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闭目养神的人听着他一路碎念,想到什么就说、挺聒噪。
霍地撑开一双犀利的刀子眼,盯着眼前的猎物,体内鼓噪着嗜血的冲动,打量那身形和文弱的模样,下刀一下子就结束了……啧,顿觉索然无味。
上官修赫然想起,哑夫八成饿着肚皮,时近傍晚,早先他可没忘买了几颗包子果腹。包袱就搁在身边,上官修探手捞出一包油纸袋,旋即丢到后头,说:「包子给你吃,我不饿。」
实际上,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节省银两,他宁可先委屈自己无所谓。
一颗包子滚出油纸袋,哑夫顺手拿起,大口咬下,老实不客气地祭祀五脏庙。
上官修回头一望,浅浅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饿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上官修将骡车停在一处林子内,不远处的下坡有一条小溪流,他记得和阿丁来过。随即取出一套换洗的衣衫和鞋子给哑夫,道:「这附近有溪水,你可以去洗澡了。」话落,他想起有买一把小刀,也顺道拿出来递给哑夫。
「把脸上的胡子刮一刮,看起来比较不吓人。」他勉强自己笑了笑,说不怕哑夫是骗人的,情非得已,他才找上他一路陪伴。
手上拎着衣衫的人一眼就看穿他的笑容勉强,视线没错过他眼下的阴影,神情也显得憔悴。转身离去,他择一处较隐密的地点,褪去一身脏衣鞋裤,涉入溪流之中,从头到脚将自己梳洗干净。
落日的馀晖穿透树林枝叶缝隙,映照着他恢复一身的清爽,垂散的发丝淌水,刮去胡髭之后,五官更显棱角分明,鼻梁英挺,浓眉似剑,尤以一双犀利的刀子眼令人胆寒。他步履稳健,杳然无声地回到骡车旁,察觉自动送来手中的猎物已睡得不醒人事。
车篷内,连一条被毯都没有。真不知该佩服他的勇气,还是嘲笑他未免蠢得太过相信人了,什么人不牵,偏偏牵上了他,若有心,早已将他截得支离破碎。
悄然地,将骡系在树下,他放眼搜寻,荒郊野岭的林子内,不难找到食物。
身手异常矫健,动如脱兔,只消提气两三下便跃上树干,折下好几根有如手腕一般粗的树枝,收集成堆之后,他便消失于林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度回到骡车旁,手上已多了两只剥皮涤净的兔肉。
架起树枝,堆了杂草、落叶,回头找寻火摺子。睡在车篷内的人搂着包袱,他大掌抓来,睡着的人竟毫无反应。
嗤!暗忖自己若没作伴,睡昏头的人恐怕不出三日,怎死在半路上都不知道。
他没见过这么不谙世事的。
动手翻找包袱内,摸透了几锭碎银和衣裳,取出火摺子,他将包袱塞回他怀里。
一时半刻后,他迳自烤着兔肉,随时注意周遭的动静,人烟罕至的林子内,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
上官修睡到饿醒,五脏庙咕噜、咕噜地响,空气中飘着一阵阵肉香味,脑袋探出车篷外,目光迎上甫回头的人,上官修不由得怔然……「你……是谁?」
被问话的人没理会,头一偏,冷酷的表情消失于已经傻愣的人眼底。
上官修从不知道哑夫的五官是好看的,和汉人相较,他粗犷且高壮的个头予人十分强烈的压迫感。「衣裳合身吗?」他问。下一瞬,意识到问也是白问,索性溜下骡车,坐在他身旁,盯着香喷喷的肉良久……
哑夫大口咬下半生不熟的兔肉,斜睨着他一脸馋样,喉结滑动,频频吞咽口水……
「没想到你会打猎……」他好饿,早知道就不会将肉包子都给哑夫了。
不说话的人拾起树枝,挑了挑木架上的兔肉,翻面来烤,油滋滋的声响更加引人食指大动。
