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熙明本来腰疼腿软就窝火,望着往来间的一张张陌生面孔,更加严词拒绝。
展桀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话转正题,“你是瞒着爷爷离京的?”
叶熙明怕他追问缘由,干脆地答道,“嗯,散心。”
展桀不安地捏住袖子,怯声问道,“那……那能不能……不回去?”
市集上空掠过大群飞鸟,叶熙明沉默了一会儿,专注地目送它们飞往城西,回过头迎上那双深情的眼眸,平稳的心绪骤然纷乱,几欲出口的否定之词终化为春风一笑。
“能吗?”展桀期许地追问。
叶熙明脸色微红地注视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仍旧住你那屋吧?”
脑海里鞭炮齐鸣礼花齐放,展桀揉了揉被心跳撞痛的胸口,欣喜若狂地应了一声,追上去握住叶熙明的袖子,贴在他耳畔肆无忌惮地调笑,“熙明哥哥,小弟的表现可令您满意?”
叶熙明将他的魔爪从自己袖口上扒拉开,一挑眉一瞪眼,威严地握了下拳头,“小心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展桀笑得一脸翘首以盼,无论怎样,只要能不分开就好。
“……怎么当起官差了?”
“为了你啊。”
“嗯?”
“裴大哥做了淮安府的师爷,他说蒋大人过两年说不定能调去当京官,当他的长随,有机会见到你。”
“那怎么不考武状元?”
展桀大言不惭道,“万一中了状元被指名当附马怎么办?”
平时了无生趣、不苟言笑的王爷,唯独对着七少爷频频失态,“你以为公主郡主这么掉价,随你挑的么?”
“这可难说,我长得那么俊俏,要是害得她们为我大打出手多不好。”
叶熙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违心地纠正道,“有也是眼神不灵光的。”
展桀意有所指地叹道,“眼神不好无所谓,最重要是别再把我忘了。”
叶熙明顿了顿没接话,低着头问,“你爹和你娘呢?”
“云游去了。”展桀淡淡地回忆,“我去看你,你没记起我,大哥说我回来以后整天哭哭笑笑跟害了疯病似的,爹送我上武当山学太极剑修身养性,后来病好了,爹娘心一宽,就把庄主的位子交给大哥,他们俩游山玩水去了。”
叶熙明听到疯病二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不敢去想,更不愿他回忆,故意岔开话题,“出师了?”
“剑招习全了,心法参悟不透,师父说我这是心病作祟,他老人家无能为力,叫我趁年轻该干嘛干嘛,早点儿把心结解了。”
“这师父有意思。”走了几步,发现展桀没跟上,叶熙明疑惑地转过身,背后不见他人影,诧异地再回首,熟悉的奶花香扑天盖地而来,温暖的将他裹个满怀。街上的人们假装漠不关心地走路,眼角的余光却不遗余力地往他二人瞟着。叶熙明回想起从前种种,事隔多年仍有愧意,无视路人的侧目,心甘情愿老老实实任他抱着。看就看吧,又不是在京城,谁在乎呢。
叶熙明微低着头,花瓣似的唇抵在展桀滚烫的耳根上,语气平淡而柔和——“疼么?”
