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这项工作,仿佛回到了他仍在“业火”的时候。
等到暮色渐沉,“咚咚咚”的敲门声如同准点的丧钟一样响了起来。
钟晚屏放下手里的报纸和地图,整理了一下衣服,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邋遢,这才忐忑不安地走向房门。
他握住门把手,手心都在冒汗。他深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艰难地拧动把手。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男一女,都是熟人。
“苏晓春。石乔。”
苏晓春是个年轻姑娘,扎着长长的马尾,一身利落的运动装,还背着一个球拍包,看起来十足一位运动系少女,但其实她的包里装的并不是球拍,而是两把银质短刀。石乔比她更年轻一点,像个大学里的新鲜人。他背着个运动包,填充了银弹的手枪就躺在里面。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就如同最最普通的情侣,任谁都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苏晓春瞪着一双杏眼,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钟晚屏。“天哪……”她摇摇头,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你真的……真的变成吸血鬼了?”
钟晚屏一阵悲从中来。他当初差不多和苏晓春同一时间进入“业火”,两人还搭档出过几次任务,现在却变成了水火不容的两个种族。
他侧身让出一条道:“进来说话吧。”
苏晓春回头看了石乔一眼,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房间。
“好黑啊。”苏晓春咕哝了一句。她后面的石乔顺手打开了灯。
明亮的灯光霎时洒满房间,钟晚屏被灯光刺得一时睁不开眼。石乔说了句“抱歉”,把最亮的那盏灯关上了,然后开了两盏较为柔和的壁灯。
苏晓春拖了把椅子坐下,石乔沉默地站在她身边。钟晚屏则坐在床上,两只手都搭在膝盖上。
“你是专员。”他对苏晓春说,“这里的一切都由你负责。”
“啊?……唔。”苏晓春像是吓了一跳,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昔日的同僚。“我……”她支支吾吾,“老大的意思是…… 你和那些……”她观察着钟晚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你和那些自甘堕落的人不一样,晚屏。你是被强迫的,不是……不是自愿变成……对吗?”
钟晚屏知道老大和苏晓春在忧惧什么。有些猎人就是这样,因为他们比一般人更接近吸血鬼,所以更容易受到黑暗的诱惑。他们为了力量或是永生,自愿变成吸血鬼,与邪恶为伍。白云峰担心他也是这样,更担心他被关夜北策反,要反过来诱杀曾经的伙伴。在这里,这个房间中,这样的距离,变成吸血鬼的钟晚屏能轻而易举杀死两个人类,即使对方是训练有素的猎人,也根本连反抗都来不及,在瞬间就会毙命。
“我不是自愿的。”钟晚屏说。
“呃……老大、老大的意思是……”苏晓春期期艾艾地说,“假如你……呃……你想继续活下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你可以待在守护者秦湾手下。但是得先经过‘业火’的审查,确定你……呃……的确是身不由己才变成吸血鬼的。但是假如你……不想……”
钟晚屏帮她把说不出口的话说完了:“假如我不想作为吸血鬼活下去呢?”
苏晓春叹了口气,像是惋惜,又像是放松了一般。“没有逆转的方法,你知道。”
钟晚屏点点头。
“你可以作为猎人死去,老大是这么说的。我们就地处决你,但是你会被记载为在同吸血鬼的战斗中光荣牺牲。我们会把你的遗体带回总部,让你和其他英勇牺牲的人葬在一起。”
钟晚屏凝望着自己的双手,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尴尬。苏晓春又看了石乔一眼,然后清了清喉咙,道:“呃……也没必要现在就做决定,我们可以等一段时间的……”
“从前……有这样的先例吗?”钟晚屏低声问,“那些不是自愿变成吸血鬼的猎人……他们是怎么做的?”
“业火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你是第一个。”一直沉默的石乔突然开口,“但是我知道另外一个例子。”
苏晓春扯了扯石乔的袖子,冲他摇摇头,似乎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钟晚屏看向他:“请继续。”于是苏晓春只好讪讪地垂下手。
石乔接着说道:“有一个猎人遭到仇家的报复,妻子被杀害了,自己也被强迫变成吸血鬼。后来他找出了那些参与杀害他妻子的家伙,把他们一个个杀掉,然后杀死他们的亲族,按照他们的系谱一个个地杀下去,最后闯进吸血鬼的地下巢穴,遭到围攻而死。”
“你……你怎么知道的?”钟晚屏问,“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是我父亲。”
钟晚屏睁大了眼睛。
苏晓春说:“所以我们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你……呃……做傻事。你可不能……那样……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大开杀戒。”
“我不会的。”钟晚屏说,“我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站起来,转过身,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窗帘。城市夜晚辉煌的灯火映在玻璃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涌动着的光的河流。
“……晚屏?”
