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们拿着陆海涛的画像,四处张贴,全国通辑。
江怡声浑浑噩噩地飘回了家,真的是用“飘”的,仿佛灵魂出窍,只余肉身存在,江怡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江府的大门,招财让他跨火盆,他便跨;爱咪给他洒柚子水去霉气,他便让她洒,丝毫不作丁点反应,江怡声是面无表情,木然至极,而江府一众,诸如招财、江青云之流的,是热泪盈眶,大喊劫后余生,是老天开眼。
直到热水淋上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江怡声感觉到烫,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感觉”回来了!
他这才知道思考,脑筋卡卡动了起来,江怡声痛加涤荡,热水沿着面颊流了下来,不知道是水还是眼泪。
他想呐喊,他想痛哭,他想捶地……他想他想他想。
——也只是“想”而已,他什么都不能“做”,江怡声什么都不能做,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到这个地步——可是大发了!根本不是他们干的——这场爆炸!根本不是陆先生干的!根本不关苏老的事!苏老一辈子为了“青史留名”的名,临老也要搏一把,希图能够在民族大义的本子上添上一笔英名……不该是这样的!怎么可能这样死去!一世骂名啊——他苏明达就是死了也会活生生地从地底下爬出来!
不该是这样的!江怡声抱头,没有痛哭,他把脸埋在洗脸盆里,沉默而不发一语,他的心砰砰响,擂鼓一般,仿佛要跳出喉咙,随之跳出喉咙的,还有他内心深处的一句话:我只是报个仇——杀个人而已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该是这样的!
他被苏老从这个事情里“摘”了出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同苏老不和,这是铁证。
江怡声在这个春天的夜幕下,在一大缸热水的侍候下,仿佛是把毕生的眼泪都耗在了眼下,单是流水——根本没有哭,他哭不出来——他没这个脸,他这条性命,是人家赏的!
江怡声病了。
江府闭门谢客。
在江怡声缠绵病榻的时候,笼罩全城的大恐怖,在持续了一段时期之后,便衣们抓捕了无数个“陆海涛”,事情也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四月中旬,江怡声忧忧郁郁地在家中养起了病——这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几乎烧得他内里着火,青年感觉整个人都很干,心也干渴得厉害,镇日里水不离身,仿佛是要补充什么——可是总也补不到地方。江怡声低头,一口喝干一碗黑乎乎的药水,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呼个气,也全是中药的苦香。
正当他长吁短叹之际,这日下午,杜仁希忽然到来。
杜仁希整个人囫囫囵囵地站到江怡声榻前,江怡声抬头一看,愣了。
——杜仁希,他下穿脏兮兮的马裤长靴,上套一件满是皱褶的白衬衫,头发大概是新剃过的,鬓角发青,头顶的乱发蓬起来,瞧着竟是十分恓惶。一张脸瘦得厉害,两颊的肉仿佛一下子给削平了,面孔轮廓越发清晰、棱角分明——悲伤也是棱角分明的。
杜仁希凝神看了怡声半天,这才低头叫了一声:“……怡声。”
怡声很温和:“过来。”
杜仁希不动——单是站着。
江怡声使了一个眼色,旁边侍候的小丫头立马出去,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盆温水,江怡声温柔轻声道:“仁希,你累了,先洗把脸。”
杜仁稀有些迟钝,反应慢半拍,眨眨眼,又眨眨眼,眼睛里满是血丝。
江怡声自己是没力气,这时只能撑起身来,躺着,青年拉高薄毯,轻咳两声,江怡声在床上指挥小丫头帮杜公子洗脸擦头发什么的,末了还让小丫头再端一盆洗脚水来,杜仁希像木偶一般由人家摆布,一声不吭,单是悄悄拿眼看怡声。
怡声不说话,也单是看——从头到尾,将仁希看下来,“涓滴不露”。
杜仁希被小丫头按着双脚泡了两泡,小丫头尽忠尽职,在享受了人家的一番冲天脚气后,将人家杜公子是炮制得洁净芬香,这才屏着呼吸退了下去,阖上房门——东家不宜见风。
江怡声身披轻软薄毯,这时便撩起毯子将仁希裹了进来,口中说道:“睡吧,你很累。”
杜仁希仰头,摸摸怡声的口鼻,皱眉道:“你病了……”
怡声一直很温和:“快好了。”
他掖了掖被角,目光平和,面色平静,有种不露动色的温柔。
杜仁希头一沾枕,实时睡意滔天,灭顶而来,感觉一下子就堕入黑甜梦乡,梦里还看到活生生的爸爸笑着问他:“汤小姐好么——好不好看,性情如何?”
