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殊见这人不说话,也不理他,径自走到摇椅前躺下,身下垫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温暖得很,室内又燃着丝香,他方才很是耗了一番气力,这时便委顿下来,江文殊手遮面颜,长叹一声:“唉——”
他是叹得哀哀怨怨,杜仁希坐在一旁是听得啼笑皆非,知道此人是要撒娇卖痴了——这个场子是一定要捧滴!
杜仁希搁下青瓷茶盏,趋身上前,是纡尊降贵地俯视文殊贤弟,笑吟吟地拍两拍贤弟的面颊,声音一低下来就有种温柔的意味:“你——这是哭穷啦?”
他是笑得高深莫测:“我在外面都听到你说的了,喊得这么大声——想不听到都难。”
杜仁希又用指尖划他眉眼,动作总有种缠绵的感觉,柔声又道:“谁让你同翡翠别墅的汪老板走得近呢,他跟你可不是一路人,一向都是大手笔——人家做得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呀,从日本人那里买来盘尼西林,到重庆一脱手,说暴利都是轻的——重庆现在都成雷区了,西药都是紧俏货……”
他的声音渐渐息了,指尖停驻在江文殊的眉心,蓦地向下一点,江文殊拍苍蝇一样拍掉他的手,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杜仁希眼角一抽,毫不怜香惜玉——这也不是个可以怜香惜玉的对象,他是重重掐了一把江文殊的面皮,哼道:“猪!”
这头猪一觉睡到天黑,冬日里天黑得快,江府的勤快佣人老早便开了电灯,紫檀长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都用碗盖着,一揭起来,香气扑鼻,江文殊嘴馋得厉害,拈起一块红烧五花肉就往嘴里塞,这时斜地里伸来一双象牙筷子,毫不留情地打他手背,随着动作而来的,是杜仁希的斥责——声音里的嫌恶止也止不住:“混蛋——洗手去!”
混蛋一跳,惊惊诧诧地叫道:“老杜,你怎么还在!”
——而且还是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上面,老杜端着青瓷饭碗,动作慢条斯理,连吃个饭都这么赏心悦目。
杜仁希气极,眼皮一翻,白了混蛋一眼:“我若不在——谁把你抱上床,又是谁给你盖的被子!”
旁边侍候的老妈子端来开水兑的温水,江文殊一面将手伸进糖瓷脸盆里搅了搅,一面嘟嘟嘴,一脸孩子气,一面说:“我就知道是你!”
杜仁希置下筷箸,半晌才开口问:“怎么——你想我走?江老弟,平日里你可不管我是走是留,怎么——?”
就是一会儿工夫,江文殊已把面前的几盘菜扫空了,化愤怒为食欲,满足了口腹之欲之余,江文殊心里已经有了决计,他捧着一个圆肚子,摊着紫檀圈椅里,神情懒洋洋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我若不在,你留在这里做甚——再说,你不回家围炉么!”
“我跟爸爸闹翻了,这个年我才不回去给他老人家添堵——在老弟这里对付着过呗!”杜仁希说着说着,蓦地回过神来,他霍然一抬头,一双眼睛清炯炯的,里面都是不快,“你说什么——你若不在?你不在家里,这眼看是除夕了,你要去哪里——老弟,也稍带为兄一程嘛!”
末尾一句,杜仁希是含着笑讲出来,表情温霁,面目柔和,越发显得此人风度翩翩。
杜仁希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老弟的肩膊上,低声道:“——嗯?”
嗓音醇厚,掌心温热,江文殊却是唉声叹气,反手搭在老杜的手背上,拍了两拍,老三老四地说:“哎——我也是被逼急了,老兄你是不晓得——我这次是往海里亏空了去,我得找老九要压岁钱去!”