“到时候不用劳烦你们,”钟晚屏盯着窗外的夜景,“等我杀了关夜北,了结手头的事之后,我会……自己动手的。”
“晚屏!”苏晓春叫了起来,“你、你别这么着急做决定!你再好好想想!老大他的意思是……他……我们都不想你死啊!”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钟晚屏语气坚定,“在加入业火的那天就做好决定了。我希望作为一个猎人战斗到死,而不是变成吸血鬼苟活下去。”
苏晓春哑口无言。她无助地看着石乔,而同伴也无奈地看着她。最后她耷拉着肩膀,伤心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
“就这样转告老大好了。”钟晚屏依旧面对窗外,“告诉他我的决定。”
“……嗯。”苏晓春摸了摸肩上球拍包的背带,站了起来,“那我们先走了。”走到门边,她回过头,又说,“如果你改主意了……我们就住在这家酒店里,上面一层,1304和1306。”
“好。”
苏晓春出了门,石乔跟在她后面。这时钟晚屏突然叫住了他。
“石乔。”他说,“你觉得你父亲做的对吗?”
石乔扶着门框,回头看他。“我不知道对不对。他死后吸血鬼们把他的尸体挂在巢穴的大门口,不允许其他猎人为他收尸。很多人都说他死得不光彩,但是我很尊敬他,也很羡慕。”他握住门把手,将它拉上,“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作为战士战斗到死为止的。”
说完,他关上了门。
09.
钟晚屏独自一人行走在城市夜晚的霓虹与阴影里。他手中拿着那份做满标记的地图,地图上有一个区域的标记格外密集,那一带是城市的开发新区,比起市中心来,可以说算得上是“荒郊野外”了。钟晚屏猜测犯人就在这一带活动,但他不敢断定,于是决定先来探查一下。他原本还想查一查交通线路,但旋即自嘲地放弃了。他现在是吸血鬼,运动能力比普通人类强许多,在城市高楼的暗影之间穿行,比乘坐交通工具快得多。
他把发生在这一带的每一个案件都看过了,遇害的大多是晚归的上班族或是午夜里四处游荡的学生。他路过第一个案发地点,是一处偏僻的街角,旁边是建筑工地,再远是一片刚刚建成的小区。到了晚上,僻静得可怕。钟晚屏自己走在昏黄的路灯下,都觉得毛骨悚然。路灯柱上贴着派出所的告示,劝告居民尽量不要在夜间外出。
钟晚屏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那张告示,发现它下面还贴着另外一张纸,但是被上面的通告盖住了。他把派出所的通告撕掉,发现下面的纸是一张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张爱辉,女,32岁,身高165,体重50公斤,患有精神疾病。失踪时穿红色上衣,深蓝色牛仔裤。X月X日晚外出购物后未归,家人十分着急。如有线索提供,必有重谢。
联系人 王先生 手机:138XXXXXXXX
钟晚屏记得这个叫张爱辉的女人。她是这一带的遇害时间推测最早的一个人,一个月前失踪,尸体直到四天前才被发现。它被藏匿在一个工地旁堆积建筑垃圾的地方,施工队最后清理垃圾的时候才发现被埋在里面的尸体。最初的几个案件状况都很相似,尸体被很好地隐藏起来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被发现。后来的案件就变得不同了,犯人杀了人之后几乎不做任何处理,就让死者躺在遇害的地点。这说明了什么?要么是有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凶手在同时犯案,要么就是那个吸血鬼一开始还知道要把尸体藏起来,后来却改变了主意,光明正大的、大张旗鼓地开始杀人,像在宣示什么的……
钟晚屏想,如果能亲眼看一看尸体就好了,只消一眼他就能辨认出死者是否死于吸血鬼之手。吸血鬼猎人有协会提供的特别权限,能和各国各地的执法机关合作,进行调查。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权利了,不过还有苏晓春和石乔,也许他们可以……
他盯着那张寻人启事,陷入沉思,丝毫没有发觉有个人正悄悄地靠近他。
直到那人逼近他背后,他才陡然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似的往旁边一闪。巨大的力量宛若摧枯拉朽的风暴,横向将路灯柱劈成两截!冷风如同尖刀扫过钟晚屏耳边。幸亏他躲得够快,否则被劈成两半的就是他了!