展桀撒娇似的埋怨,“心都让你踢没了,你说疼不疼。”
叶熙明转而觉得自己下半身的酸软似乎有点值得,不无玩笑地轻叹,“疼在你心——痛在我身——”
展桀抿出个炫烂的笑容,枕在他肩头俏皮地眨着眼睛,“以后我轻点儿。”
两个人也不知在街头柔情蜜意地拥抱了多久——“熙明,我饿了。”
叶熙明通红了脸,难以启齿道,“腰……疼。”
展桀愣了愣,醒悟过来,不由笑疼了肚子,摸出展云风给的银票,领着尴尬的王爷赴聚仙楼美美吃了一顿,酒足饭饱后寻了间信誉不错的木匠铺,定做了一张雕花楠木大床。
展桀的武功声名在外,虽然没破过什么大案,但淮安城的百姓都为有他这样一个武林高手维护治安而深感欣慰,木匠铺的老板听说这木床是要送上翠云山,又瞧对方相貌出众气宇轩昂,一问之下毫不犹豫地给七少爷减了三成的价。
展桀付清订金出来,唤着熙明哥哥却无人应答,茫然四顾,刹那间如坠冰窖,方才还在门口等着他的王爷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名轻功卓越、作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悄然尾随,叶熙明假装并未查觉,故作悠闲地在城中四处走走停停,近黄昏的时候,将他们三人引进了城西的一座破庙。
城西的这座古刹荒废许久,破败焦黑的断墙残瓦,面目狰狞的泥塑罗汉,结满蛛网的殿宇烛台,目力所及,一片凄楚苍凉。数年前一场大火令这里枉死过几条人命,因此城里的老百姓颇有忌讳,此地白天人迹罕至,到了晚上乌鸦聚集阴森可怖,更无人敢靠近。
三人跟踪进了庙门,四下环顾却不见王爷的人影,顿时面面相觑。
“三位布衣。”清朗的嗓音响起,水蓝色的身影负手立于庙顶,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如此上乘的轻功,敢问效命何处?”
三人这才明白早已被识破,相视一阵,坦然地齐齐单膝跪地,“属下等隶属大内亲军都督府,羽林左卫,奉圣上之命,恭请王爷回京。”
叶熙明冷冷地挑起嘴角,“本王游兴正浓,暂时不想回去,三位可否通容几日?”
为首的羽林卫颌首惶恐道,“王爷言重了,只是吾等有皇命在身,王爷莫为难属下。”
双方对侍了片刻,静谧的寺庙内忽然传来几声尖厉的鸦鸣,而后,数百只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翼从天而降,院内突如奇来刮起一股劲风,平地上的三名羽林卫措手不及,纷纷抬袖遮挡扬起的飞沙走石,等鸟群落定,寺庙恢复常态,三人睁眼观望,哪里还寻得见王爷的影子。
三人一番商议,正欲分头再找,夕阳的红晕之中,两个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迈进庙门,伸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诸位,王爷的事由我们锦衣卫全权处理,不劳三位费心。”名叫天宝的年轻人飞扬跋扈地亮出腰牌表明身份。
三人看一眼腰牌,躬身作揖道,“见过千户大人。”
一名羽林卫面露难色道,“我等身负皇命,若置之不理,恐怕有愧圣上……”
为首的羽林卫狠狠使了个眼色,赶紧打断下属的话,转而向天宝谦卑道,“千户大人恕罪,既然如此就辛苦二位大人了。”言下之意,王爷的事他们不再插手。
两路人分道扬镳之后,方才被打断言词的羽林卫不满地冲为首的侍卫道,“老大,他一个千户才五品官,你对他百依百顺作甚?”
另一名年长的羽林卫不无唏嘘道,“人家是锦衣卫,我们是羽林卫,哪是能论品级的?跟他们唱对台戏,回京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为首的人点头轻叹,“官大官小得看实权呐,这样也无妨,反正追不回王爷,罪责落不到我们头上。”
傍晚,城西一家喧嚣的茶馆内,叶熙明独自坐在二楼品啜香茗,不多时,两名年轻的锦衣卫,天宝、天赐二人一同在方桌边坐下。
叶熙明用杯盖拨了拨茶叶,漫不经心地问道,“打发了?”
天宝应了一声,担忧道,“王……公子,眼下有很多人搜寻您的下落,您的行踪恐怕瞒不了几时。”
叶熙明抿了口茶,不为所动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天赐抢在天宝前头答道,“午时方至。我们一到就照计划给您发信号了。”
叶熙明点点头,“京里有事么?”
