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厉王的眼放到了那出戏上,盯准了一个戏子竟瞅了许久。朕随他瞥去,却见那戏子的妆容下颇有几分眼熟。厉王同身旁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朕凭着内力尽数收入耳中,这才忽然省到:那戏子,倒果真同那罗家小公子有几分相似。
当年罗家在朝中也算一方重臣,掌管粮草要务。只是先王除武清一派时,顺带牵连了罗家。罗家上下杀的杀,贬的贬,未及十五的女子充入妓籍,男子充入奴籍。当年厉王看中了罗家最小的少爷,一待充奴便同朕要了来,带入府中。用作何物自不必细说,只是后来厉王府的一支属臣为脱离厉王掌控投奔湘王,在王府里闹了一出,出逃不少家奴,其中便有这罗小公子。寻得多方下落不明。不想这厉王如今竟还记着。
两相对戏间,那戏中多出了一个人,朕看伍戏班的戏也有了几场,那些个人也熟了,只是这人出场来竟然朕从未见过。朕朝壹送去一眼,壹立即会意,调头离场。
酒过三巡,凉夏使者竟自请起舞。看来萧善才连那凉夏的使者都唬了过去。朕倒要看看这同那凉夏公主万般相像的假公主,如何圆这个场。谁料,那“公主”竟然当真勉勉强强地应下了,朕也不戳穿她,只看着她歪歪扭扭地下去更衣。这期间太后的悦派上来演戏,朕却半分也没看进去。莫不是为那京戏入了魔?
“凉夏公主”再度顾宴时,众人皆为之震慑。远远那道白影自暗处踏来间竟让朕恍惚看到一抹艳红的身影。四面朦胧灯火相交,恍若凭空出现的一般,抑或是上天降予。朕压下惊动,冷眼看着那一身雪白舞裙的“公主”踏上前来,倔强的竟不肯自请起舞。这眼神又让朕一瞬恍惚。朕上上下下看着她的身形,心中愈是惊疑。难不成当真是他?!
那公主转身的一刹,朕顿然醒悟。那后腰之上,直直插入双臀之间的那朵青荷,确确实实是当日金銮殿上的印迹。朕不觉冷笑起来。两王的眼神竟同朕一道落在了那枚青荷之上,只是湘王罢了,他身畔侍从的眼神却古怪。厉王的目光最是让朕不舒坦。呵,同他人一般货色。
朕眼见着那“公主”登了盘,神色间微露慌张。朕眯起眼来看那一旁的“戏子”,那乐相顶着戏子的一张脸,镇定万分地坐在那儿,倒真以为自个儿毫无破绽。也不想一个戏子如何能在这般大场面下镇定自若。乐起半刻,朕便不再想着那二人的把戏了。朕从未见过这般的舞,同大楚的舞太也相差。胡舞朕看得也不少,却没有一回这般惊心动魄。那舞丝毫没有女子柔媚之态,端得震撼人心,仿佛沙场上的金戈,大漠里的狼烟。那舞却又不失柔美,琵琶泠泠之音磨削了风霜肃杀,确然是……从未见过的绝致的舞乐。
那“公主”下得盘来时,朕还尚自盯着那盘无所动静。
厉王倒是应得快,匆匆上前替“她”着鞋。“她”舞得发了汗,汗水从额角一直顺着尚还幼弱的喉口凸起滑入起伏的胸膛。那双足不久前还被朕握在手中,此刻竟摆在厉王的掌心里。朕蓦然一阵不快。
厉王也没使朕失望,上前来便自请了婚。朕虽知那婚事是厉王同那凉夏公主的婚事,只是开口间却带着烦躁不悦,假意道:“皇兄好没耐性。公主自然要嫁与你,却还在朕这儿摆显。”
那舞跳得乱了朕的心,毕了宴后,壹同朕报说,那凉夏公主,早在半途回去了。朕眯起眼,料到那在戏里现身的陌生戏子,恐怕就是萧善才用以遮掩其身份的真正的凉夏公主了。
第一百零五章
我斜躺在榻上,拨开了衣裳来,露出肚子。上面是一片青青紫紫的淤血。上面铺着绿汁。阿三正研磨着草药,拍了拍手,将那方研好的药草铺在我腹上,轻轻推了起来。我疼得皱起了眉。阿三年纪还小,还有些怯怯,只是小声道:“会有些疼……若是按得重了,你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强笑道:“阿三你的手艺哪里学来的?倒也真方便了。”
阿三低下头,仔仔细细按揉着那片淤青道:“以前跟阿妈学的,后来跟了阿大,他老在阿二不在的时候惹事,我就给他按。按着按着就会了。”
我看着阿三的脑袋。“阿三,你今年多大了?”