“什么人!”他大喊。
袭击他的家伙发出一阵阵含糊不清的低吼,像一个愤怒到失去理智的人在胡言乱语。钟晚屏一面提防对方,一面用吸血鬼的视力观察他。那家伙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把消防斧,头发像参差不齐的杂草,扭曲的脸上,双眼散发着猩红、怨毒的光。
——这家伙不是吸血鬼。
——这家伙不是吸血鬼。
钟晚屏立刻就得出了结论。对方身上没有吸血鬼的那种特有的负能量,但也没有人类身上该有的生命活力。他周身缠绕着黑暗与死亡的气息,还有发自内心的憎恶、嫉恨和诅咒的黑气。
难怪守护者和处刑人找不到他。钟晚屏想。他根本就不是吸血鬼,而是一个灵魂已经腐朽了的人类。在他的身体里除了邪恶和妄念之外,已经什么也不剩了。而这种人往往比吸血鬼更难缠。他们就像被恶魔附体了一样,失去了灵魂中原本干净纯洁的东西,以此换来异常强大的力量。
秦湾竟然叫他来对付这么个东西,真不晓得他是不知情还是有意为之。不过钟晚屏已经没心情思考这些了,他得先考虑怎么从这“怪物”手下活命。
“怪物”喘着粗气,猩红的双眼紧紧盯着钟晚屏,同时粗野地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仿佛在辨别什么。
钟晚屏猛地一转身,消防斧擦着他的头顶,划出一道圆弧,同时削断了他几缕头发。劈砍带起激烈的狂风,似乎连风都变成了利刃,在擦过身体时发出尖利的悲鸣。
钟晚屏左躲右闪,避开“怪物”的攻击。变为吸血鬼之后,反射神经的灵敏更胜以往,远远超出普通人类(钟晚屏自己甚至都觉得让一群人类和吸血鬼对抗实在有失公允),但眼前的“怪物”却能以不逊于他的速度接二连三地进攻。大开大合的动作看似笨拙,但“怪物”却以不可思议的怪力将之变为快速又极具杀伤力的攻势。钟晚屏被逼得步步后退,闪躲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因为“怪物”竟从他的步伐里找出了他的行动模式,用更加密不透风的进攻锁住了他的退路。
“秦湾!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钟晚屏在心中咒骂着血族守护者。不知是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还是“怪物”的攻击越来越快,两人之间的差距越发明显。钟晚屏逐渐觉出吃力,而“怪物”却如同永远不知疲倦一般,挥舞消防斧不断逼近,有几次甚至划破了钟晚屏的衣角,只差一点就能斩断他的手脚和脖子。
又一次斩击袭来,钟晚屏后仰躲过利斧,脚下却一个踉跄,整个人倒在地上。“怪物”乘胜追击,举起斧头对准他的脑袋批下来。钟晚屏往右方一滚,消防斧砸在地上,竟把柏油路面劈出一道裂痕。钟晚屏急忙爬起来,但“怪物”拎着斧头往外一挥,斧锋划过钟晚屏的左腿,切断了肌腱,若是再深一点,整条腿都会被砍下来。
钟晚屏咬牙忍住痛呼,捂住流血的伤口,试图站起来,但剧痛的左腿使不上一丝力气,反而令他失去平衡,再度摔倒在地。他抬起头,看见提着斧头的“怪物”沐浴着昏黄的灯光朝他迫近。他心想:这就是我最后所见的景象了吗?
“怪物”高高举起消防斧,锋利的斧刃反射着淡金色的光。
斧头劈下。
金光骤然消失。
一个黑影落在钟晚屏和“怪物”之间,挡住了斧刃的光芒!他抱起钟晚屏,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弹跳能力,跃上路边的围墙,再一跃,瞬间拉开了和“怪物”之间的距离。
“怪物”发出失望的怒吼,用猎豹般的速度追了上来。但黑影比他更快,几个轻跃之后,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钟晚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黑影抱着,在一幢幢高楼间腾跃。
“你是……”钟晚屏刚想问“你是谁”,接着便发现对方是一个他绝对不想再见到的家伙。
“关夜北?!”
身披黑色风衣,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关夜北咧开嘴,笑嘻嘻地说:“我猜你接下来肯定会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监视我?‘所以我就先回答了——我没有监视你。而且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钟晚屏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狠狠地扭过头,不去和他争执,省得给自己添堵。
“话说我救了你,你怎么连句感谢的话也不说?”
“我又没求你来救我!”
“呵,救你还不如救条狗。”
“那你别来救啊!”
关夜北冷冷哼了一声,突然松了手。钟晚屏因为自己要从高空坠落了,但他只下落了几米,便摔在一处天台上。
受伤的左腿因为摔落时的冲击又剧烈地疼了起来。钟晚屏一只手按住伤口,祈祷它快点止血,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努力坐起来。
关夜北轻巧优雅地落在距离他六七步远的地方。高空夜风呼啸而过,扬起他的衣摆,就像一只黑羽的鹰张开了双翼。
他缓缓走过来,步履沉稳,如同野兽在濒死的猎物身边徘徊,悠闲地欣赏猎物即将气绝丧命的惨状。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钟晚屏,深邃的双瞳像是有魔力,要把人吸进去一样。钟晚屏不敢和他对视,窘迫地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