杜仁希抱着怡声的一只手不放,双目紧闭,眉头紧蹙,他睡容忧伤,满腹心事。
10.虎口
杜仁希叼着一根雪茄,站在花廊底下,男人掏出一个镀金壳子的打火机,啪地点起火,幽幽抽起了烟。
这半盒雪茄乃是他收拾爸爸遗物的时候,从书房的抽屉里翻出来,是抽一根少一根。杜仁希从鼻孔里缓缓呼出两团烟雾,这种味道让他想起爸爸,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屁股后面张罗着给他找女人相亲了,再也没有人会派什么奉队长云队长之流的来押他回家……再也没有了,他自由了,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诸如家里的那些姨太太之流,早已在葬礼过后第一时间收拾好细软,各奔东西;唯一的妹妹也已经嫁了人,自有人家来操心。杜仁希把法租界的杜公馆闲置起来,杜家名下的几幢房子也全租了出去,这辈子光靠租金也够他好活了。
寓公,杜仁希本人,却把这个当成兼职做,主业是吃白食——吃江怡声的白食。杜仁希来到北平江府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坐拥金山,可以游手好闲,不必为祭五脏庙而四处奔波,自自然然地闲出了屁。因为无忧无虑,所以格外忧虑,杜仁希凝望着花园中正在晨练的怡声,低头吐出一圈烟气,自从来到江家,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考虑起自己在人家府上的身份来了。他这个身份说不清,说是客人,又不像客人;说是主人,又不像主人。他是人家怡声的什么人呢,他好像是怡声的兄弟,又好像是怡声的朋友,好像是怡声的孩子,又好像是怡声的体己人……他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杜仁希是心安理得、稳如泰山在怡声家里住下来,占有一席之地——不是枕席,可是他好像经常晚上跑过去抱着怡声睡。真奇怪,怡声从来不会在意这个——准确是说不计较,跟个大号顽童计较什么嘛,怡声的目光非常和蔼,慈父一般。
慈父在打拳。小儿在抽烟。花廊外的夹石小道上,爱咪搭着老妈子的手,挺着大肚子——她现在是六七个月的身子了,爱咪小心翼翼地散着步。她现在整个人大了一号,脸圆得不行,类似旗袍之类的窄身款式都压箱底去了,做的行头都是宽松阔大的衣裳,料子非常柔软舒服。
这是五月初的一天。距离那恐怖的三月末已经过去了,中间九爷病了足足一个月,到现在才算好起来,幸亏年轻,底子打得好——身体耗得起。这是一段好时光。
爱咪笑眯眯地低头摸两摸肚子,这是一段好时光——她生命中最安稳最知足最平静的时光,她坚信。她是如此相信,堪称“信仰”。九爷就是她的信仰。九爷平安归来,她几天几夜一直睁着的眼睛,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闭上了。
爱咪轻轻松松的,自有老妈子或者小丫头之流的,替她搬来椅子,端来点心和干果茶水,围着一大丛红花绿草坐下来,正是一副赏花的架式。
日光疏淡,空气中充满了植物的清新气息,江怡声随着天气,换上一身单薄的白衬衫灯笼裤,这时收好拳,接过旁边侍候的人递过来的白毛巾,青年慢腾腾地擦着脸、脖颈和手,待要把白毛巾还回去的时候,江怡声抬眼一看,“咦”了声,道:“是你呀,仁希,真是光荣之至呢。”
他是笑微微的,杜仁希是流里流气地朝人家脸上喷了一团烟雾,笑嘻嘻道了声:“不敢当,搭把手而已。”
江怡声回道:“你是大爷,谁敢让你搭把手呢。”
大爷很淡然:“你是二爷嘛,我愿意。”
杜仁希摁熄烟,用脚一踩烟蒂头,这才慢悠悠地抬头看了二爷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我还愿意给二爷献唱呢!”
二爷很温和:“洗耳恭听。”
杜仁希毫不扭捏,利利落落一扯嗓子,仰天吼了起来:“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呀……”
他这日子给闲的,是镇日里抱着一台留声机不放,光周旋姚莉的歌都不知听了多少遍,歌词都记个烂熟,这时信手拈来,别提有多得意。
杜仁希仿佛一夜之间跨入艺术世界,不肯出来,是个极具研究精神的歌唱家——研究歌手本人的倩影更专心。
一曲吼毕,杜仁希期待之至,凝视怡声,眼巴巴的,江怡声不肯叫他翘尾巴,实话实说:“这位仁兄呀,你这个……嗓子,实在一般般呢!”
“按我说呀,就是一般般的好听来着!”爱咪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一张嘴红艳艳的,瓜子皮吐了满地。
杜仁希满不在乎地看了爱咪一眼,这才转身平视着怡声,神情淡然,语气也很淡然:“人无完人,天妒英才嘛!”
这句话说的,爱咪嗑着瓜子是没反应过来,江怡声却是听出该仁兄的自怜之意,忍不住扑赤一声,笑了起来,他一直觉得对方是条感情受创的柔弱汉子,又遭逢至亲遇难,这个非常时期,有点消遣排解一下心思——非常应该,以至于杜仁希这些日子以来,抽风得厉害,他都是付之一笑,眼下当然也是一笑了之,江怡声笑吟吟道:“这位英才,劳驾让个路……咱们吃饭去!”
