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之年——魔非

“没关系，凭感觉就行。”关鹏对这一点倒是完全不担心，“你是《镜花荼糜》的母亲，绝不会选错人。”

【尙逸】是本城最知名的老牌配音制作单位，自建国以来拥有超过四十年的历史。

关鹏会不惜成本找上【尙逸】合作，也是出于多方考虑的。毕竟这是【九天】第一次在这个领域寻找合作伙伴，如果不能一炮打响，之前的所有努力便会付之东流，与这相比，投资在【尙逸】身上，将得到的不仅是第一流的实力，还有第一流的人气，可谓一箭双雕。

“四十八个啊……”司徒躺在沙发上，七月闷热的天令人容易焦躁，即使开着空调也不能驱赶走内心的浮躁，“说什么‘凭感觉就行’，关鹏这个骗子。”

【尙逸】一共送来四十八位配音演员的试音DEMO，而这一个下午司徒就在听着这些每段两分钟左右的录音。没有想到参与甄选的人数量会那么多的司徒，停下了手头其他事情，对照着手上的资料，仔细听着录音，还一边翻看着配音演员的个人材料，从年龄、经历和音色各方面去衡量他是否适合作为朗读者。

不管是为了回报关鹏的信任，或者是对自己作品的负责，司徒都不愿意草草了事，而她的双耳就在这个下午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四十二……四十三……

还是没有。

司徒忍不住又倒回去听前面几个人选的录音。越是接近尾声，她越是不确定，她是否在之前错过了谁，而最后剩下的那几个人选里，又有没有可能存在着真正的适用者。

这太难了。

要做一个”声音的评委”究竟应该怎么去制定评分的标准，对此完全没有把握的司徒觉得整颗心都七上八下的。

【你知道仰望者永远都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吗？就是对方平视的视线。想要向我挑战的话，至少要先试着站到跟我一样的高度，不然你永远只能抬着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就放弃，然后……滚开。】

司徒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甚至很长时间才眨一下眼睛。

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让她全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在大夏天里居然感到一身的寒气，一瞬间好像可以阻隔所有的温度。她用力闭上眼睛，用记忆再感受了一次仿佛可以镌刻上心底的那个声音。

“凤唯——”

那是“凤唯”的声音，确实如关鹏所说，司徒是《镜花荼糜》的”母亲”，作为小说主角的“凤唯”也等同于司徒的孩子，母亲不可能听错自己孩子的声音。

“唰”地一声抓过演员资料，司徒急切地寻找着那声音的主人。

——第四十八位试音者：颜冰。

颜冰？是那天休息室里，没有让她睡着的那个声音吗？

刚才的确有一瞬间莫名熟悉的感觉，司徒不由自主在唇角扯出一个笑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巧合，也许刚好就发生在这个事件上。

第一章（三）

关鹏努力想忽略司徒这天脸上异样的神采，但是要做到这一点不太容易。

坐在关鹏办公室沙发上的司徒，从一到这里，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他诉说着，她选择《镜花荼糜》朗读者的整个过程，而说到最后确定人选的时候，更浮现出一种简直是着迷一般的神情。

“要怎么形容呢……我觉得文字的力量实在是太弱了，只能说他是‘天赐的凤唯的声音’。”司徒眼中润泽的光芒毫不掩饰地告诉着与话者她的兴奋，“文字，画面这些二维的传达手法，真的是没有办法传递出‘声音’这种东西带给人的震撼。我第一次知道也有只用耳朵就能感受到的冲击，关鹏，你真厉害，居然能想到做朗读版小说，你太伟大了！”

只不过是将一个声音引到她面前，居然就能让她使用“伟大”这样的形容词，关鹏这一刻真的感受到了司徒所受到的震撼：“司徒，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兴奋。”

“是吗？”当事人却没有这样的自觉，“对我来说，这是很新鲜的体验。”

关鹏不知道该不该把心中模糊的感觉称之为嫉妒，两个人太熟了，有时候反而会淡化一些感觉，朦朦胧胧得也说不上是好或不好，但是在想要确定什么的时候，这种朦胧感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合同已经拟定好了，你接下来的一周要尽快完成朗读稿的修订整理。”关鹏毕竟是在工作状态，他不会忘记今天找司徒来的目的，“等一下【尙逸】的人就会到，关于CD制作方面，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建议？”

“我希望在CD附录册中加一页插图，可以让我和插画师直接谈谈吗？”

关鹏皱了下眉。他在司徒面前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要使用小说插图以外的图？”

《镜花荼糜》所选择的插画师也是国内一线的画手，司徒对她的实力应该没有任何不满，那么看来是对画面本身有别的追求。虽然关鹏有言在先，只要是司徒希望的东西，他会尽量满足，但在这种情况下听到司徒的请求，让关鹏下意识会生出”与那个声音有关”这种想法。

