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我终是知晓那皇帝当日御书房之前干的事儿是为着什么。敢情是做给这温贵妃看的。先前还是戏子的时候梧林宫失火,这皇帝心急火燎的也不见夫妻两人失和,却不知怎的就牵扯上了我。我原想装傻,谁知温贵妃还没开口,她一旁小丫头倒是先冷哼了起来:“咱们贵妃当日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我登时闭了嘴。可是一个贵妃同一个臣子吃醋,终究不是个事儿吧,见我死不承认,温贵妃的面色也霜寒了,不到半日便将我请了出去。我正求之不得,走了一半见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皇子跑了出来,那温贵妃脸色立刻转晴,温笑着唤了一声:“未儿。”便揽住了自己的儿子。
我心里顿时有些可怜起她来了。也是。这帝王冢本无情,原先那同她争宠夺爱的皇后死了,本以为能同皇帝相守,谁料又杀出我这个程咬金。若我是女子也罢了,偏偏我是个男子,还是个胡人,最大的罪过是皇帝还“特喜欢”我。这女子自然吃不过味儿去。我心里一软,想要回头同温贵妃解释清楚,大不了再挨一顿“龙吼”。皇帝不能连他老婆也欺负了不是?
谁知正一转身,一个太监尖利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紧跟着那皇帝便晃了出来。温贵妃一喜,双眼都红了,就要上前。我还乐呵呵地看这夫妻俩和好,想着是不是皇帝觉得对不起贵妃,不能连她也瞒着时,谁知那皇帝忒不识趣儿,居然一把将我拽了过来,半眼也没瞥贵妃,搂着我的肩就走。嘴里还说着:“怎么半天没见你就跑到朕后宫里来捣乱了?也不怕安乐了个祸乱后宫的罪名……”
我咿咿呀呀地回头,急着要同那皇帝解释,一回头,竟发觉温贵妃满目恨意地瞪着我,我吓得一哆嗦,不敢多说,快步同皇帝走了回去。一路上皇帝沉默,我试探着道:“皇上……温贵妃好歹是您妻子……”
“妻子?”皇帝似乎对这词儿颇为陌生,鄙夷而讥讽地看了我许久,然后沉下音来道,“朕没有妻子。”
我忍不住道:“那皇后难道还不算你妻子么?!”我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一个这样冷情的人,若他不是皇帝,我必然一拳头揍上去,“亏你还是个皇帝,连这点责任都担负不起!”
皇帝的脸色阴沉,冰冷地道:“我的妻子已经死了,就是被这个女人害死的!”我登时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皇帝粗鲁地将我一把扯进了御书房,逼退了身旁所有人,在门背后掐着我的肩胛道:“记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给朕添乱!”
我被那双通红的眼吓得浑身颤抖,待皇帝松开了我时我禁不住滑了下去。皇帝喘着粗气,狠狠背过了身。我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依旧不死心道:“那……那日选班子,梧林宫失火……您不是……”
“那是因为这女人孕有朕的龙子!那一堆老家伙时刻惦念着的大楚的龙子在梧林宫里面!这女人使尽心计让晴云得了个不孕的病,老家伙们联名上书要朕废后!朕不肯,便联者那太后一道秘旨处死了晴云还一个个装着虚情假意为朕好!”
我头一回见皇帝发这样大的火。皇帝在我面前发火也不算少,只是从未有这样一次令我窒息,回想起来还一次次后怕。那皇帝大睁着血红的双眼,凶残得像一条野兽,完全无有了那朝堂上的威仪,仅仅是一个失去了心爱的妻子的凡人。我万万料不到自己会揭出他的旧疤来,也万没料到这一揭便是血流如注。我拉住皇帝的衣角哀求着他息怒,他将我一脚踹开。书桌上的千金难买的墨砚、朱丹,珍贵的狼毫云峰,细白的宣纸,官窑的上好青瓷,天下仅此一件的珍玩被他统统甩到地上摔了个干净。皇帝仍不解气,一把揪起地下的我,抬起了手。我吓得紧闭了双眼,接着狠狠的一掌便拍到了我肩上。心胸猛然一震,我闷吭一声将一口血痰压在了喉咙里。皇帝这暴怒的一掌将我打得头晕眼花,浑身都似散了架,骨头零零碎碎好似无法再组起来。待打完了这一掌,那皇帝才算能控制自己,高抬的拳头忍住了没有落下来。
也不知什么鬼迷了心窍,我竟蓦然开口道:“……草臣身份卑贱,皇上要打要骂,尽可发泄在草臣身上……”话刚一出口,我便被他狠狠掷在地上,瘫软下去。皇帝竭力压抑着什么,死死地盯着我,终是一转身,将双手背在身后,拳头握得极紧。“你……出去!”
