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是纪槿。”钟辰轩静静地说,“那个死去的女孩子,不是纪槿。这几乎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道理了,因为纪槿现在好端端地在我们面前。”
程启思有点糊涂地说:“可是,面部复原……”
“面部复原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的相像,这一点我们都明白。”钟辰轩说,“我们看到复原图很像纪槿,身材肤色都相仿,我们也想当然地以为是纪槿了。其实,不是的……那个复原,最多有百分之八十的相像度。但我们能够接受这个相似度……”
程启思叫了起来:“那她是谁?”
钟辰轩叹了口气。“这就得问罗景了,你要我说出她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叫小雨,如果你表姨妈的话可信的话。”
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震得程启思半天回不过神来。罗景神经质地跳了起来,高声地叫道:“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认识她?”
“你认识她。”钟辰轩沉静地说,“我非常确定这一点,就跟我能够确定是你杀死了何兴中一样。”
程启思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炸雷在自己头顶上不停的劈开。“你……你说什么?……”
罗景的脸扭曲得更厉害,程启思几乎认不出他的样子了。纪槿的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霜似的,两眼直直地瞪视着前方,却没有说一个字。
“启思,罗景是杀死何兴中的凶手。我在出入境记录里,发现了一件令我非常震惊的事。你还记得我们去机场接罗景吧?我们都以为他是从B市转机到H市的,飞机刚刚落地。可是,根本不是。他大概在给你通了第一次电话之后,就来到H市了。而且,他还带着一个人,就是那个‘小雨’。你表姨妈没有说错,不是‘小槿’,而是‘小雨’。罗景认识了一个女孩,她长得跟纪槿非常相似。但罗景在发现了真正的纪槿的时候,他发疯一样地回了国,全然不顾这个‘小雨’了。”钟辰轩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不认为他是刻意要谋杀何兴中,也许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谈话,谈着谈着起了争执。于是,罗景推了何兴中一把,或者是用力打了他一下,撞在了何兴中的后脑上,造成了他的死亡。”钟辰轩说,“但是罗景决不是一个优秀的谋杀者,他非常害怕,根本无法面对这个结果。他转身逃走了,最后出现在了机场,告诉我们他是才下飞机的……”
他望着罗景:“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拙劣的不在场证明,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入境记录和航班情况就能知道。我一直都有点怀疑,因为你的反应有点奇怪,所以我才会让吴晴去调查。结果,我不仅知道了你到H市的真实时间,我还知道你带了一个女孩到这里来。那个女孩叫雨琳——也就是程如馨口里的‘小雨’。”
程启思反驳说:“何兴中的死法,我们都很清楚。他是被豹子撕咬而死的!”
钟辰轩转向了纪槿。“纪槿,你来解释吧。”
纪槿的声音,冷漠而清脆。“解释什么?我说过了,是我杀的人,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追究?对真相的追求,就那么重要么?罗景毕竟是你的表弟!”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程启思说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不知道真相。”程启思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们知道吗?在自然界,有很多东西是很奇妙的。一种蝴蝶,不管它们怎么遗传,它们身上的花纹,也注定了是那样的。这种定律,往往适用于很多动物。”纪槿终于开口了,可她说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了。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包括一直抱着手臂靠着墙的伊齐德,都在听着她说下去。“大约十年之前,有一只波斯豹,跟一只大熊猫交换,被送到了H市的动物园。可是,这些年来,因为战火,也因为生态环境的被破坏,因为物竞天择……我们不管有多少原因,我们也必须得接受那个结论,那就是——波斯豹是越来越濒危的动物了,在世界上的数量越来越少了。”
听到这里,程启思又想起了罗景第一次来的时候所说的话。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又听着纪槿继续说了下去。
“据说它的花纹能够给我们启示。因为它曾经是神兽。”纪槿的声音,幽幽地浮在缥渺的香气里。“我去找了一些波斯豹的图片,很遗憾,没有一张图片特别清晰。但我在那只被送往H市的波斯豹身上,我看到了我想要找的东西。所以,我决定亲自去把它找回来。我没有能力带走一只活生生的波斯豹,我只能……”
程启思有些发寒地说:“于是你剥下了它的皮!”
“我只剥下了它的几块有用的皮。”纪槿的声音,冷得刺骨。“我也不可能带着一整张豹皮出境的。事实上,只要拍下照,拓下上面的花纹,就足够了。真是不可思议,传承几千年的血脉,依然能够跟数千年前一模一样。就像几千年的花,几千年后,仍然有着一模一样的色泽和脉络。是的,也有不一样的;但那是一种变种,如果血统不够纯正,它就可能变异。埃姆一定是一头最纯种的波斯豹。”
她瞟了面前几个男人一眼。“不用为埃姆难过。它是属于法德耶那一族的神兽,它应该为他们献出鲜血。”
钟辰轩摇头,说:“不,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你们这么想的。”他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买通了王望年和李怀云?”