阿三愣了一下,轻声说:“十五了。”楼兰这儿没有叫岁,这年纪也就小了我一年。我一怔。楼兰人生得大,阿三的个子起码是超出了我半个脑袋。阿三默默地推了一会儿,方才的疼渐渐便成了麻,稍稍舒坦起来了。我舒展了手脚,看着阿三的头顶上裹着的头巾,问道:“阿三,你是在阿二之后跟的阿大么?”
阿三摇了摇头:“就在阿二跪到阿大门前来那一年,比阿二前一些时候。”
我怔了一下:“阿二?”
阿三有些犹豫,他的手停了停,随后又动了起来,在我的腹上轻切着:“阿二害死了阿大的姆奶,就在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滴水、粒米未进。好在那日下了雨,只是阿二随后便病了,倒在门前。阿大那日把他抱回来的。阿二没同你说么?”
“阿大……他不知道门外跪着人么?”我惊疑道。
阿三皱起了眉,紧抿着双唇,随后缓缓说:“阿大,是知道的。他气不过,但是看到阿二把罪都揽上身,险些丢了命,心就软了。阿二家里的人都已经没了,后来阿大就把他领进门里来了。阿二以为全是自己的错,阿大后来怎么劝也劝不过,就把错都怪罪在大楚人身上。阿大他……其实早原谅阿二了。他不忍心让阿二把那内疚背一辈子。”
我默默点了点头。这家的兄弟情谊,确是我插不进去的。阿三按揉了一会子,随后道:“小哥,真得跳那个舞么……”他的神情带着几分担忧,“真得(dei三声)……跳那般的……”
我犹豫不决地道:“我也不知道。”
阿三惊愕地抬起了头来。“我没见过楼兰王,我不知道这有无用处……只是,若不有所作为,这整个楼兰王城的舞者,哪一个不能把我们赶下去?小香年纪还小,要她舞蹈确是勉强了……”
我心下有些不忍。若是真当这般做了,若是真有那一成的机会给选上了,小香……难道不会被留在了王宫?
想到这,我立马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浑身发冷。昔日若斯乌瓦设计送伍戏班入宫的那幕又翻了上来,我有一瞬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金发黑眸的男人,把这一家四口往火坑里送。
见我浑身僵硬,阿三推了推我,道:“小哥?小哥?”我一愣,赶紧不自然地回过神来。“我看……还是算了……”
“若是只有这个法子,那便只能这么做了。”阿二的声音响了起来,手里端着空碗。是方才送去阿大房里的。“阿爸阿妈的病已经……”他垂下了眼来,“若是不能成功,这一回怕是——”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阿三也低下了头去。阿二看了我一眼,随后走了开去,口里唤着小香。半晌后他和小香一道走了进来,站在我面前。“小阿哥,你说的话有理,今后几日,就麻烦多请你指点了。”小香立在我的脚旁,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行了个楼兰礼。我忙想爬起来,只是腹部一疼,顿时歪倒了身子。阿三连忙扶住我。“别……别这样……我也是……”我突然间闭了口。我难不成要告诉他们我只是为了寻一个借口进宫?这般利用他们的好心……“不成——”我的口中嘶哑地说道。