“王……公子。”天宝呼惯了王爷,一时改不了口,“您逃婚的事,您祖父一直替您瞒着,可奇怪的是,几日前那蛮子再度求见,似乎对婚事别有计较。”
叶熙明意料之中的冷讽一笑,“总算清醒了。”
天赐天宝交换了一个眼神,奇道,“公子,您知道自己不用和亲呐?”
叶熙明闻着茶香,淡淡言道,“殇云之盟有约,烨丹两国国君以兄弟相称,大汗若将女儿下嫁给我这个皇孙,岂不是在辈分上吃了大亏。”
天宝咂舌道,“公子,您既然知道事情有转寰,那您逃什么呀?”
叶熙明抿了口茶,嘴角绽开一抹讳莫高深的笑容,“这个理由离京,才不惹人怀疑。”
两名年轻侍卫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赐压低嗓门,忧心冲冲道,“公子,不光圣上在找您,东宫那儿也暗中派了人,淮安恐怕逗留不了几天。”
叶熙明用余光扫了他二人一眼,平静地吩咐道,“我叫你们两个来,就是要你们替我引开那些人。”
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临走前,天宝不禁问道,“公子,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叶熙明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答,“事情办完了自然回去。”
两人先于王爷出了茶楼,路上,天宝问天赐,“咱们明明昨晚就到了,你为什么说今天才到?”
天赐敲敲对方的额头,“所以说你笨嘛!难道你还打算问王爷,刚才在大街上跟他搂搂抱抱的是谁不成?这种事当然要装作不知道!”
天宝赞许地看看天赐,情不自禁地叹道,“我一直以为咱王爷就一张死人脸。没想到跟那人在一起的时候,表情挺丰富的哈。”
天赐又狠狠敲他一记,“叫你别提你还提。”
第五章
“这么多菜,来客人了?”裴少源眯起眼,好奇地望着满满一桌山珍海味问忙前忙后的展云风。
展云风微微一笑,走到门口把人拉进书房,关上门往怀里一搂,附在他耳边轻言,“七弟的小叶回来了。”
裴少源惊讶道,“王爷来了?”
展云风做个噤声的手势点头,“私访,我跟二弟三弟只说是七弟的同门师兄要来家里做客。”
裴少源笑了笑,“七少爷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对了,他们人呢?”
展云风一只赋闲的手捻着少源肩头的发丝,脸又贴近一寸,“床弄塌了,买新的去了。”
裴少源和展云风当时的反应如出一辙,“塌、塌了?怎么塌的?”
“想知道?”展云风撩起对方披散的头发,伸出舌头在他脖子上轻轻舔弄,“就是……呵……这么……塌的……”
“我刚回来你就……哈……”少源无力地推了几下,身体一轻脚下腾空,挂着展云风的脖子被抱坐到书案上。
直到太阳完全没入了地平线,两道人影仍在书房里交叠起伏。
云收雨散之后,少源衣衫不整地靠进他怀里,慵懒地眯起眼,情欲半退地轻喘,“偷懒呃你。”
展云风侧过脸在他红通通的嘴上亲了亲,挂上招牌的君子笑,“蒋大人说最近衙门里事儿多,我怕累着你。”
少源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
少源抿起嘴收住笑声,唉声叹气道,“笑你怎么这么喜欢我。”
展云风不由地弯起眉眼嘴角上翘,柔声将他抱起,“我帮你弄干净。”
两个人收拾妥当回到厅堂,等到月上柳梢仍不见展桀带着他家王爷回来。展云风在屋外望着天色踱步,少源知道他担心,默契地走过去握上他手腕,“下山去找吧。”
这里是淮安城从前的将军府,伴随着卢老将军的与世长辞更名作了卢侯府,老将军之子只袭爵、未袭职。名义上是侯府,可府邸的奢华远胜普通侯爵,与往昔的将军府无二。
入夜时分,卢府上下戒备如常,大大小小近百间房舍几乎均有护卫看守,漆黑的夜色里,一道水蓝身影落在卢府上空静静守望。
各间房屋的护卫人数相差无几,看不出哪处更有玄机,侯府的珍宝阁里又只有瓷器明珠金银裴翠,不见任何类似字画的东西,这么多天侯爷也未曾开启过任何暗阁密室,那张边疆地图究竟会藏在哪里?眼看就要被迫回京了却仍旧一无所获,叶熙明拧眉苦思之际,忽觉西侧的房顶似有异响,举目望去,一名黑衣人掀开屋顶的瓦片往房里扔了一枚铜钱大小的异物,那人光顾偷瞧屋里的光景,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暴露在另一位梁上君子的视线中,叶熙明弯低了身子小心翼翼留意着那人的动作。借着护卫换岗的空当,那人悄无声息地潜进观察多时的屋子,须臾,竟抱了个不省人事的姑娘飞跃而出。
脑海中灵光一闪,叶熙明捡起脚下的瓦片,掷中黑衣人的膝盖,那人毫无防备地吃了一招,左腿一沉,惊动了底下成群的护卫——“有刺客!”
