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摊伙计也不管这人看上去有多神秘,依旧热情的招待了他。这人喝了茶,忽然开口问道:“二位往何处去?”这声音听着浑厚有力,沈清秋一时间觉得似是在哪儿听过,觉得万分熟悉。
袭罗像没听到似的,歪着头,目光停在远处一棵刚刚冒出绿芽的树上。
沈清秋不想开罪那人,只好回:“往关外。”
“哦?可是等在此处,要和商贾同行的?”那人一语中的,沈清秋只得点了点头。
那人又道:“龙门驿站,往北十里外有一颗白杨树,三个月前我路过那里,正想到家中亲眷,也不知兄弟子侄先下如何……”这话说道一半,这人便拿起了刀,在桌上留下了几枚铜板,起身离开了。
沈清秋觉得那人奇怪,抬手喝了口茶,这才注意到那人放在身边的包袱还未带走。他欲出声去唤,可惜那人已经走在几十步开外,听不到他的话了。
茶摊伙计上来收了铜板,见那凳上的包袱,顿了顿道:“二位的东西还请收好了。”
沈清秋想说那包袱不是自己的,却见到袭罗先他一步将那包袱拿了过来,见到袭罗如此动作,他便也乖乖闭了嘴。
袭罗解开那包袱,里面用锦缎包着一个小盒子,还有一封信。那封信上没有署名,打开看了里面只写着一句话:
“一切安好,勿要担心。”
沈清秋收了这信,抓着信封的手在颤抖,口中喃喃:“四哥还活着……刚才那人是四哥,他认出我了……”
沈清秋和他四哥沈清河并不亲密。沈清河常年在洛阳,极少回江陵,沈清秋至多在中秋重阳时见过几面,年末他也是不回江陵的,因此刚才他才没有认出来,只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
“我易了容,已不再是原本的容貌,他是如何知道的?”沈清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张人皮面具好好的附在他脸上,并未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本就不是什么高明的法子,脸虽然变了,但框架仍在,况且你身形未改,这易容的法子只骗得了不相熟的路人,他好歹是你哥哥,自然认得出来。”袭罗一边解释,心中却并不赞同这个说法,先前那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叫人心神不宁的。
“他先前已经试探过你,约你在龙门驿站北十里的白杨树见面,不论如何,还是赶快北上的好。”
沈清秋点了点头,现在情况复杂,眼前茫然如雾中看花,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先是因为抄家问斩的事情火速逃离了洛阳,安顿好了成乐和婉儿之后又跟着蛊虫指引一路赶往塞北。
这将近三个月来,对于这一切的起因他却是不甚明白的。若说是因为当年祖辈藏了血玉触怒了朝廷,惹得江陵一霸就这么没落,一家老小甚至连菜市砍头这一步都跳过,直接被处死在牢中……这说法实在有些牵强。
血玉的事情应该是一早就漏了出去,当初沈老爷子要沈清秋带着那玉出江陵就是因为这一点。因此在渡船上沈清秋就遭遇了要来夺玉的人,只是那股势力畏首畏尾,不敢真正大打出手,唯恐让官面上的人知道了。若说那事江湖势力,委实说不过去。江湖中人做事不似他们那般,向来又快又狠,沈清秋这条命也极难保下。
只能说之前来夺玉的不是纯正的江湖势力,许是和朝廷有什么瓜葛。而后来,血玉的事情传到了上边人的耳中,才让沈家这般遭了难。只是这一切都是推断,其中真真假假,叫人难辨。
这些事情,这三个月来沈清秋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每想到这些,都像入了无解迷局,怎么想都想不通透。
三〇
两人这会儿在茶摊上又坐了一会儿,远远地瞧见有个商队出了城。这队伍不大不小,带头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运的是绫罗绸缎和上好的玉器。
袭罗也看到了,向沈清秋使了个眼色,沈清秋略一颔首,两人便往那商队的方向去了。
中途拦下了其中一人,阐明缘由之后,那人摇了摇头,说这事不归他管,并不让他们同行。不过两人这一拦,倒是让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领队的瘦小男子,走了过来,嚷嚷着问出了什么事情。
