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思扫视着那份报告,问道:“三瓶矿泉水里都有氰化钾?”
李龙宇说:“不,只有死者喝下的那一瓶——也就是里面只剩了一点的那瓶有毒。别的两瓶都是没毒的。”
钟辰轩微微地变了脸色。程启思注意到他的表情,就说:“龙宇,你先去做你的事吧。动物园那边,先闭园,可别给媒体走露了风声。如果证实了那具女尸是纪槿,那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她毕竟是美国国籍。”
李龙宇叹口气说:“我知道,不过媒体的嘴,要捂住不容易,我看你们最好给上头说一声,让他们那边施压。”
“如果确实压不住我会做的。”程启思说。李龙宇带上门出去之后,程启思对坐在对面的钟辰轩说:“怎么,你怕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钟辰轩说,“我又没杀人。”
程启思笑笑说:“辰轩,如果你跟那位黄园长有点什么关系,你最好先说出来。说实话,让人不奇怪都难。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想想,三瓶水,只有一瓶有毒,偏偏你就挑着了,三选一的机率……”
钟辰轩白了他一眼。“我不认识他,我也犯不着杀他。我当时只是随手抓了一瓶,根本没想那么多。我怎么会知道哪瓶有毒,哪瓶没毒?但是事实上,确实……确实黄园长喝了就死了。”
“也许是有人事前把那瓶有毒的水放在那里的。”程启思说。
钟辰轩却皱着眉摇了摇头。“首先,能进到那个地方的人就不多。谁会知道那天晚上我们会到那里?谁会提前预知黄园长会到那里?谁又知道黄园长会心脏病发作,喝下有毒的水?就算这一切能预知到,我也决不可能知道我会拿到哪一瓶水!”
“我知道。”程启思笑着说,“所以这么看起来,你倒是最可疑的人了。因为我们进来之后,只有你一个人接触过那几瓶水。只有你有可能挑出那瓶有毒的水,拿给黄园长喝下去……”
钟辰轩绷着脸说:“我没有理由要杀他。这位老人是个好人,我只有尊敬他的份,怎么会杀他?”
程启思把一份资料甩在了他面前。“你认识黄祥林,但你却装作不认识他。光这一点,就足够让我怀疑你了。”
钟辰轩把那份资料拿起来,翻了一翻。“你的动作真快。”
程启思说:“我正在等着你解释呢。”
“业内的学者,互相认识很正常。黄园长是位有名的生物学家,他跟我导师孟华有些交情,所以我很多年前就认得他。”钟辰轩说,“算起来,他的后辈也不知有多少,我也只见过他一两次,他怎么会记得我是谁?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行业的。不过,孟教授过世的时候,黄园长确实是来了的。”
程启思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他是生物学家。可是,你却没有告诉我,他主攻的是哪一个领域。你为什么不说?”
钟辰轩浑身震动了一下。“你猜到了?”
“在一般的事情上,你不会隐瞒我什么的。”程启思说,“但是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有关文若兰的事。”
钟辰轩点了点头。他的声音有些沉重。“没错。黄园长——黄教授——他确实也是当年对若兰的实验中的一个人。可是……他不一样。他是个旧式的学者,他坚决反对把不成熟的实验用在若兰身上,即使我们出发的初衷是好的。不管我们怎么劝他也无济于事……”
程启思说:“可是你们确实需要他?”
“是的,他是不可或缺的。”钟辰轩回答,“简单点说,就是黄园长在某些领域有自己独到的一门技术,我们必须要这种技术。这种技术,等于是他的专利,我们一定要他帮助才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黄园长的脑筋相当执拗。但是,我们最后还是说服了他,让他参与第七研究所。”
程启思说:“你们是用什么说动他的?”
钟辰轩抬起了眼睛。“钱,很大的一笔钱。”
程启思顿时恍然了。“这就是黄园长所说的那笔经费的来源?你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要胁他替你们做事的?”
“不是要胁。”钟辰轩有点艰涩地说,“只是我们需要他。他实在是个好人……也是个清贫的学者,他绝对不会想到为了自己而得到一笔钱。他会认为那些钱不属于他的。但是……他也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他的善良和正直……”
程启思说:“他对这个动物园有很深的感情。”
钟辰轩无言地点了点头。“是的,他对那些动物感情很深。他不在乎自己生活清贫,但他会为那些吃不饱的动物难过焦心。在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正是动物园最困难的时候,王望年说的是真的,就在那段时间,有好几头猛兽类的动物因为营养不良而死掉。因为黄园长是个不擅钻营的人,他也没办法弄到大量的经费,虽然他已经努力地四处奔走了……”他低下了头,“所以,最后他接受了我们的条件。”
程启思问:“你们给了他多少钱?”
