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这里。”伊戈尔在昏暗地烛光下翻箱倒柜搞破坏,佩佩举着蜡烛,好奇地看伊戈尔一件件丢出来的“垃圾”。他凑上前看伊戈尔手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新婚夫妇。佩佩触电一样收回了视线。
“大公订婚时的照片,”伊戈尔自己端详着照片:“通过掘墓人送到我父亲手中。这张照片只给了罗曼诺夫家族的人,我父亲和奥列格大公关系好,所以也收到了。”伊戈尔再次递给佩佩,让佩佩看,并且说:“我想你会喜欢这些衣服,你不是爱穿复杂地衣服么。还有你收集的那些摆饰,也是这类样子。你看,”伊戈尔指指太子妃胸口的项链:“玛丽 安东尼特的首饰,还有这个,”他再指指头顶皇冠:“我姑丈送的,一千八百颗钻石。”
佩佩看着一边问:“既然这样小心地掩饰身份,为什么又要照这样的照片呢?”
“毕竟是王储,迎娶太子妃后理应通知全家上下。太子妃是帕辅诺娃女大公与瑞典王子的女儿,古斯塔夫的姑姑,沙皇的侄女。他们的后代将是下一代王储。听说为了选妃,奥列格大公带着儿子在欧洲整整旅行了两个月。”
佩佩看看伊戈尔:“一般人配不上做罗曼诺夫的媳妇么?”
“要成为王储,沙皇保罗在1797年做了明文规定。一,王储夫妇,及王储的父母为东正教徒。二,只要家族中还有男性,王储需为男性。三,王储的妻子需来自当权皇室。最后,需得到沙皇的允许。”伊戈尔摊摊手:“来自皇室已经很麻烦,现在在位皇室不多。还要是东正教徒,也就是说这位公主多半要改宗。不过,这些王子最终都找到了符合标准的皇妃,奥列格大公娶了德国夏洛特公主,尼古拉大公娶了瑞典蕾拉公主;我在想,他们当时若真有下一代了,现在这个年代,这个王子要怎么完成这个任务。其他国家皇室纷纷接受了庶通婚,没有皇权、甚至连身份都不敢暴露的罗曼诺夫却还坚持皇族联姻……不知道尼古拉大公会不会允许庶通婚?”
“您为何如此在意这些事?”佩佩不解地问。
“无论我想不想,我们家族也是罗曼诺夫王朝的一份子。你没见过他们每年在法国的聚会,七十年了,他们还完全生活在当年,保留当年的传统,保留一切可以保留的东西。他们的后裔在银行上班,在地铁站坐地铁,可是每年年底的聚会时,他们突然脱下银行制服,穿上以前那些衣服。罗曼诺夫的男孩都是军人,参加聚会时,他们每一个人胸口都别着一堆东西,那景象……像化装舞会。你觉得所有人都疯了,拒绝接受时代,但你同时又喜欢这个晚会——佩佩,你一定会喜欢那个舞会,今年年底我带你去,那些奢侈,铺张浪费,那类衣服,你肯定喜欢。诶对啊,你肯定喜欢,我都没想到——我一定带你去。”
佩佩摇摇头:“我怎么能参加呢。”
“我喜欢这个晚会,就像姑丈家开的舞会,不过更奢侈,更繁复,更奢侈。每一个罗曼诺夫的支系都认识各类艺术家,商人,政客,演员……七十年前出逃时他们很多人只带着几件衣服,七十年后,他们又站在了其他人头顶。相信我,这个家族很团结,其中一人困难了,整个家族的人都会捐款。他们的后代接受良好教育,艺术修养极高,像古斯塔夫那样的有好几个……不光艺术,哲学,文学,历史,政治,治国,这些话题都经常出现。他们对当今局势清楚,可还是选择以往的生活方式,他们其实是清醒的,但又愿意糊涂。佩佩,你真的不相信血统?我信,皇帝有皇帝的血统,小提琴家有小提琴家的命。王朝覆灭,三十年时间奥列格大公就再次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大公被杀害,二十年后,尼古拉大公再次成就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信不信,我跟你打赌,”伊戈尔笑着看佩佩,眼中闪着些许狡猾地光芒:“尼古拉大公要有后裔,哪怕丢去巴西雨林,给他二十年,他就能爬上来。”
佩佩吓得肩膀一抖,他眼珠子滴溜溜转去了一边儿,心虚地喘了几口气。伊戈尔看着蜡烛继续道:“我伊戈尔莱尔琴科要有孩子,海菲兹算什么,梅纽因算什么,老莱尔琴科算什么……他爸都算不了什么!”伊戈尔抱着头,照片夹在两只手指头之间斜斜翘着,他压低嗓子,用一种很有抱负地语气描述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儿子:“……古斯塔夫的小儿子马蒂亚斯长大会是个劲敌,不过不要紧,我家孩子不但会拉琴,还有弹琴。古斯塔夫是小儿子,我也是,他儿子中也是最小的那个最有天赋。佩佩,小儿子是不是特别一点?还是像大公家那样,一代只有一个,把家族所有天赋全部继承了!”