上官修仰起脸庞,直勾勾地看着他会不会礼尚往来,分给他尝一口。
哑夫嚼着兔肉,随手将骨头一扔,正巧打到上官修的鞋面,彷佛刻意似的。
他顿觉可惜,骨头沾黏些许肉末没啃干净,多浪费……
已经好一阵子不知食肉是何滋味,不禁想起了大他几岁的阿丁,宛如兄长一般照顾……他伸手,轻轻地拉住身旁之人的衣袖一角,彷佛寻求一丝安慰。
哑夫怔了怔,视线落在他低垂的侧颜,那蛾翅般的睫毛轻颤,眼下的阴影更深了一层。养尊处优的南方人都这般文弱,像个娘儿们似的,骤然下腹一热,他几欲遗忘已经多久没碰女人了,一刹那却被他所挑起。
暗自收敛心神,大手抓来木架上的兔肉,差不多已全熟,他递给了他。
上官修瞠大眼瞳,问:「是要给我的吗……」
他晃了晃热腾腾的兔肉,眼看人未有反应,下一瞬直接放在他手上,惹来一声惊呼。
「噢,好烫……」上官修猛朝手指头吹气,熟透的兔肉落在大腿处,有布料阻隔了烫人的温度,他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动手剥肉条来吃。
哑夫斜睨着他,就连吃相都像娘儿们……渐渐地,脑中窜起了一道念头,想将他给生吞活剥……
上官修与哑夫为伴,一路上受人指指点点不打紧,不受欢迎更是家常便饭。
进入客栈打尖,掌柜的瞧见他上门,说话客气得紧,「客倌,要住上等房还是……」
「普通房就可以了。」上官修脸上微笑,内心忐忑不安。
给了一块碎银结算入住一宿的费用,待掌柜喳呼一名伙计前来带领,上官修在此刻才道:「请稍等,我还有一位朋友在门外。」
「哦。」伙计等了会儿,忽地瞠大双目,嘴颤抖:「你……你……」
高头大马的哑夫跨入客栈,立刻招来几道抽气声。
上官修脸上维持勉强地笑容,「请伙计带路。」
「慢着!」一声怒斥,登时粉碎了他的妄想。
掌柜的嚷嚷:「敝店不收外来的蛮夷杂种,这位小兄弟请拿回你的银子,带着人立刻滚——」
上官修吓了好一跳,整个人撞上身后的哑夫。
「哼……」鼻孔哼着气,掌柜对他们俩不屑一顾。
客栈内有人开始鼓噪,纷纷劝说:「这位小兄弟,你是不知北方蛮夷连年侵犯边境,征战四起,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身后那个蛮夷杂种是咱们汉族的仇人,你敢明目张胆地带在身边,与人称兄道弟,难怪不受欢迎。」
「呿!」另一桌的客人建议:「你最好别理他,自己会比较好做人。」
「是啊,小兄弟。我瞧你像个文人似的,怎会认识那个蛮夷杂种,莫非受人胁迫?」
「才不是……」他上前拿回银子,旋即拉着哑夫就走,凛着脸色跨出客栈外,不在乎受人责骂,却听不得那一字一句蛮夷杂种,教人分外难受。
上了骡车,他载着哑夫远离是非之地,免再继续遭受波及。
「对不住……我又害你听到那些伤人的话。」脸色臭得很,他暗骂是朝廷无能,能怪别人侵犯边境么?战争一起,受累的岂是汉人而已?
处在偏南区域,人们因种族情结作祟,往往失去理智。生意人是不谈这些的,爹生前说过: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无论来自何方,就存在着商机。
渐渐地,悲从中来,泪水爬满了脸颊,彷佛逃亡一般,寻不着一处容身之地。
哑夫何尝不是如此,受尽欺压及势凌,汉人就好么?就真正的善良么?就不会刻薄无理待人么?
「哑夫,一旦我有能力,我一定会将你带在身边,让你一辈子都跟着我,我不会欺侮你、不会看轻你、不会像那些混帐一样……」他咬牙承诺,泪水形同怒气一般无法控制,内心的不满交织着他不为人知的伤痛,没受过的人岂能体会个中滋味。
生平第一次,他打从心底窜出一股恨意,暗自发誓——所失去的一切,终有一天,他会一条条算清楚,连本带利的讨回!