我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那一下含着内力,着实打乱了我全身内力的流动。我白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那皇帝打进来的内力暴烈之极,却分明……分明是那股推动我功力进展的内力!
我回到默阁之时,几个见到我的小太监都有些发愣,没想到我会这个时候进来。他们互觑了一眼就要逃开,我一把拦住一个道:“有动筋伤骨的药膏没有?”那个小太监看了我一眼,赶紧跑了开去。我来到自己的屋子,揭开了衣领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肩颈上一大片瘀青蔓延了开来,稍稍一碰就疼得我叫苦不能。
小太监在门口敲了敲,我出去开门时已经不见人了,只余下一个小小瓷瓶,里头装着药膏。确是伤药不错。
我边揉着边想:我这是得罪谁了我,凭什么要去当个劳什子的官,又作个什么孽去掺和皇帝和他老婆之间的关系。到头来自己被打个重伤,那皇帝和贵妃又都不待见我。
叹了一口气,我哀怨地将衣衫整理了。还得去那礼部。皇帝一席话叫我明白,同兵部尚书套近乎,不仅是套近乎而已。那样我一辈子也别想找到证据。我得成兵部尚书的座上之兵,知交好友,这才能得到他的信任。想到这里,我眼神一紧,抿着唇踱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
日头过得飞快,我尚未应过神来之时,眨眼已是四月之末,五月出头,热夏方至。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经营,我在朝中的地位好歹有了起色,众人也不再同一个多月之前那般排斥我了。尤其礼部周人,同我处得近的都要好了起来。朝中除了少数官员我还未得一见,多已相识了。待到五月一出,我寻了个大好日子,上午处理了公文,过了日中,食了午饭再歇过一觉,便拣了件稀礼揣着就往兵部而去。
到兵部之时已是未申之交了。
时兵部尚书贾凌云正在自家府上宴请宾客,我去兵部扑了个空,听得小厮这般报告,便又转而向了贾府而去。这倒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听那小厮道,这贾凌云前日向兵礼两部发了请柬,凑巧我那日托病,没有收受,因而不知晓。我早想着去贾凌云窝里掏掏,这回让我捡着个机会真是天上掉的馅饼。经过数日相处,这贾凌云我也算知晓些了。倒不愧是兵部的人,当年听说也征战过沙场,可是后来升了官,没了校练,便疲懒了骨子,生出肚腩来了。不过在朝中这自然是一幅富贵相。是兵部的人也就带着一股子爽快豪气,只可惜入了官场之后这豪气便被利用得如火纯青成了结交人缘拉朋结党的好手段。那爽快下倒真真切切是一股子狡猾。我初时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同兵部上下打成了一片,鬼知道到底有几个人面里如一。