“我们……我和我家少爷准备出关,无奈两人对北地都不熟悉,单独上路唯恐出了要命的差错,这才想和您的商队同行。”沈清秋解释道,这段日子在外,他都谎称自己和袭罗是主仆关系。至于为什么他是仆袭罗是主——沈清秋自认自己没那个使唤袭罗的胆子,他自己亲力亲为献些殷勤倒是可以。
“况且我看这商队的护卫有些不足,我也算学过些拳脚功夫,年前也在镖局当过镖师,作为护卫也能派上些用处。”
那瘦小男子听了沈清秋的一番话还是有些犹豫,他这商队的确护卫人手不过,若是在之前,也可请镖师前来。无奈前几个月沈家忽然倒了,这沈家的镖局本就在中原一家独大,如今一夜之间出了事,业界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这次出来带的那些护卫也是临时在武馆找来的青壮,并不足以护住这些货物。
可眼前这两人来路不明……也不知可不可信。他心下纠结时,听到身后传来少女清亮的声音:“既然那人会武,便让他耍一耍!若真是好把式那留下跟我们一起走又有何妨?”
沈清秋听见这说话的声音,往后一看,就见一名穿着宝蓝衣裙的少女从车上跳下。那少女刚刚站定,就抽出身边人腰间的刀,抛给了沈清秋。
“大小姐……这事……”那瘦小的男人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少女瞪了回去,遂不再开口了。
沈清秋接下了刀,在那名少女探究的目光下舞了起来。他自小就修习武功,拳脚功夫当然过硬,他们这些走镖的,大多使得都是刀,沈清秋从小耳濡目染,刀法虽不是十分精进,但单单是舞起来也有那么一两分精妙的地方,唬人自然是是绰绰有余。
那少女似是颇为满意,看到忘情之处自己也抽了刀上前。
沈清秋没想到少女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反应不及—
—他虽会舞这刀法,但平日疏于操练,实战的经验少之又少,他这次接刀时慢了一步,所幸那少女并不是高手,也堪堪格挡下了。
少女正到兴起之处,这一下当然不会停手,便运起她并不纯熟的刀法在此攻过来,沈清秋无奈只好奉陪。一时间两人难分上下——沈清秋使刀是半吊子,那少女也只会些皮毛,两人缠斗起来,一时间也停不下来。沈清秋既没有一击分胜负的能力,也不好输给了少女丢了面子,只能继续。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少女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动作一慢叫沈清秋得了空,刀尖直冲少女的腹部捅去,沈清秋也没料到这一招会得手,此时收刀也于事无补,定会伤到那人。
电光火石之间,却见到灰白的影子一闪,袭罗拖住那少女的腰,把她往后一拉——
也是这一瞬间,她被人拉到怀中,避过了必会见血的那一击。这少女一袭宝蓝色的衣裙有些乱了,刚刚那一刀确实惊险,叫她自己都吓得呼吸一怔,心跳的极快。
少女抬头去看袭罗,见到袭罗一张精致的脸孔,心跳得似乎更快了。袭罗本就长得好看,这下在那少女眼中更是成了神明一样的人。
袭罗很快就放开了她,退到一边站好,道:“既是想要和小秋比试,也要挑准了时候。刀剑无眼,伤了姑娘贵体可不好。”他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中的神情,声音平静却是极为好听的。
那少女涨红了脸,支吾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在这里向公子赔不是了,我看这公子的随从那一套江湖刀法耍得极好,这才情不自禁想与他交手……本是无意冲撞的。”
“我柳梦色言出必践,自会让二位同行,请吧!”她转身邀了二人上随行的马车,自己也跃上车板,招呼商队再次出发。
柳梦色身后的瘦小男人也不再说什么,上了自己的马,把那位大小姐的话招呼给了其他人。
此时沈清秋已将那刀还了回去,反身站在袭罗身边,或许是袭罗刚才的那番话,他此时真有一种自己是那人随从的错觉。这时又想到袭罗先前勾着那柳梦色的腰肢说话的样子,虽是知道袭罗没有那份心思,但柳梦色满脸飞霞的样子却是让他心里却是来了气,好在一张人皮面具格挡住了他的表情,外人开来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两人上车的时候,沈清秋扶住了袭罗,趁着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贴近他,在那人耳边
说道:“这柳姑娘可对你有意,你却是如何想的?”