明亮的电灯光照耀下,江文殊一张面孔雪似地白,衬得那眼底的青色阴影越发浓重——显然这厮是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操心给操的。
江文殊嘴巴里说着压岁钱,面上却毫无喜色——当然,二十好几的人,还跟家里人伸手要压岁钱——而且是跟弟弟要,江文殊脸皮是厚,虽然无耻得理直气壮,但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明明是一副英挺美貌,偏要作那西子捧心之态,杜仁希哭笑不得:“你呀——就是个乐子!”
江文殊这个乐子毫无愧色,泰然自若地摇两摇仁希贤兄的手,口中喃喃道:“哎——我真是……我只是,我就是……哎!”
他是说得断断续续,意犹未尽,脸上的神情也是见神见鬼的,倒是叫杜仁希心生好奇,男人倾身推两推他臂膀,问道:“你这是——?”
言罢,还不忘捏捏对方的面皮,杜仁希动作亲呢,似是颇为钟爱对方——很钟爱对方的一副长相,这种凶狠的美,实在打眼得很!
江老弟拍苍蝇一样拍掉老杜的手,老杜就是手贱,他嘟嘟嘴,颇为烦恼道:“你是不知道——我家的这个老九,哎——到时你见了他本人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了,一言难尽呀老杜!”
老杜是笑微微的:“一言难尽?”
江文殊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这时一推他,跳了起来,拎起楼梯口衣帽架上的厚呢大衣,他一边裹上身,一边往外走:“等不了,我要连夜开车去上海——老九,老六我来啦!”
02.江怡声
老六江文殊口中的“老九”,大名江怡声,当年两兄弟分家的时候,江文殊排行第六,是兄长,北平的祖宅由他继承,而江怡声则是要了上海的一幢三层洋房,几年经营下来,这里乃是江怡声先生的大本营。
大本营位于英租界的中心区,这里文明肃静,洋楼别墅座座阔大豪气,江公馆连着一座阔大花园,夏天的时候,此地正是操办露天聚会的好去处——不过此间主人顶顶是个安静性子,从未让这处园子热闹过。
在公历的正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在北平的江文殊打骂几个账房听差的时候,上海傍晚的江府里,江怡声正和言悦色地给几个得力干将派发新年红包。
红包很薄,里面装着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数额巨大,江怡声一向出手阔绰,对待自己人非常大方。
——可不是自己人么!这几个得力干将都是江家的家养奴才,江家养他们到大,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还给他们娶房漂亮媳妇,等他们个个有了大胖小子,江怡声还愿意认孩子们做“义子”,逢年过节都没少过红包新衣服蛋糕……如此恩威并施,怎么能不叫人家感激涕零——怎么能不叫人家做牛做马呢!
这些听话、温驯而饱含忠心的牛马分散在天津、广州和重庆等几个大城市里,他们各自管着盐矿、庄地和商号,勤勤恳恳,小贪不断,大贪却无,在每年的年末,这几个忠心耿耿的骨干都会提着大箱的皮箱子,替他们的东家送来金条和银元,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故而江怡声无需出门,只要坐在家中,就有大把钞票进帐——不客气地说一声,江怡声就像一只蜘蛛似地牢牢盘据在大本营里,他的触脚却是四方八达。
大本营这个楼从外面看是典型的北欧风格,红顶白墙,圆拱窗户,然而一走进大客厅,抬头一看,却是徽式装修,一张八马奔跑图的黑白大屏风当厅而立,环视四周,只见房内陈设方正,家俱物什全是紫檀所制,古朴得近乎“拙”了。
厅堂阔大亮堂,掌灯时分,室内早已亮起大号的白炽灯,十几名衣冠楚楚的长袍青年在其中或坐或站,各自嗡嗡地低声谈话,这时里屋有人掀帘而出,正是东家来了,青年们便不约而同地站直背脊,挺高胸膛,齐声道:“见过东家!”