“我原本只是想要埃姆昏迷,让我进去好好地拍照。我编了一套话,告诉他们我是从伊朗来的女记者,又给了他们一笔钱,他们相信了。”纪槿说,“我并不想杀它。但是,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改变了想法。”
钟辰轩说:“你看到罗景误杀了你的父亲。”
纪槿闭了一下眼睛。“那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事。我父亲回国,是因为从我那里知道了罗景的事,和罗景母亲的地址。我没有权利阻止他,虽然我的心中,一百万个不情愿。不过,他毕竟是我父亲,我的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我父亲跟我通过电话,知道我要去面对一头豹子,他不放心,所以就跟来了。那个姓王的保安把门打开了,但自己却溜掉了——这样的话,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他最多也只是‘忘了锁门’。我父亲从那道开着的门进来了……他比我到得要早,在我来的时候,我看到罗景匆忙地、满脸慌张地离开。”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没有说话。纪槿又说:“我了解罗景,他不是能够应付这种事的人。我吩咐李怀云,给埃姆吃下药,让它发狂似地对我父亲的尸体又抓又咬。因为这几乎是发生在同一时间段,所以你们验尸也没有结果。”
“你没有能力杀死李怀云和王望年。”钟辰轩说。
“我怎么知道我没有?”纪槿淡淡地说,“我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扔在鱼池里,另一个因为他一直跟着你们,所以我就偷偷出来把他杀了。埃姆的内脏,也被我扔在了鱼池里。”
程启思冷笑了一声。“你把屋角那盏烛台举起来试试?如果你举得起来,我就相信你。”
这时候,法德耶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话。纪槿听到了,脸上有些犹豫的神情。这个时候,只听见伊齐德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了起来。“不用猜了,是我做的。”
钟辰轩脸上却没有惊讶的神色。伊齐德望着他,问:“你早已经知道了?”
“我原本没有往那方面想。”钟辰轩说,“可是,在我查入境记录的时候,我竟然发现了你的名字。你来这里,不算什么怪事,但你在见了我们之后,却只字不提,这就让我感到奇怪了。想来想去,你一定是跟这件事有关联的。”
伊齐德笑了。他的眼睛像鹰,而他的笑容像狼。“你说我是谁?”
“如果说法德耶是祭司一族,纪槿拥有马萨格泰女王的血统,那么你可能就有居鲁士皇族的血统。”钟辰轩淡淡地说,“所以,你对法德耶的作法很不了然,而你对纪槿恨之入骨。纪槿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谁,但法德耶一直知道。你也拥有你自己的族人……只是你隐藏得更深而已。想到这一点,我终于想通了以前一直想不通的几件事。帕罕是谁杀的?当然是你。所以他死的时候,脸色才会那么惊骇,那么恐惧。你憎恨背叛者,虽然你也对法德耶一族那么执着的作法并不认可。你跟居鲁士的想法差不多——人死了,就化尘化土吧,那么多的讲究作什么?奈吉为什么倒毙在那里?当然也是你做的。那半截金链,就是你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
伊齐德笑着说:“我既不喜欢法德耶,也不喜欢爱丽丝(Iris)。法德耶做的事,我们并不赞成。人都死了,那么执着做什么呢?至于爱丽丝,她原本就是我们永远的仇人。”
钟辰轩说:“是你和纪槿把何兴的尸体放进笼子里的。当埃姆终于撕咬完了,疲倦地躺回到笼子角落,这时候,也已经快六点了,陆陆续续地有些老人进来了。你故意在石块上走动,发出声响,引得有老人往你这里看。其实,从那个角度,是看不到有人‘进去’的,我们已经做过实验了。你只是在那里做出了开门的姿势,而有意地让人看到罢了。而且,笼子里的玻璃非常厚,能够传出来的声音是很微弱的,那些老人都年纪很大了,耳朵也背,居然还能听到清清楚楚的呼救声,这本身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是在笼子外发出的声音,有意诱使他们‘看到’。”
伊齐德白了罗景一眼。“但这个傻瓜给自己造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愚蠢了。这分明是给自己找麻烦,让你们不怀疑都会怀疑!”
钟辰轩淡淡地说:“从埃姆的‘撕咬’结束,到老人们‘看见’,最多只有五到十分钟的时间差。否则,血液的凝结程度会有变化的。你跟纪槿真是好搭档啊,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我不理解的是,你以前不是很恨她么?恨得一定要她死在流沙里?你们最后——你们三方居然又联手了,这是为什么?”