倚靠在车篷内的人充耳不闻他所言,眼底掠过一幕幕远方的风景,直到一滴泪打在脸颊上,他怔然地转向,映入眼的那道纤瘦背影挺得直、坐得正,不愿服输在他人的打压之下。
终于意识到,像娘儿们的小子生气得哭了……嘴角一勾,他冷笑。
来到旗下的铺子外,颜掌柜立刻将人迎进掌柜房,关上门窗,一回身,仅是微微诧异少爷怎带着一名外族人,「阿丁呢,这回怎没跟少爷一道?」
上官修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老掌柜,事不迟疑,快誊写一份让渡书,我还要赶着去另外的铺子。」
颜掌柜依言执行,拿了纸笔写下少爷的交代,尔后由少爷画押,这一处铺子已易主。
「少爷,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颜掌柜闻言,顿时悲从中来,双膝跪地,朝少爷拜了又拜。「少爷宅心仁厚,家乡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帮不上忙,还得劳烦少爷亲自赶来,保全住咱们的饭碗。我在此也替手底下的人对少爷说一声感激!」
上官修快快将人扶起,「我承担不起,是爹生前交代我做的。」
颜掌柜恍然明白,「老爷应是料想少爷斗不过那利欲薰心的老家伙,他连自家的亲人都不放过,足可见此人的心肝都被狗给啃了!」
上官修心一痛,无话可说。
颜掌柜提袖抹去泪渍,唤道:「少爷,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的一日,这间铺子永远都是你的,咱们表面上做做文章骗过外人即可。」
他不置可否,别过脸庞,闷声道:「老掌柜,我缺盘缠,得伸手跟您要了。」
「这是应该的,别说要,铺子的银两都是你的,请少爷记住这一点。」颜掌柜打开桌案的抽屉,取出一张银票塞给少爷。
「我不需要这么多,给我几两银就好了。」他递回银票,坚决不收。
「少爷……」
「别拖延了,我还得赶路呢。」勉强笑了笑,他的精神和体力几欲透支,收了几锭银两后,他又带着哑夫一同离去。
来到另外三间铺子,如法炮制一番,身为掌柜的无不感激他有情有义,如同他爹处世待人的态度。
告辞后,上官修在邻近的一家食肆买了食物给哑夫。「我们俩无论到哪儿都不受欢迎,只好委屈你待在车篷内。」明知哑夫不会说话,他仍改不了诉说给他听的习惯。
两人相处一段时日,虽无法入住客栈或找到农家、民宅愿意借住一宿,也不见哑夫显露一丝不满的神色,是习惯了吧。
莫名地,他感到内疚。
遥望着远方的村落,冉冉升起的炊烟令他想念着龙泉窑口,想得出神,没注意前方泥泞道上有洼洞,忽地车身弹起,摇摇欲坠的倾斜,上官修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摔落于地。
惊骇地,骡车罩顶颠覆,他本能闭紧双眼,抬肘护着面庞,预期中的压撞并未发生。缓缓地回过神,却意外看见哑夫在另一头,彷佛有天生的神力扳住车体,骡抬脚乱叫,晃动的轮子仅距离脚边数寸,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爬也似地逃到一旁的草丛。
不一会儿,一切归于宁静。
哑夫拍抚着受惊的一头骡,刀子似的双眼却射向那差点儿命丧于车轮下的小子。
上官修一时之间找不回声音,双目直勾勾地回望着。
哑夫上车取代了他的位置,等着那受惊的小子自行回神。
好半晌,骡子走动几步,渐行渐远……上官修一回神,猝然大叫:「喂——等等我——」他起身拔腿就追,前方的骡车已停下,追上后,他倚在车板旁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有点恼,他嚷嚷:「你别吓我……当真把我丢下……谁弄食物给你吃……」
倾身而来的哑夫伸出了大掌,上官修尚未反应,后领子一紧,眼一花,只消一瞬间,人已坐在车板上。
他瞠目结舌,缓缓地回头瞪着那道粗犷的背影,「你深藏不露……」
他充耳不闻。
「你力大无穷对么?」
他没回应。
「你可以不受人欺负的。」
他斜睨了一眼那脸色忽青忽白的小子,又像个娘儿们般罗嗦。
「害我替你白操心……」上官修低头叹自己一身衣裳沾了泥,又湿又脏,「嗟,要找地方洗澡了……」
他嘴角微勾,表情彷佛幸灾乐祸。
全身泡在冰凉的溪水里,上官修浑身颤抖,两排牙齿格格作响。待了好一会儿,渐渐适应水中的冰凉,他憋着气沉入水中,唯有一袭乌黑的发飘散于水面。
浑身湿淋淋地游至岸边,探手往草丛摸了摸,怎捞不着衣裳?