饭桌上,怡声在吃饭,杜仁希在看报,男人把报纸抖得悉悉索索的,这时一撑额际,杜仁希很认真地说:“怡声,我们回上海吧,租界比较安全,日本人不敢公然举兵进入英租界。”
怡声答道:“租界比较安全——可是也安全得有限,现在这个时势,谁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呢!”
江怡声说着,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将挑了两口的白米饭推到一旁,也不让小丫头收拾:“晾着,九爷我待会再吃——现在的市面上都没有大米白面吃了!”
他一把接过仁希递过来的报纸,青年一目十行,看下去就是一段段日军近日在湖南战场上的累累“功绩”,江怡声把眉头攒成“川”字,沉声道:“从上个月开始,这各地的战事就越发激烈了……全境沦陷?可能吗?可能吧!”
江怡声不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不来,他力气有限,白费力气?算了!这时青年轻轻摩挲两下报纸,室内很安静,光影疏淡,既使声音很低也听得很清楚:“这北平……也未必打过来,未必咱们中国就会落败,也许会演变为一场持久战也不一定呢!仁希,爱咪的身子不行,我……还是待在北平——且看看吧!”
杜仁希皱着眉头,轻声重复道:“那,且看看吧!”
——这个时候,他个人的悲伤苦乐,安在国家大局上,简直不值一提——不屑一提,死的人太多了,似乎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山呼一样的悲伤,海啸一样的伤痛,又有什么呢,死个人而已罢。
这一“看”,便是到了五月中旬,极其突然的,日本军队公然向宛平县城开了炮,两国恐怕是要开战了!
——不不不,怎么能是极其突然呢,这都是有预兆的,早在各地各处都在开战,不是恐怕,是已经开战了!
报纸上面说起满洲国,说起沦陷,江怡声都感觉很遥远——激烈归激烈,可未必就打得到北平!别人在说,他在听,单是听进了耳朵里——心里还是不放一回事儿!
“可是现在北平下面的宛平都沦陷了——都是日占区!很快就会打到这里来!怡声,咱们现在得马上动身——趁着还有票,还有汽油,咱们得走,得回上海英租界去——目前看来,还是上海安全!”大客厅里,杜仁希张牙舞爪,摇着怡声的肩膀不放,说得唾沫横飞,激动异常。
爱咪坐在一旁——她不坐不行,她这个体力,站不了。爱咪捧着一个圆肚子,这时睁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的,一头雾水,她喃喃道:“九爷,这可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怎么办……”
九爷走过去,蹲下身,男人把脸凑到她的肚子上听了两听,仿佛可以听到孩子的心跳声,江怡声抬头,注视着对方小鹿一般惊惶的眼睛,平静的、温和地说:“别怕,爱咪,你知道的,你不是一个人。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爱咪,你把心放一放,没事的——退一步来说,既便日本皇军攻占了北平这里,也不在一时,这个事情急不了——急也没用。你不用急。”
他说不用急,江怡声口气笃定,神情一直很镇定,他转过身去,安静地注视着仁希,平和极了:“听天由命吧——这个世道,众生从来都是不平等的。我还是将就着待在这里,北平,上海,还是天津——要说安全,哪里称得上安全?没有世外桃源呀——现在这个时势!仁希,你自己拿主意,要走,我马上送你走!”
杜仁希赤手空拳,怡声的这一番话,他是听得目龇眶裂,然而深知自己现在只有眼前这么一个人可以说是亲人家人,故而是死心塌地,倒是没有独自上路的打算,杜仁希走过去,拦腰抱住怡声——这是一种寻求保护的姿态,他迎接对方的目光——又是那种长辈一般慈爱的、纵容的目光,杜仁希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定了结论:“我不走,我同你一起。”
时间在人们的忧心忡忡中,堪称“一日三秋”,在江怡声的望眼欲穿中,五月过去,日历翻到了六月,太平无事,而在六月末的这一天,北平沦陷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三十日,日军占领了北平政府,各大银行、商铺则以“军管理”的名义,被日军进行接收和清算。日军在街上挂起“大东亚共荣”的横幅,荷枪实弹的宪兵们驻守各大关口,身上没有良民证的,一律被日兵就地枪决。政府的各大机关,都升起了一轮红日的旗子。
在这年的七月,一个初夏的下午,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走进了江家公馆,团团围住了江府,杜仁希正在侧耳敲着客厅里的留声机,这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茫然看了过去。
爱咪这个时候正在卧室里午觉。
江怡声听到声响,从书房里踱了出来。
“谁是……江怡声?”一名日军首领用拙脚的中文问道,此人中等身量,面目一般,身上穿着日本大佐的将校呢军装,一旁的翻译称其“三浦大佐”,三浦大佐大名三浦次郎,他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叫做三浦太郎,是机关处的长官。这次三浦大佐是以“谋刺三浦太郎机关长”的名义上门拿人。
江怡声不敢反抗,一旦反抗就是违逆——就地枪决都有可能!他低着头,被对方拷住双手,带上了军用吉普车,透过车窗玻璃,江怡声看到仁希扒着门口的石狮子,一语不发、眼睁睁地看着他,也许是阳光太刺眼,江怡声眼角流下泪水,无声地坐着车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