到贾府之时天已将暮,都怪我没问清那贾府远近就贸然步行上路,这一圈走下来累得腰酸腿疼,眼见着人家府上连灯都上了,里头一片喧闹之声。我站在门口整了整官服,昂首挺胸,一副佞臣的欺下媚上模样迎了上去。门口两个守卫问清了我的身分,也不敢怠慢,朝里头一通通报,我便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府里果真一片欢腾。酒席开了三大桌,来的朝臣身份地位都不低,我走了一半,那收到了来报的兵部尚书贾凌云便装模做样地迎了上来,大笑道:“绝韵你可来了!老夫还道你眼高看不上咱们这种小宴呢!来来来,都等你许久了……哟,还送东西,真客气了!”贾凌云已经四十好几,留着把络腮胡子,眼睛里头精光猛闪。我也同他打了几句客套话,将手里东西推了出去,找个位子坐了下来。席上众人一片叫酒,面上欢迎之至,我自然明白他们心里头不悦。来的定然都是贾凌云的好友心腹,反正是一条船上的,也就我这个什么事儿都要钻的不速之客,打断了他们商讨内事儿的环境,还能安然自得地坐在那儿享宴。他们不在心里头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我知晓自己酒力不好,但身有内力,能逼出体外,也不怕他们的轮番轰炸。那贾凌云眼中算计之色一闪而过,一个劲儿劝酒。我便知晓他是打定了既然商讨不了“大事”,就干脆折腾死我,于是也煽动众人众星捧月似的来劝我的酒。我笑着同他们打太极,心里头却将这里的人物一个个都记进了脑子里去。这等同于贾凌云的家宴了,凡是坐在这儿的,或多或少都是他的势力之内。我原想只要进了这府就能探听到些什么,现在想来光是看看这儿来的人也就能获得不少消息。皇帝也许知晓,但我可不一样,我现下不只为皇帝干活儿,也在为自己、为阿林干活儿,怎能怠慢?
酒过数巡,众人都已然有些疲乏,虽然劝酒为多,自己也喝得不少了,不少人便开始摇晃起来,神志不清的倒多了。来往于席间的侍女一个个长得花枝招展的,我蹙着眉,眼见着那些个高官将手不安分地放在那些侍女身上,心里起火,正要开口,却见那侍女身子一软,咯咯娇笑着瘫在了那些官员们的身上。我顿时放下了手。好嘛,原来都已经安排好了,这就是一出酒肉宴。我虽然见了多了,却依旧看不惯这事儿,忍不住别过眼睛,转身去搜寻还同我一样屹立不倒地人。看着看着我发觉角落里坐着一袭蓝衣,面相有几分眼熟,正在那儿极为不自在地饮茶。他身旁一个醉鬼朝他倒了过去,那人皱着眉一躲,坐到了一边。我心感意外,正想仔细看看那人的模样,忽然心生警惕。那似醉非醉的贾凌云手里揽了个侍女,正盯着我看。见我转过了头,他笑着道:“绝韵好酒量!”我赶紧谄笑道:“哪能呀,下官的酒都让大人挡去了,酒量哪里及得上大人!”这句马屁许是正拍对地方,贾凌云嗜酒如命,随即乐呵起来了,摇晃着手里酒杯大声道:“今夜欢饮,大伙儿不如来寻点儿乐子。”我头皮一麻,眼见着那群已然神志不清,又或醒装醉地官员们高声道好。“老夫一介武夫,吟诗作对不合老夫胃口,有谁起个新点子,大伙儿好歹聚上一起,别拘数了不像话!”
我身旁一官员忽地道:“绝韵大人是今朝上席,原先不就身怀绝技么,不如让绝韵侍郎来唱上一曲儿助兴?”话音刚落,哄叫声一片。我顿时脸色难看了起来。这不间接说我是戏子,是下作人,就该要为他们唱曲儿么!我忙道:“贾大人……”我一看到贾凌云那神色便心叫一声不好,果不其然,贾凌云道:“绝韵大人可莫驳了老夫面子,老父听闻绝韵大人这嗓子是天生一副九曲十八弯的黄鹂嗓,不听上一听真叫老夫终身抱憾。此处也没外人,绝韵大人难不成不肯卖老夫一个面子?”
我心知这些人要侮辱我,气得攥起了双拳。身旁那官员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所有人竟都在叫场。
这……这分明是在戏弄我!看我出丑,叫我想起自己是个戏子的身份,好杀杀我的威风。我的笑变得万分僵硬,犹豫着道:“贾大人……这……”
那贾凌云步步紧逼道:“难不成是没有皇上捧场?”