小香愣了一下。我别过了头,死死咬着牙,半晌才缓缓松开,低声道:“没什么……”阿二深深看着我,拍了拍小香的肩道:“我们出去,阿三要替小哥揉瘀。”小香点了点头。我止住他们道:“别叫我小哥了……我叫、我叫踏蓝。”道出这名字的时候仿佛卸下了什么极重的东西,连腹上的疼都一瞬轻了一些。
“踏蓝?”小香复述了一遍,随即笑了起来,“当真漂亮的名字。”我一怔,若斯乌瓦的话在耳旁仍然回响:“踏蓝——蝴蝶。可以为任何人张开翅膀的下作的蝴蝶啊——”可小香却说——当真漂亮的名字。
直到小香离开,我还怔怔看着她走开的方向,阿三推了我两下道:“小——踏蓝哥,翻个身,我替你腰上揉揉。那血散了就会往后头跑。”
我正要转身,忽然顿住,一把按住了他正在揭我衣裳的手。阿三愕然地看着我,我连忙露出一个不自在的笑道:“别揉了,已经挺好,我身子骨好,明朝就养好了。”我后腰还有朵青莲,若是让阿三看见了,还不知道会如何。
阿三将信将疑地道:“阿大的力气狠,明朝若是还疼,我再帮你揉。”我点点头忙不迭地道:“好,好。一定寻你。”
阿三真没说假话。第二日醒来我的腰身疼得不行,连爬都爬不起来。半夜里是阿大和阿二一张床,小香卧在了阿爸阿妈身边,我和阿三一张。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阿三他们就起来了。我假做还睡着,他们便也没有闹我。趁着他们开始劳作,我忙运起周身内力,这才觉着稍稍舒坦了些。我在心里一个劲儿敲自己脑袋,怎得昨日就不晓得运内力通血,现下打通经脉来竟这般费劲。
正闭目运着力,耳畔捕捉到了脚步声。声音很沉,听着不像是阿三。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那脚步声在我身旁停下了。布料的唏苏声响动着,接着我感到身上一凉,一只手稍稍撩开了我的衣裳来看我的腹部。我僵着没动。门口阿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看你把踏蓝的腰整个打青了。”我顿时明白过来,身旁的这莫不是阿大?
阿大听到了声音便连忙放下了手。衣裳还是阿三的,细软的白麻布,想是最好的一件,穿着却宽大。阿大窘迫的声音响道:“谁叫这小子这么不禁揍……腰细得姑娘家似的。”
阿二在门畔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昨日我同他在窗下……你醒着罢?”阿大默然无语。
“阿大,你不是蠢驴,有些事不提便罢。既然提了,那便也该放下了。”阿二叹了口气,“踏蓝还是个孩子,你下手那般狠,若不是他许是学过些拳脚,可不要给你弄出人命来。”
阿大冷哼了一声,不甘地道:“这小子下手也狠,我后颈现在还痛呢。”我险些憋不住要笑出来,好歹是让我忍住了,万念归一,赶紧运转内力。阿大粗重的呼吸牛一般地在我身边喘着,阿二却似忍不住笑了,声音中含着笑意道:“别闹别扭了,当初我害的你姆奶——”
“不是你!”