江怡声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这时闻言,含笑挥手,声音清醇柔和:“诸位辛苦了,吾铭感五内。”
室内烧着炭暖,非常温暖,他单就穿着白衬衫灯笼裤,通身黑白,只有嘴唇是一点嫣红,未语先笑,笑而不露,明明是一张年轻而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孔,却是老派得很,一口一个“吾”,大约众人已是司空见惯,知道东家异于常人,故而个个面色如常,又是齐声道:“不辛苦——为东家服务!”
东家很高兴,抿着嘴,眉眼弯弯,语气温和如同熏风:“吾心里高兴,见者有份,区区一份红包,聊表心意。”
江怡声打开皮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红包,青年们按照辈分规矩,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向东家敬酒,敬完酒领红包,领完红包鞠躬道谢,江怡声回道:“同谢同谢,新年大吉!”
这声祝福都是真心实意的,而手头上的红包也是真金足银的,恩惠与威信两厢交加,青年们在年轻的东家面前,是发自内心地活泼喜悦着,一个一个步履轻快地出了江府,有性子跳脱的还低头亲口支票,亲了又亲。
江怡声笑微微地立在原地,抱着一只空皮箱,心满意足地目送着得力干将一一离去。
不一会儿,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大厅一下子空了下来,江怡声这才发觉屋子很冷清。
男人是安之若素地穿过大厅,沿着雕花金铜梯子,穿过长廊,江怡声推开二楼书房的门。书房里四面墙壁上都是书,壁柜都顶到了天花板,墙角置着一把木梯,想必主人家常常攀爬取书。而大书桌上又摞着一迭雪白的道林纸,一支拔了笔帽的金色钢笔搁在白纸上,上面誉写了一半,字迹清峭,一如主人的性情,清而贞静。
江怡声脱了鞋,赤脚而入。书房的地板上打了蜡,光滑可鉴,他素来随性,喜欢躺着看书,现在入了冬,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褐色地毯,纯羊毛所制,柔软温暖,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四下里还零碎扔着几只海绵垫子,东一只西一只的。
这里的暖气烧得最厉害,因为书房是江怡声一天之中待得最久的地方。江怡声走到大书桌前落坐,这张紧靠着墙壁的书桌上也“卧”着一排厚厚的书籍,江怡声那长而纤秀的手指一一划过《鬼谷子》、《开平星占》、《四书五经》、《庄子》、《抱朴子》、《灵台秘苑》、《颜氏家训》、《从政录》、《禅宗》、《阅微草堂笔记》、《世说新语》等几本书——显然这十几本书是他新近常常翻阅的,边角都卷了起来,江怡声的指尖停留在《阅微草堂》上面,马上抽了出来,翻到上次折的地方。
他并不着急看,江怡声并不着急——他很少有这个情绪。他的目光落到书桌右下角贴着的一张表格上面,这张用宣纸所制的表格是江怡声的生活作息表,事情安排得非常精确。表格上,在每日的掌灯时分,赫然是“书法”二字。
江家是书香世家,祖上一门三进士,曾祖是道光时期的大儒,祖父又做过光绪朝的翰林学士,江家别的没有,就是书多,书就是江家最宝贵的财富,江家家训即是“修身、治国、平天下”。天下现在不是以前的天下了,时代不一样了,诸如江文殊之流的满清遗少都是守着祖产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有一天赚一天,江怡声也是正经的满清遗少,不过他很不一样——非常不一样,江怡声正襟危坐、恪守己道——恪守祖训,修身、治国、平天下,三中取一,江怡声把“修身”这桩事业做得非常认真——堪称是“较真”了!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君子,那末江氏怡声公子当之无愧,豁达、谦和、儒雅、博学、睿智……但凡这世间形容“君子”的词语,安在他身上,有多少安多少,安多少都不过分。
头顶一盏明亮的白炽灯照耀下,光影中可以看清楚江怡声脸上细密的茸毛,江怡声闭目微息,他从笔架上取了一只上好狼毫打造的毛笔,书桌面前,早已放好一方砚台、一小块墨条,还有一卷放在砚台旁的宣纸。青年将那狼毫笔放在砚台旁,又取了墨条,在砚台中加了些水,然后用墨条慢慢地磨起墨来。