“嗯，我希望能有‘凤唯’的单人画像一副，不用太复杂的画稿，只要那种略带凌乱的草图线稿，印在CD封面内侧，黑底白线这样的形式出现就可以了。”司徒描述得很具体，显然她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好，你一定有你的道理，我替你安排。”关鹏一如既往的支持态度，“只是司徒……”

桌上的对讲机里传来关鹏秘书的声音，说是【尙逸】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了。这样一来，他们俩的谈话也不得不告一段落。

这天是【九天】和【尙逸】相关人员的第一次碰头会，司徒和关鹏到达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坐着三个人。

因为三个陌生人都是男性，司徒并不知道他们中间谁才是颜冰，她好奇地左右转动着眼珠，努力进行着猜测——

一个是在大夏天中依然打着领带，表情严肃的男人；一个是穿着干净简单的白衬衫，神情松弛的男人；还有一个是穿着时尚的T恤衫，唇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的帅气男人。

“是哪个呢？”司徒嘀咕着。

“司徒。”最靠近司徒的关鹏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司徒被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什么环境中。

“关先生，司徒小姐，很荣幸可以与‘九天’合作。”和关鹏交换名片的人，是那个打着领带的男人，姓石。这人与他的姓氏很匹配地有着一副中规中矩的长相以及严谨的做事风格，他指着身边那个带着淡淡微笑的男人说道，“这就是颜冰。”

颜冰？

被这样轻易地介绍出来，司徒好像被咽了一下似的，居然无法开口说什么。

三名来客中，颜冰显然是最不起眼的一个，长相、身高、穿着都最普通，在路上擦肩而过的话，这个唯有笑容令人觉得舒服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很容易被人遗忘的。

“你好。”颜冰就这样开口与她说了第一句话，“我会尽力做好这次的工作。”

“认识你的人，真是幸运。”

司徒的话让颜冰有些意外，虽然听起来是善意的话，可终究是有点突然，他露出疑问的眼神。

“能听到这么美丽的声音和自己说话，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

司徒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特别的话，但是坐在她边上关鹏的脸色却是明显地变了变。

“看来司徒真的是很喜欢严先生的声音。”关鹏示意大家寒暄可以结束了，“这样的话，我们就立刻开始商议录音的流程安排吧。”

【《镜花荼糜》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那是个动荡而复杂的年代。故事的主角“凤唯”和“秋醒”师兄弟俩同为当时声名鹊起的京剧名角。两人都有各自的追捧者，但是凤唯的才华与名声不论秋醒如何追赶也依然是相差一截，因此秋醒始终对这个师兄怀有嫉恨之心。然而凤唯生性沉静淡漠，不论周围的人是恋慕还是诋毁，他始终冷眼以对，这样的态度刺激到了秋醒，以至于他数次想要加害凤唯……】

这是司徒兰聆第一次以真实的历史为背景创作的非现代题材的小说。故事内容也不复以往的轻松诙谐，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悲情。

【在秋醒的眼中，这时的凤唯就如同一个冷酷的魔鬼，从那残酷的双唇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是焚身的烈焰，他如何能用这样冰冷的声音，焚毁秋醒仅存的骄傲。

“你住口！不要用这种命令似的语气跟我说话！”

“想逃跑的话尽管去，连自己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这个舞台不需要你这种劣等的艺人。”凤唯这样说完，转身便走上舞台……】

录音监控室里非常安静，录音间和这里是单独区分的两个房间，但是坐在监控室里的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保持着沉默。

朗读版整个录音预定为130分钟长度的双CD，前120分钟由颜冰一个人完成，最后10分钟则收录朗读者颜冰与原作者司徒的对谈（Free Talk）。作出这个设计的是【尙逸】的人，关鹏表示是否同意参加录音由司徒自己决定，而司徒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

“请等一下。”司徒探出上身，靠近坐在操作台边的监制，“姜先生，这里……”

留着一小撮胡子，在第一次碰头会上就和司徒认识的姜晓生担任这次的录音监制和导演，他向玻璃隔窗对面的颜冰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转身对司徒和关鹏示意了一下，三个人走到房间一个角落里。

“司徒小姐，我很理解你对作品精益求精的要求，不过……”姜晓生的眼光看向关鹏，“我们的进度实在太慢了，按照这样的速度今天之内绝对录不完。”

原本要在一个工作日内完成的录音，已经进行到下午四点多，完成的部分加起来也不到40分钟，这样的进度实在是不能让人满意的，也难怪姜晓生终于按捺不住向关鹏求助了，因为拖延录音进程的主要原因，就是司徒不断要求重录。

“姜先生，这样吧，录音室方面我来负责协调，【尙逸】那方面我也会尽力沟通，我们把录音延长成两天你看如何？”关鹏被特地从办公室请过来也是因为录音进行得特别不顺利，但是到了这里之后，他发现自己改变不了现状，只剩下收拾残局的工作而已。