下头响起了数声讥讽、淫亵的嗤笑。
“不过是一首小曲儿罢了……”我身旁那官员挤起眼睛,歪斜着嘴角一副怪相。他的手蓦地放到了我腿上的拳头上,我惊得慌忙甩开,立刻起身以掩饰慌乱道:“那……那下官便献丑了……”我咬牙切齿地说着,即刻那贾凌云便露出了一瞬间得逞的笑容。我未看漏了去。他高声道:“来人,给绝韵取琵琶!”这贾凌云,“我”使琵琶不过在皇上、众臣、外使面前一次,他竟然要我为他一个人弹琵琶,分明是要享皇帝的待遇!
一个侍女取了琵琶上来,我狠狠看着那把琵琶,忍耐着扯出一个笑道:“绝韵技艺浅薄,若是污了大人的耳,可莫怪罪绝韵。”
贾凌云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会怪罪,绝韵大人如此妙人儿,好好疼爱还来不及。”我的心顿时惊得一跳,见他打哈哈,便只得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为了一曲儿得罪了这里众人,却是不值得。
我拨转琴弦,闭眼吸了口气,媚笑道:“大人要听什么曲儿?”
那贾凌云一愣,思索了番道:“神仙醉如何?”我见他那笑里颇露出了些淫荡,心里觉着不安,装着可惜道:“这是什么曲儿?绝韵恰巧不会。”
“哦?莫不是连皇上都不听么?”我听这话便知道他们不信,硬着头皮道:“绝韵确实不会,要不然给大人唱一曲绝韵自个儿填的词?”
那贾凌云也不敢不卖我这个面子,见我态度冷硬,他便也服了软,开口便道好。我险些要弹出一曲杀气腾腾的十面埋伏来,又仔细较量了会,压下自己的杀意,挑出那曲《雨霖铃》。
“此曲名为《雨霖铃》,大人可听好了。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这一曲着实荡气回肠,我幽咽唱来,眼前缓缓浮现出阿林的影子。他如今已身在何处了?是否到了那烟雨的江南?红窗小楼上会否在思着我的模样?那灵秀已极的地方,许是能长出阿林心爱的女子……
周遭皆静,令我愈发入境。我死死蹙着双眉,深深吸气,又接了唱下去:“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君:平仄大人们自个儿理会]琵琶“筝”地一声拨响余音。我低着头悄悄抿了抿眼角,赶紧抬头来谄笑道:“大人可还痛快?”
第五十九章
琵琶“筝”地一声拨响余音。我低着头悄悄抿了抿眼角,赶紧抬头来谄笑道:“大人可还痛快?”
那贾凌云方醒了神,抚掌道:“痛快痛快!绝韵果真绝然的韵致!这哪里是副黄鹂嗓,怕是神仙听了也要迷三分,难怪皇上这般宠爱绝韵侍郎!”我听了这话心里不悦,这不是变着法子说我是凭着戏子取巧得了皇上的欢心来的么?我心里不爽快,面上却不敢露出馅来,只装着不好意思地谦道:“大人缪赞了,绝韵身无长物,皇上是听惯了仙曲妙音的金耳,绝韵这等糟嗓哪里能入得了皇上的耳?不过同皇上说上几句话还算中听得用罢了。”言下之意是你们这些人连句话也不入圣耳。
那贾凌云的面上果真有了些不善,周遭似醉非醉之人却也不少,投来的眼光已然敌视。我心道不好,一时逞性,竟然得罪了这儿众人,只怕要讨不了好去。我正被周遭目光看得发麻,那贾凌云忽地道:“今朝是什么日子,大伙儿这般沉闷作什么?来来来,上酒上酒!”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烟消云散,我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见贾凌云别头对身畔腻着的美姬吩咐了句什么,那美姬听着,斜了我一眼,咯咯地笑着下去了。我被那一眼斜得头皮发麻,只觉得不怀好意,也不知这贾凌云要怎么对付我。硬着头皮抬眼上去看时,登时惊得一愣,贾凌云双目入炬,热切得似乎要立时将我五马分尸,那眼神竟然也有了几分皇帝的犀利,叫人觉着像是……像是正被脱去了衣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