磨墨是个耐力活,要想写出的毛笔字墨迹均匀、饱满,墨条磨出的墨是最好的,要磨出好的墨汁需要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江怡声拿起墨条,运动手腕,在砚台内慢慢地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如此不断重复持续一个多小时,整个过程江怡声都心平气和,没有丝毫不耐。
——他从来不急。
一个半小时后,墨磨好了,砚台内散发出一阵淡雅宜人的墨香。摊开卷起的白色宣纸,用玉石纸镇压住,青年并没有马上挥毫铺墨,而是翻开《阅微草堂笔记》上次折的地方,轻声读道:“……千生心力坐消磨,纸上烟云过眼多。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以东坡。”
——这是大学士纪晓岚的题诗,说得是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着述,仍然超不过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着述。
江怡声看着读着,反复咀嚼着“纸上烟云过眼多”这句话,渐渐的,有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从胸腔涌上喉咙——不吐不快!青年猛地抓过狼毫笔,在砚台内一转,蘸满了饱满的墨汁,江怡声心神合一,手腕一动,狼毫笔便在白色宣纸上蛇走龙飞,一口气尽,几个字已跃然纸上,将狼毫笔放置在砚台上,青年凝视着自己刚写的字: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江怡声凝视着,心中喟然一叹,人生百年,管你富甲一方也罢,管你贫穷也罢,上至一方政要,下至黎民百姓,终究同样要化为一坯黄土。世事从来都是新的,过往种种如水过细沙,不留痕迹。
定了定神,江怡声起身走到一旁,选了一张唱针,这台蜡筒式手摇留声机让他差人接了大喇叭,放出的音乐声音,实在小声不了。好在江怡声意在放松,都说练字如练神,他的心神一时还停留在书上,这时一听姚莉的金嗓子,江怡声神情一震,柔软的布料紧贴他身,露出来的腰线非常漂亮诱人,青年的四肢修长,体格匀称,伸展开来,姿态非常优美。
一曲舞毕,竟出了细汗,江怡声没有使唤下人,自己下楼提了一瓶热开水上来,泡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里暖着,时不时翻两页书,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他拾起金色钢笔,在雪白的道林纸上面,沙沙誉写着。从小到大,这样的誉写本,江怡声都一一装钉,收起,摞起来足有几大箱。
不知不觉,墙上挂着的西洋钟当当响了十下,江怡声被钟声惊醒,抬头一看,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差不多该睡觉了。
江怡声起身活动一下四肢,然后轻车熟路地放好书、盖上钢笔、迭好道林纸,用玉石纸镇压住,他关掉灯,拉上门,江怡声拐进隔壁的大卧室。
大卧室真是大,布置倒是表里如一,是典型的西方风格,淡色的壁纸,褐色的地毯,宽大的实木床,全是实用主义的典范之作,感觉十分厚重大气。墙上还挂着几张风景油画。屋内没有女人的脂粉气,二十几岁的江怡声身心健康,但是洁身自好,没有成家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往卧室里带女人。
十点一刻睡觉——江怡声躺下时与时间表上的安排一模一样。不用看表,他的身体已经记下了这种习惯。江怡声近乎修行地保持着这种同龄人可望不可及的严格作息制度。
是夜,是南方城市的凌晨二三点钟,一辆黑色汽车徐徐穿过剑桥大道,两道橘黄车灯打在前方,光线里可以看清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两排车轮缓缓碾过,一路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汽车在小江公馆(以下为了区别,老九的就叫小江公馆)的大门口栅栏前停下,静夜之中,“叭叭”的两声喇叭格外响亮,江文殊跳下车甩上门,又是“砰”地一声,已有伶俐的门房听差过来,此人睡眼惺忪,借着微光一看,可不是六爷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