“我并不介意录制时间拖长，但问题不解决也于事无补。”姜晓生看向了根本问题所在的司徒，“我尊重司徒小姐的原作权威，不过我觉得我们的方式可能要换一下，是不是应该找出症结所在，而不是继续无休止的重复。”

姜晓生是【尙逸】的人，他和颜冰当然也并非第一次合作，老实说他并不觉得今天颜冰的表现有失水准。虽然司徒是这方面的外行，但她是小说的作者，姜晓生也不是不尊重司徒，他只是无法理解司徒到底是在哪个地方有所不满。

“司徒，你不觉得应该去和严先生谈谈吗？”每当关鹏用这样的口吻询问，那即是命令，“如果你也希望录音能顺利完成的话，就要想办法让朗读者明白你想要的感觉，这也是你的工作吧？”

“……好。”司徒于是离开了监控室。

关鹏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心里满是疑惑，上午的录音他并未在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司徒看起来心事重重这么纠结的样子。

“我本来以为她是相当中意颜冰的声音的。”姜晓生喃喃道。

确实，关鹏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一章（四）

颜冰躺在录音室靠墙的沙发上，用脚本盖着脸假寐养神。司徒打开那厚重隔音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坐起身来。

“进度有点拖，我很抱歉。”司徒递过去刚买的罐装咖啡。

颜冰摇摇头，接着说他从不喝咖啡，拿起茶几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

“不用道歉，‘尙逸’答应过这次的录音以原作的要求为标准线，没能达到你的合格标准是我的问题。”这样的社交辞令让人完全感受不到言者的真心实意，颜冰身上有一道无形的墙，能把人挡在其外而又不失礼貌。

“我不太明白，在今天的声音中，我感觉不到‘凤唯’。”司徒直切主题，“旁白的部分没有问题，可一旦你念出‘凤唯’的台词，总是让我觉得不如你试音带里的感觉好。”

语言的准确性，声音抑扬的把握，咬字的清晰程度，语气语调的控制这些颜冰都做得很好，但唯独是对“凤唯”的演绎司徒无法认同，这就是她一次又一次表示要重录的理由。

“试音带不是我认真录的。”颜冰笑了下，“我休假了大半年，那天是回公司去销假，顺便就被拉去录了个DEMO带。”

司徒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难怪其他人都是念了足足两分钟的小说，而颜冰的DEMO只念了一句”凤唯”的台词。

但这不是司徒要听的，那个DEMO里的声音是司徒认定了的”天赐的凤唯”的声音，颜冰只需要展现那时候的演技就足够了，这对于专业的他来说不该是件困难的事。

“那时我并没有看过小说。”颜冰像是觉得有些失礼于是对司徒说了句抱歉，“当然确定了要朗读小说之后，我仔细读过了。”

读过了小说之后的表演居然还不如没看过小说时随口念出的台词来得令人心动？

“别开玩笑了。”司徒发现自己是真的有了一丝愤怒，“‘凤唯’是什么样的存在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没有读过小说就能活化他的人……”

根本就不会存在。

作者是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去经营这个人物只有作者自己最心知肚明，司徒觉得颜冰刚才的话简直就是对她所付出努力的一种辜负，一种蔑视。

司徒站了起来，她没有忘记她进到这个录音室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她已经无暇再顾忌自己的措辞是否足够礼貌：“无论如何，我今天要的是DEMO里的那个‘凤唯’，如果你不希望我质疑你的专业素养，请务必做到这点。”

“请等一下。”颜冰好像是怕自己的声音无法留住司徒，起身去拉住了她的手，丝毫没注意这个动作已经显得有些夸张，“我知道技巧掩饰不了音色中的迟疑，在原作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很愚蠢。有个疑问，希望你能解答。”

听到这些的司徒却放下心来，因为颜冰终于肯对她说实话了，她点头示意谈话继续。

“在你眼中，‘凤唯’是个怎样的人？”

司徒眯起眼睛，以颜冰的年龄、他的阅历和表演经验，不应该为这个问题困扰。

“他是个残忍的天才。”如果要问司徒对”凤唯”的感想，那恐怕这个对谈将持续的时间就无法估计了，但是她认为颜冰要的只是她最直白的剖析，“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舞台上的完美表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对于阻碍他舞台表现的一切，不管是人或事即使消失也都无所谓。‘凤唯’就是这样的人。”

颜冰微蹙着眉头，反复咀嚼着司徒的话。

“我们可以继续了吗？”姜晓生从监控室的麦克风里传来询问的声音，他和关鹏自然也看到了录音室里这两人的谈话状况，只是录音室传送到监控室的开关并没有打开，所以对面无法得知这两人的谈话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