袭罗却回以一笑,小声道:“我自然不会像你那般平白招惹别人,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快,你若是气恼,就自己让她断了那心思又如何?”他说话的时候右手的食指在上唇轻划了一下,原本淡色的唇被这一下弄得有些红润,看得沈清秋心神荡漾,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们没在上车的时候多说,很快就进了柳梦色的马车。
“适才匆忙,梦色还未请教公子姓名,敢问公子……?”这会儿上了马车,柳梦色生性大胆,颇有几分江湖侠女的不羁,便与袭罗说起话来。沈清秋先前自称是随从,理所当然的被袭罗迷得晕头转向的柳大小姐当成人形背景忽略了。
袭罗当然回的是“江庭”这个假名,柳大小姐见袭罗并不讨厌的样子,便一溜的说了好多。
柳梦色的言谈之中透露了很多自己的消息:她是柳家的大小姐,柳家是长安的富户,经营着玉器古玩,还有几家绸缎庄,并且每年都会有商队去往波斯,用玉器古玩还有绸缎换些中原罕见的物件回来。柳老爷膝下无子,只有柳梦色一个女儿,自小百般宠爱着。柳梦色虽然不像一般大小姐那般刁蛮无礼,却并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书达礼的人,反而崇尚武学,请了先生教自己拳脚功夫和各式兵器。她最得她父亲宠爱,因此谁也拦不得她,这次跟着商队离开长安也是她在家大闹一场后得到的结果。
袭罗听柳梦色说个不停,自己却只是不咸不淡的应几声,既不表现出好奇也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谈及自己时,他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句:“如今只剩子遥一人,多说无益,只是徒添伤心事罢了。”
柳梦色也不再揭他伤疤,自顾自的又说了一番,见袭罗依然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心中也隐隐猜到了那人对自己怕是没有意思的。只是她今年正值二八年华,正是女孩儿家情窦初开的时候,虽是有些失落,但也不愿就这么放弃。
她说着说着停下了,沈清秋只当她是说累了,却不知这小丫头心里在盘算着怎么讨得江公子的欢心,好让他多注意自己……
这一路上走得并不快,待到傍晚也没出长安地界,商队在一个小镇子歇了下来,一行人住进了当地的小客栈。这客栈本就不大,这个时节正好是商队聚集着出关的日子,客栈挤满了人。客满了,客房当然不会一人一间,同行的护卫大多四五人挤在一间。
袭罗被柳梦色视作宾客,得了一间上房,原本被支去和其他护卫挤在一间的沈清秋也被袭罗一句话留了下来,两人就这么理所当然的住在了一起。
入了客栈,沈清秋关了门就搂住袭罗,抱着他深吻。袭罗微微一怔也很配合的回抱他,比他更加热情的吻回去。
袭罗对于亲吻的事情非常热衷,但是对之后的交合却没什么兴趣。他的欲念本就淡漠,不是直接的刺激根本挑不起那种兴致。这种嘴对着嘴,口舌交缠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情人间最亲密的举动了,因此为了表示他对于沈清秋的喜欢,每次都是亲的很卖力,尽可能的逗弄着对方。
沈清秋这次当然又被吻到脱力,晕头转向的差点昏死过去,因此并没有发觉刚才他们两人吻得啧啧有声的时候,门缝外还有别人。
且说这柳梦色柳大小姐本来无意去偷看人家,只是她少女情怀,满腹相思不可说,想着偷偷看看那位玉树临风的江公子也好,却不料见到了这幕对她而言惊世骇俗的事情。柳大小姐当下就惊慌失措,也不知心中如何五味陈杂,就这么慌张的回了自己的房,心跳的比那时见到袭罗还要快。