此起彼伏的高喊瞬间让整个卢府灯火通明。
叶熙明不再管那黑衣人,转而紧盯侯爷的一举一动。侯爷惊醒的一刻,立时紧张地探手在枕头下摸了摸,随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握于掌中,侯爷眉眼舒展顿显宽心。外头抓刺客的呼喊持续不断,侯爷披衣奔出屋外……
这么小的夜明珠,比起珍宝阁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简直九牛一毛,呵,这么紧张,有意思,叶熙明拨云见日般露齿一笑。
几名丫环从方才的房间里奔将出来,最后同时大叫,“不好啦!小姐不见啦!不好啦!小姐被人掳走啦!……”
附近各县犯案累累的采花贼终于来到了富庶的淮安,并且掳走的第一个淮安女子便是卢侯爷府上的千金小姐。
展桀失魂落魄地在城中四处奔走寻找叶熙明的踪迹,眼见得天黑,打更人都出来值夜了,转念又想他会不会自己回了山庄,正欲打道回府,就听占了几条街的豪门大户——卢侯爷府上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不断重复着“采花贼”“小姐”的字眼。展桀兀自好奇,便朝侯府的方向跑了几步,离得两条街远,一道黑影怀抱一副单薄的娇躯恰巧自他头顶越过。
“采花贼”“小姐”——展桀立刻明白过来,纵身跃上屋檐,施开轻功飞一般追了上去……
采花贼见身后追赶之人箭步如飞,武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不由慌了心神,眼看他越追越近,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大小的暗器冲他投去,展桀眼明手快地挥袖去挡,谁知看似坚硬的纷飞暗器撞在袖子上即刻碎成极细的粉末,霎时扬起一股浓雾,展桀始料未及,再想闭气却已迟了,无意中吸入的烟粉足以呛得他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眼看掳人淫乐的恶贼就要走脱,展桀咬牙愤恨,忽听得长剑破空之声,抬头望去,一道水蓝色的飒爽英姿挟风而来,阻在恶贼身前举剑抵住了他的喉咙。
“妈的,今儿个咋这么背!”采花贼咒骂一声,将刚抢来的卢家小姐抛上半空,叶熙明跃身接住卢小姐,转手扔给展桀,“小保,送卢小姐回去。”言罢寻着采花贼消失的方向追远了。
怀里的卢小姐着了采花贼的道,此刻满面春情,胸口急促地起伏,展桀不懂江湖上的这些龌龊手段,只以为她中了迷药,却未想到她中的是春药。
“卢小姐,卢小姐!”展桀轻拍了她几下,有淮安三美之誉的卢小姐悠然睁眼,见怀抱自己的男子天质自然、俊美绝伦,再加上春药作祟,顿时心驰神摇,一双眼含情脉脉地紧盯展桀,纤细柔软的胳膊水蛇般绕上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