“很大一笔钱。”钟辰轩说,“大到可以作为那间爬行动物馆预算的一部分。我们也通过某些关系,拨了相当大的一笔经费给动物园。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对某些有权力的人而言……”
程启思生硬地说:“可是那位老人,费尽力气也办不到这样的事。”
钟辰轩望着他,眼神里微微地带着些哀求的味道。“这不是我的错。我们并没有恶意。我也尊敬这位老人,像他这样的学者,如今已经很少见很少见了。现在的很多学者……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目标的,有时候甚至可以抛弃自己的良知……不,启思,我不会害他,我尊敬他,非常尊敬他。虽然我跟黄园长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我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因此而尊重他。他很善良,很正直,而且很有责任感。虽然他对我们的作法很不满,但是他答应之后,确实是不遗余力地在做他应该做的事。”
程启思回视他,钟辰轩的眼睛清澈得一览无遗。程启思叹了口气,问道:“他认为文若兰的实验成功了么?”
“若兰死了,实验等于中断了。”钟辰轩说,“这件事我也告诉过你。黄园长觉得很遗憾,也为若兰难受。他不愿意再提这件事,我们也承诺不再干扰他的生活。你也知道,我更是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跟你提到黄园长。”
程启思笑了笑。“在文若兰这件事情上,你就像是挤牙膏似的,总要我一点一点地来挤,你才肯说出一些事实来。我相信,辰轩,你一定还有隐瞒我的事情。我真不明白,文若兰的死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钟辰轩皱了皱眉。“你认为黄园长的死会跟若兰有关?”
“不知道。”程启思沉思地说,“我只是觉得挺巧合的。似乎……跟文若兰有关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卷进了我们身边的某些案子里。文家一家人,就不必说了。文家,几乎可以说是家破人亡,我实在很同情文桓,虽然某种程度上他也是自作自受。文家是文若兰的直系亲属,还可以理解,但这位黄园长……他也是跟文若兰的实验有关的人。辰轩……你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钟辰轩的脸色有点发白,但仍然清清楚楚地说:“不管我们对若兰作什么,都是为了她好。我们不愿意她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像孟采桦那样。只是这样而已。我们都关心她,不管是文桓还是我。”
“对了,孟采桦。”程启思大声地说,“我一直隐隐地觉得有点奇怪,现在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奇怪了。你说文若兰体内有极不安分的因子,就像埋下的炸弹,会在某刻点燃——精神不稳定的因素早已存在在她脑子里,对不对?而且会随着她年龄的增长,继续发展?”
钟辰轩说:“说得很不专业,不过大致就是那个意思。”
程启思追问道:“文若兰跟孟采桦是姐妹,既然文若兰早已有这个倾向了,你们为什么只针对文若兰进行治疗,却完全不管孟采桦?应该说,孟采桦的问题比文若兰严重吧!文若兰生活幸福,爱情如意,又要跟你订婚了,按理说她不该受到任何刺激。孟采桦,是在一再忍受文桓的出轨之下,才会接近崩溃的,而文若兰并没有这个诱因。你们为什么却反而关注文若兰?”
钟辰轩脸色更白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程启思的声音更大。“别跟我说什么文若兰的情况比孟采桦更具有潜在的危险性,别用那些专业名词来糊弄我!事实上就是,现在孟采桦在精神病院里,就像你说的一样,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你们都是专家,会看不出她也有精神分裂的危险性?你们为什么不管她,只管文若兰?文家的人,都是非常疼爱孟采桦的!”
钟辰轩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挤出了一句。“若兰和采桦的事,跟我们现在的案子无关。黄园长的死,也跟我无关。”
程启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向后一靠,深呼吸了两下,才放慢了语气,说:“我并没有认为你是凶手。我了解你,也相信你。只是我始终不明白,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一直在隐瞒着什么东西。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辛苦地去隐藏呢?辰轩……你就不觉得累么?什么事,讲出来了,弄清楚了,比搁在心里好得多。”
他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就像我父亲和母亲那段往事。我一直把安然的东西,按照从前的样子,存放在玫瑰园的阁楼里。多年下来,那个阁楼积满了灰尘,永远地、永远地没有阳光射进来,像另一个世纪的东西。我一直觉得在那里,有某种气氛萦绕不散……其实,那也是我自己的心结,自己的心魔。最后,某一天,我把阁楼的门打开了,大大地打开了,把里面的东西全部都搬走了,然后再把钉死了的窗户也撬开了。那时候……我看到阳光射了进来。一切都亮堂了……包括我的心。过了几天,慢慢的,里面那股奇怪的霉味也散尽了,我闻到的,就是清晨的空气的味道了……所以,辰轩,那时候我明白了,心魔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结都是自己打上的。其实很多事,本来压根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我们……作茧自缚而已。”
钟辰轩默然地听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你用了多久的时间,才能解开这个心结?我也需要时间。不要逼我,启思。你再逼我,我还是只能像以前一样,消失在你眼前。”
程启思发出了一声苦笑。他看了看表。“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要去机场接我表姨妈了,如果上头找我,你帮我顶顶。”
钟辰轩微笑地说:“这时候知道我有用了?”