伊齐德耸了耸肩,笑了。“因为我们三方,最后达成了共识。大家继续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各偿所愿。我恨过爱丽丝,她毕竟是杀了我祖先的人。所以,看着她消失在流沙里,我很解气。气消了后,我愿意帮她,其实我也想看看那里是个什么样。那个放着居鲁士躯体的地方……那毕竟是我的祖先,是不是?”他仰起头,说,“我的前几辈人跟沙漠盗贼也没什么两样,他们想找法德耶一族拿回黄金之眼,可法德耶他们却不愿意。最终,那黄金之眼却落到了外人的手里,也算是对我们争斗的一个报应。到了我这一代,我看开了,所以,我只想看看最后的结果。”
“后来的那一个恐怖的杀人之夜,也是你把埃姆杀死,然后把死了的雨琳搬进去的。因为饲养员李怀云失踪了,埃姆一天没有东西吃,很饿,你扔进一些有麻醉剂的东西,它一定会吃的。”钟辰轩说,“你还顺便把王望年也杀掉了。我这时才明白,王望年看到埃姆死了,他一直说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他却没有说‘是谁杀的’!因为他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跟凶手也有交易,所以他不敢说。你用钱收买他,他不想失去那笔钱,所以不敢说出来。可是,你为什么要杀罗景?”
10.3.
“那不是我的意思。”伊齐德说,“我跟罗景是朋友,我不想杀他。那是爱丽丝叫我做的,但我下手的时候,我是留了情的,否则罗景决不可能现在还活着。”
程启思相信他的话。王望年的尸体,连颈椎都是被击断了的,如果伊齐德存心要罗景死,罗景一定会当场毙命。
罗景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抖动,这时,他对着纪槿,颤抖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为什么……”
纪槿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神色,但却一闪而逝。“我说过,我对不起你。我愿意帮助你,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
“你帮他毁灭了有关你父亲的罪证,这是你在帮他。但是,你却杀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她骗到动物园的,不过,用罗景的名义,就很容易叫她出来了。”钟辰轩说。
罗景再也站不住,一跤就跌在了地上。“我……我早知道是你……你在黑暗里走过来,然后有人对着我的头敲了一下。我看到你了,小槿……小槿……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杀死雨琳?为什么?……我刚才甚至不敢进来,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的……”
纪槿冷冷地说:“因为我恨她。你爱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
钟辰轩几近怜悯地看着罗景。“你还不明白?你曾经说过,你爱上的纪槿,只是一个海市蜃楼一样的幻景,她根本不存在,更不要说爱你了。可是,你错了。纪槿是爱着你的,一直爱着你,只是大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罢了。最后,她知道了,你在流沙之前说的那些话,石头人都会被感动的。她残忍,她冷血,可她终究是个女人。她爱你……爱你这个书呆子!”
纪槿把两手搭在膝上,她笑了,笑得居然有股很天真很纯净的味道。“没错,我爱你。我出现在伊朗,也是想看看你。可是,你却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杀她?正好,我已经被他们给盯上了,我就给他们一具尸体,你那个女友真的长得跟我很像,实在是太太太适合不过了。”
程启思看着罗景血红的眼睛,实在是忍不住了,大声说:“他喜欢那个女孩子,也是因为她跟你长得很像!”
纪槿站了起来,扔开了那袭黑色的斗蓬。一袭红色的长裙裹在她的身上,颜色鲜艳而夺目。“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恨,恨她也恨罗景。所以我杀了她,不可以么?马萨格泰族的女人,眼里只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抢夺我的东西的人,不管是谁,我都要她死!”
她的声音尖利而响亮,听得程启思身上一个寒颤。只听钟辰轩说:“那么黄园长呢?他是怎么回事?”
“那个园长起了疑心。”纪槿说,“有些钥匙,要他那里才有,我让王望年去偷,又套问密码,却引起了他的怀疑。正好,王望年去帮园长买药,我就把药给更换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吃药,不过,我猜想他看到动物园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一定会心脏病发的,那就一定会吃下药。事实证明,我似乎料得不错?”
钟辰轩说:“可是那矿泉水……”
纪槿说:“我身上还剩了一些氰化钾,总不能乱扔吧?我就随手掺在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里了。如果有人喝到,那更好,谜团又多了一个。”
“难怪黄园长临死之前,说着‘药’……他说的是钥匙,而不是药……”程启思瞪着她,说,“你的父亲……你难道就不为他难过吗?他死了,你还那样对他的遗体?你……连普通的人性都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