他抬头,愕然。
「你怎拿我的衣裳?」
哑夫将衣裳抛至他面前,另一手则捏着一条蛇,那挣扎扭动的身躯几近垂地。
上官修见状,唰地,脸色煞白……
入睡前,心慌意乱地检视车篷内,惶恐会不会有蛇出没。
瞬间,火光一灭。
哑夫一把抓来他手中的枯枝,转手扔出车篷外。
「你……」上官修瞪着那压迫力十足的身影,又气又怕又拿他没辙……
车篷内睡着两人实在很挤,他搂着包袱,屈起双腿仍感觉冷。
久睡不着,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藉由月光检视哑夫的睡相,如刀刻划而出的五官是好看的,不似南方人的面容轮廓较柔和。渐感好奇,他是天生的哑子么?
究竟从何而来?
经过相处,他好生疑惑,他明明有能力照顾自己,何须屈就于王掌柜的客栈受人糟蹋和欺凌……挪来包袱夹在脸颊之下垫着,缓缓的地垂下眼睫,直到睡意侵袭,他陷入一团无解的梦乡。
浑然无知身旁之人也在观察——
目光几欲穿透他的骨子里,睡得不醒人事的小子毫无防备,殊不知他得克制体内躁动的因子,才没将他给大卸八块,一一吞入腹内满足睽违已久的私欲。
经过数日,两人回到客栈外,临别前,上官修交给他身上所有的银两,「你拿着,我说过要付你费用的。」
等了半晌,哑夫没伸手接过,上官修愕然地抬头问:「你嫌太少了么?」
他摇头,心知肚明他身上的家当少得可怜。
上官修直接将银子塞入他的衣襟内,拍了拍对方的胸膛,又说:「谢谢你一路陪着我,还有救我……对了,骡车我也不需要了,就留给你。如果你不想待在此地受气,就离开……」
哑夫都没反应。
上官修低垂头,叹口气。「再见……我要回家了。」话出口,心就痛……他已无家可归,仍善良地叮咛:「你好好保重。」
上官修说罢,旋身进入客栈,知会王掌柜,「我将人带回来了,王掌柜,谢谢你将人借给我。」
王掌柜愣了愣,眼睁睁地看着他迳自走了。
一回神,他钻出柜台外,追到门口,差点撞上高头大马的人,不禁吓了好一跳。
「哑夫?!」
他挑眉,没搭理王掌柜,迳自将骡车给牵入马厩。
王掌柜仍怔在原地,以为自己眼花了,浑身干净清爽的哑夫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前后判若两人。
怪哉……上官小兄弟不是带人去做窑工么?怎不将人继续留下呢,他早就说了,哑夫不是卖身为奴。
第四章
该来的,躲不过。为了解决债务,上官修亲自前往日盛票庄——
「唷,上官家的少爷,你终于出现了。」身为日盛票庄的陈大掌柜年约五旬,私下与上官硅交好,奉令行事将收回上官家的五间铺子来抵债。
「请坐啊,今儿就你一个人来?」他做做样子朝门外探,「怎没瞧见你带人运着银两过来结算利息?」
「陈大掌柜,我没有银两。」
「怎会呢,你手头上还有五间铺子不是么?」
「那已经不是我的了。」他老实道:「我仅剩下制窑场,不过我大伯想将制窑场变成官窑,我也没自主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