手之后,想要修理一个区区小厮,怕是到时世子不听王爷的,王爷还可以握着更为有力的把柄。”
“这个,本王不需你来教。”窦归尘冷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