沈清秋没注意到,感官极好的袭罗却是听到了她远去的脚步声,他有些愉悦地弯起了嘴角,又亲了亲沈清秋的脸颊,道:“明天这柳姑娘说不定就不这么缠着我了……”
沈清秋却是不明所以,不过他此刻正满足,知道自己在袭罗心里地位非凡,不再去管那些闲事。
三一
商队在客栈里歇息了一晚,第二日清早便启程。
沈清秋和袭罗洗漱完毕,一齐从客栈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柳梦色站在商队边招呼着队伍出发。
柳梦色见到两人,脸上神色微变,视线游移了一番,又做起手上的事情来,等到两人走近了,才尴尬地说道:“江公子……先上车吧。”她不复昨日热情,看向袭罗的目光中更是带着道不明的情愫,迷恋之中又夹杂些旁的东西。
沈清秋当然是不明所以,他虽然和柳梦色接触不多,但昨日相处下来也觉得这少女年纪虽小,又是从小被家里宠着的,但性情不坏,反倒十分豪爽大气,颇有江湖女侠的风范。这会儿他又想到袭罗昨晚说的话,心道:不知袭罗到底偷偷做了些什么,才让这柳姑娘变得这般不自然。
即便沈清秋心中有诸多疑惑,商队的行程还是一样不会变的。他和袭罗依然和柳梦色同车,只是今天的柳大小姐全然不似昨日,坐在车里不说话,却总是悄悄的注意他和袭罗。沈清秋也是有些类似经验的,见到柳大小姐这样的举动,心下一沉,想着:自己和袭罗的那档子事情,她莫非是看出些什么了?
当朝虽然不忌讳男风,但是正真做起这些事情来,也得多藏着掖着点,因为在多数人的眼中,男人和男人的那档子事就是龌龊而见不得光的。那些个家里被权贵养着的男宠娈童,实质上做的是和姬妾一样的事情,名义上却是府里的贱奴,就是同样在烟花之地倚门卖笑的,相公都要比妓女更低等一些。若说笑贫不笑娼,旁人不笑妓女,但一定会笑相公。
沈清秋一下想了很多,这事情放在以前他当然不会在意,那时候他是沈家五子,旁人见了还会客气的喊一声:“沈五公子”,碰上巴结的更是会叫上一句“爷”,他做什么事情旁人都不敢笑话,可他现在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能让别人忌惮敬畏的,和袭罗的事情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怕是会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柳梦色在看袭罗和沈清秋,沈清秋也在偷偷注意柳梦色,他见她只是目光不断地在自己和袭罗身上游移,也知道她不论多少总是隐隐猜到一些了。但这目光不见鄙夷不屑,倒是探究和些许不甘多些。
这一路无言,商队行进的速度倒是有些快了,到了原本的乡镇天色还早。柳梦色似乎是打量那二人出了神,接过地图草草看了一眼,又吩咐商队继续行进,晚些时候到下一个城镇再歇息。
谁想柳梦色根本没看那地图,按照商队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乡镇。这一走又是两三个时辰,等到天色渐晚,商队卡在半途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露宿野外。
露宿郊外,夜里自然是需要人守夜的。柳梦色坚持以身作则,前半夜都是她在守着。袭罗和沈清秋虽说是柳梦色的“朋友”,但人在屋檐下,也没有主人没睡,自己在一边酣然的道理,只好陪着柳梦色一起。
等到夜幕完全降临,众人吃了些干粮垫肚子,全都都歇下的时候,柳梦色坐在篝火旁忽然开口:“江公子和……秋公子,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