佩佩答道:“莱尔琴科先生,您的孩子,一定长得很漂亮。”
伊戈尔一愣,看回佩佩,过了阵,无甚精神地笑了一下:“……等有了再看你说得准不准。”他拿起照片又看了起来,只是一张照片,他能看这么久么?他看着太子妃的容貌说:“太子妃也是位美人,她与大公的子嗣……这是血统啊!这就是血统了……佩佩,你知道大公是怎样的人么?”伊戈尔一下子坐正,很有兴致地同佩佩形容起来:“……很害羞,很老实,完全不说话,很有教养……”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带着炫耀地语气描述着这位外人几乎见也无法见到的人是如何同自己亲密地度过三日三夜地:“……他认为自己比我大,是大哥,一路上一直照顾我,但他根本连烧水都不会。他一本正经到了你想也想象不到的程度,衣服穿得一丝不苟,我硬是没见他解开过扣子,靴子上一有土他就蹲下去擦;带着我逃亡他都一直揣着发胶和梳子,走到河边他就梳头。”伊戈尔比划了下对方梳头的架势:“晚上去河边洗澡,他还不让人看他光屁股,我有次整他故意去看,他吓得像个姑娘一样赶紧没去水里,哈哈哈!”伊戈尔的笑声孤独地盘绕在屋顶:“我对他说:‘你媳妇都要生娃娃了!’你知道他回我什么?”伊戈尔买关子老半天,这才继续道:“他说:‘毕竟不是我生……’”
佩佩本来在看一边儿的,现在眼珠子已经转回来了,只不过还躲躲闪闪的。伊戈尔讲得很开心,他一直拿着那张照片,他双手比划着说啊说,那张照片就在佩佩眼前上下舞动。佩佩听着伊戈尔说:“快到国境时我们都很激动,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他夫人也许会生个男孩,我说那不就是皇太子了?他脸色一变,改正我‘我父皇还在位,我才是皇太子,我的下一代在我之后。’随后他对我说,孩子的名字他都想好了。”伊戈尔顿了顿:“如果是男孩的话,叫康斯坦汀。康斯坦汀 尼古拉耶维奇罗曼诺夫。”
佩佩眨了眨眼睛。
——咔嚓——
第二天正午时分,两人转机来到了叶卡特琳堡,准备少适休息后启程回圣彼得堡。正午太阳太强,佩佩在一间咖啡厅楼上要了房间休息,伊戈尔呆不住,听着附近一户人家在拉小提琴,他循着琴声去了那户人家的窗下。他和提琴是那样有缘分,对方在听说他是为琴商之后,立刻说自己有个表妹在城郊,正想要卖掉祖传的小提琴,给女儿筹嫁妆钱。伊戈尔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收得了一把十八世纪的装饰琴,虽常年未拉音色如锯木头,但琴身极为好看,古朴优雅,琴头的木雕也颇为别致。太阳太大,伊戈尔在树下把玩着琴,他正调弦呢,身后突然有人不确定地叫他:“莱尔琴科少爷?”
伊戈尔回头,辨认了半天才认出对方。他惊奇道:“维克筱夫将军?”
“莱尔琴科少爷,您怎么在这里?”对方快步走来,虽已六十好几了,对方身子骨却笔直,一副军人姿态:“您父亲还好么,当局最近对他做的事我都听说了,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他为何还回到这个国家呢,当年是我和尤里管家将他担保下来,我亲自将他送出国境的,他为何又回来呢。”
“感谢您将家父救出西伯利亚,”伊戈尔摘下帽子捧在胸口:“您在这儿做什么?”
对方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靠近伊戈尔低声道:“还不是为了那些骨头。”
“骨头?”
“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的尸骨已经找到,现在正存放在叶卡特琳堡一间临时停尸房,”对方指指不远处一间屋子:“就在那里。尼古拉‘元帅’让我来交涉,取一部分骨头送去英国做DNA测试。若真是皇帝陛下和公主的遗体,我们需要考虑重新安葬的问题;如果是其他人的尸骨,那当然……”对方再次看看身旁:“这个月底可能会出事,为了您的人身安全,您还是暂时离开苏联。这次将会是大事,如果有必要,这次连‘元帅’……大公都会离开。他还想留下来照顾军队,但我们更要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到底会出什么事?”伊戈尔一把抓住对方,觉得唐突了,又再松开:“每一个人都告诉我会出事,到底出什么事?这个国家是不是完了?”
对方瞪伊戈尔一眼,让他小声些后,压低嗓门说:“这件事不是我们能管的,完了,就是它的命数。不过最近暗杀沙皇家族后裔的行动越来越多,我们有可靠消息,这些暗杀者来自当局政府。所有可能在国家倒台后重新掌权的罗曼诺夫后裔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监视,当局认为这次革命就是他们制造的。我说句老实话,我不知道是家族中谁发起了这一系列事件,我也不想知道当局政府要如何处置他们,但如果家族中任何人胆敢暴露大公的存在,威胁到大公的安全的话,我会亲手除掉他。”
“什么意思?大公有危险?”