“——你都原谅了我,这个孩子你还容不下?今朝早早趁我们出去来看他,也是放不下心吧?阿三的手艺不差,可你也瞧见了,待他醒了,好好喝一杯,大家都是兄弟。”阿二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着,说得我和阿大的心都软了下来。我动了动,皱着眉睁开眼来,朝阿大瞥去一眼道:“你这头熊,也不知留点气力。”
阿大张大着嘴,有些回不过神。阿二却在那头笑了,忙招呼小香去拿酒。这儿穷人家的酒实在珍贵,我不敢要,忙制止阿二,腰上的伤却让我哀号了一声。阿大一把抓住我伸出去的手拉起来,竟然鲁莽地将我整个提起来站好。我朝他肩头捶去一拳头,还没说出话来,他已一巴掌拍在了我脑勺上,拍得我一个趔趄。只听得他喉咙中低吼道:“臭小子……个不禁用的羊崽……”我顿时咧开嘴笑了起来。眼见着阿大阿二正瞪着我,我一摸脸上,那面纱早不知给阿三摘到哪儿去了。
外头小香叫唤了一声:“阿大阿二!出来吃饭了!”我迈了半步,腰上一阵钻心的疼。阿大的两手从我腋下一抄,就这么提着个娃娃似的将我足尖离地的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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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既然下了决心,我也不好再拒绝。阿大阿二阿三上午出门去卖唱,我和小香便在院子里习舞。说起舞我其实不过是个半吊子,小香懂得比我多,我不过是卖个点子。一上午下来小香同我学的还不如我同她学得多。这几日外出敛财的事儿便交给了那三兄弟,我便同小香捉摸着怎么编出个脱颖而出的舞来。小香的楼兰舞确然跳得好,只是楼兰人哪一个不会?我教给她凉夏舞,只这一融,那日三兄弟回来看着小香时便愣傻了眼,只知道鼓掌。
我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舞蹈乐曲不过助兴,谈不上正餐。一场宴下来舞的在舞,喝的管自个儿喝。但我却知晓总有人特爱看舞,专为看舞而看舞,那种舞叫做剧。
我把点子同小香他们一说,几人顿时面面相觑。恐怕这儿还没人想到跳个舞也能套出个故事来。舞我不在行,编戏本儿却是我的拿手好戏。
当下,我抽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段子来,化蝶那一段儿便是在戏本子里也是歌舞并重,我瞅瞅那兄妹四个,心里盘算了一整晚。
第一百零六章
三日后,全城的舞队将在庭下初赛。几千支善舞的队伍,上千位胡姬美人,不胜数的高歌汉子。赛要赛二回,筛两遍才完事儿。比之大楚当年五湖四海挑选戏班子可要便易多了。阿二填上去的是五人的舞队,我便必得在里头充数。
那日上王庭之前,一家四口换上了他们顶好的装束,连我也被勒令穿上了最初那条舞裙——哪怕我再不乐意。
阿大领咱们到王庭之下时,已走了半个时辰。庭下涌满了舞队,妖娆的舞姬无处不在显示自己漂亮绝佳的舞技。一旁围绕的数个男人更为那般带骨子的柔美增色。四人面目惴惴地看着四面,独我却抬头仰望着这座王庭。这座王庭实在漂亮华美得紧。不似金銮的宝相庄严,这胡族的王殿处处显出胡旋舞的夸大惊人,黑金交集的色彩填柱,殿基足有三人身高。站在它的阴影之下恍惚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我定定地看着那座王殿。眼前的万千舞队忽地重了影。蓦然有一辆简陋的车马,载着一个女人同两个孩子逃命一般自那庭中奔出。那女子的面目已然有些许模糊,我转瞬间已坐在了那车中,身旁年岁稍大些的男孩一头蜷曲的金发及地,脸色苍白地回头望着远去的王殿。脸上散出一股凄厉的狠意。我的一手拉住了那男孩,他却猛然将我甩开,乌黑的眼睛撑到了极致狠狠瞪着我看……犹如噩梦一般。那裸露出来的半边臂膀上全是青紫同鞭子刮过的痕迹。
我还想仔细看看那女子,却怎么也想不起那面目,临到终了,脑海之中只显出一幕凄惨的景象来。那女子横陈在沙丘之上,血浸润了身下的土,一身简陋的粗布白衣勉强掩身,肌骨上处处布满了施虐的痕迹,那双已死的双眼望眼欲穿地瞪着一望无际的大漠的方向。那方向我却知晓,是楼兰。破旧的车马离那女子远去,身后追兵疾驰而来,那尸骨还遗落在视野之中便将我们赶上。我惊恐地看着奋力赶车的男孩被人一拽而下,按倒到地上,马的缰绳落入了旁人手中。那阵子狞笑我八百辈子也不会忘却。来人一鞭子抽死了老马,三四条穿着军装的楼兰军人围了上来,遮挡了我上边的阳光。那头男孩的咒骂同惨叫已传入了双耳……
“踏蓝?”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我双目一睁猛地甩脱开来,惊恐戒备地盯着眼前的人。那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随后朝我尴尬地笑了笑。我的神志这才恍恍惚惚地应过来,发觉额上竟全是冷汗,手心里汗津津的。眼前的人是阿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