程启思做了个鬼脸。“你一向都很有用。”
06.
程启思站在通道口,不停地看看表,又看看大屏幕。程如馨坐的那班飞机已经到了,但稀稀落落地出来了不少人,仍然没有看到程如馨的影子。打她的手机,也是关着机的。
终于,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通道口。程启思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吃了一吓。程如馨比起他记忆里面的样子,可是大大不同了。原来,她是个普通的、长得还算不错的女人,可是现在,比起前些年,她活像是一个人翻了一倍,如果以前她有八十斤的话,现在她恐怕就有一百六十斤。程启思瞪着扑到面前的女人,一时间有点脑子发晕。
程如馨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地一阵乱摇。“启思!启思!罗景怎么样了?他有生命危险没有?他现在在哪里?”她的声音分贝非常高,用力也非常猛,程启思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被她给震聋了,手也快被她给摇断了。但她一连串的问题活像是连珠炮一样,完全没有给他回答的余地。直到程如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下一串问题的时候,程启思终于抓住了这个间隙,抢先说:“表姨妈,你小声一点,我耳膜都快破了。还有,你放开我,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程如馨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对自己侧目而视,有点讪讪地放开了程启思。“启思,我是着急啊……”
“表姨妈,你着急,我又怎么会不着急。”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走吧,我的车停在外面。我们现在就去看罗景。”
上了车,程如馨又扬起了嗓门,问:“我家罗景到底怎么了?伊朗那鬼地方,就是不吉利,上次在那里闹失踪,这次更好,都进医院了!这次我一定要把那死小子关在家里,不准他跨出门口一步!对,我要把他的护照给藏起来!”
程启思虽然满心郁结,听到程如馨的话,仍然忍不住笑了出来。“表姨妈,这些年不见,你精神还是那么好。不,应该是比以前更好了。”
程如馨一瞪眼,说:“那是自然,以前有你们两个小鬼让我教训,现在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各走各的了,我没有人可以教训了,那精力该往哪用呢?”她又看着程启思说,“启思,你跟我说老实话,罗景现在情况很严重么?我怕得不得了……”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程启思说,“您别担心。我想,捱过这几天就好了,你来了,他有人照顾,会好得更快的。”
程如馨吸了吸鼻子,又掏出纸巾抹了一把眼泪,说:“是啊,是啊,有我这个妈在身边,他一定会好得更快的。对了,他那个小女朋友呢?没有陪他?”
程启思一呆。“小女朋友?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可爱的小鸟一样的小姑娘啊。”程如馨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笑容,笑得像一朵大花似的。“罗景管她叫‘小雨’什么的,唉唉,多可爱的名字啊!”
程启思无奈地说:“表姨妈,她不叫小雨,是叫小槿。木槿花的槿。”
程如馨“哦”了一声。“小槿?我明明记得是叫小雨啊。那就小槿吧,反正听起来都好听。那个小姑娘呢?没有陪着罗景?”
这个问题,实在让程启思没办法回答。“表姨妈,你让我安安静静地开车吧。你不会想还没见到罗景,我们就撞车死掉了吧?你……你别一说话就抓着我的手臂,我会撞车的呀……”
程如馨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没办法,没办法,我养成习惯了,一说话就会拉着别人不放。”
程启思翻了翻白眼。“表姨妈,你不止是拉着别人不放,你还会追着别人打呢。”
程如馨呵了一声,声音的分贝更高了上去。“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好意思说!把我的首饰刮一层金子下来拿去卖,我现在都还记得!”
程启思心里一动。他一直有个问题想问程如馨,但是因为一直没有跟她好好地说上一次话(偶尔电话联系,程启思都因为受不了程如馨的机关枪攻击而匆匆地挂了电话,根本没有机会提出问题),这个问题也一直埋在了心里。“表姨妈,那件首饰——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件——你究竟是在哪里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