“莱尔琴科少爷,恕我不便透露更多消息。”对方看看身后:“皇帝陛下一家现在就躺在那里,看着这个国家再次动荡,他们此刻一定在哭泣。这个政府也已经完了,就算他们杀了所有罗曼诺夫后裔,还有会其他人推翻他们;他们的敌人早已杀不尽了。大公毫无野心,他只想保护他的兵;可我真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做皇帝,他如果做皇帝,我第一个支持,他一定会是一位爱护子民的好皇帝。”
伊戈尔摸出怀中的照片,照片已小心地用塑料纸包好了。他将照片递给对方,再将一些残旧地纸张对折好,塞去对方手中:“我这次回来是为了这个,那天睡觉前我突然想起以前流放时父亲曾将大公的照片留在身边,我怕当局翻出来,所以回来将它们带走。”他将照片由塑料袋中小心拿出来,最后一次看了看,递给对方:“大公的新婚照——把这些东西带走,不要让人发现。还有这些,奥列格大公寄来的信。”
对方惊愕地打量着手中物品,他突然死死握住伊戈尔的手道:“您居然是为这样的事回来?这里这么危险,您居然为了大公的安全……”对方眼里有了泪光:“希望有一天我们都不用再隐瞒身份,那时您再拜访大公。愿主保佑您。”
伊戈尔转身要离开,临跨步前,他对对方说:“如果大公要离开苏联,请联系我,这样的事,我还有能力做到。”
“他还挂念着一些事,”对方笑了笑:“他的兵……还有其他一些事。人总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舍不得离开。尼古拉正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再给他一些时间。”
伊戈尔脱口而出:“是因为一个人?”
对方笑了笑,用笑肯定了对方的猜测。
伊戈尔哈哈大笑几声:“明白。大家都因为一个人而舍不得离开苏联,”他压低点儿声音对对方说:“我也一样。”
回到咖啡店,佩佩正在楼上兴高采烈地同咖啡店主人的猫儿玩。他还那么板着脸,只不过眼珠子转得飞快,跟着猫咪左右动。伊戈尔看着自己不愿意离开俄罗斯的原因,啼笑皆非地对佩佩说:“这个国家都快灭亡了,你还逗猫。”
佩佩接住跳去他怀中的猫,伊戈尔坐去他身边摸猫头,笑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
“莱尔琴科先生,”佩佩抬头看伊戈尔:“大公孤独么?”
伊戈尔一愣:“做大公孤不孤独?一人之下的人都孤独吧。”
“尼古拉大公很孤独么?像您这样。”
“我不孤独,我有你陪着,”伊戈尔看看佩佩:“他孤独,没有家庭,做任何事还受监视。上次那栋房子你看见了,那么大栋房子,他一个人住,其他全是仆人。”
佩佩点点头。伊戈尔起身:“你还抱着猫?我们要走了。”
佩佩放下猫,伊戈尔逗他:“带回去所诺斯要和它打架。”
回到圣彼得堡时已是深夜,伊戈尔不敢再回自己的住处,他和佩佩在宾馆落了脚,佩佩洗澡时,伊戈尔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突觉寂寞无比,他走下楼,找到电话间,拨电话去了瑞典。安接起电话,轻声道:“伊戈尔么?”
“安,你姐今天怎样?”
“不像以前那样疼了,听见你的电话后,这两天她又好了些,今天下午同古斯练了会儿琴,古斯说很不错。古斯,是不是?”——后面这句话是说给古斯塔夫听的。
“让她接我电话。”
安为难道:“伊戈尔,我知道你的心情……”
“告诉她,她不接,我就去瑞典。”
“她认为自己没有脸见你,”安绝望地说:“我们都告诉她你不会怪她,可她就是不敢见你。她说一定要生一个孩子给你了才有脸见你。”
“她不见我怎么生孩子?”伊戈尔冒火道:“去跟别人生?”
“伊戈尔!”安轻呼道:“古斯,快来,伊戈尔找你!”
“不准喊古斯塔夫接我电话!”伊戈尔大怒,可是古斯塔夫已经接起了电话,他不确定地喃喃道:“……我是古斯塔夫……”电话里静了一会儿,随后古斯塔夫不清晰地声音传来:“安,伊戈尔不愿意和我说话。”
“古斯塔夫,来,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伊戈尔用兄长地口气说道:“你去把电话交给法蒂玛。”
“……安,”古斯塔夫轻声道:“伊戈尔不愿意和我说话。”
“你拿着电话,推开门,把电话给她——这么简单的事你也不会?还是贝尔南多特家电话线比较短?”
“安,伊戈尔不愿意和我说话。”古斯塔夫无力地看着自己夫人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我家电话应该和其他人家电话线一样长。”
“那你不会开门?”
古斯塔夫咬咬牙,捏着电话,拽着电话线,一步一步来到法蒂玛房间门口。幸好房间就在客厅的一角,不然电话线还真的不够长。古斯塔夫胆怯地悄悄门:“法蒂玛,我是古斯。”
“伊戈尔派你来的?我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