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剑。
又一片鲜血。
容熙握着剑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该有什么心情。容云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向他道歉,却又表明立场:
有要做的事情。
对不起。
可以死。
但,还不能死。
容熙的手,抖了一下。
容云,是认真的吧。如果是自己,在容云的立场,会怎么做,恐怕是相同的选择吧。
这个孩子,身为一国之君,是亲自到西弘保护他的?还被他扔到寒光营……这样的本事,难怪能不着痕迹的屠了寒光营。
第五剑。
容熙俯看着容云对他的歉意,眼前不禁浮现了容云给他疗伤时的发顶,那个乖巧认真的样子,他一直想摸摸来着。他想到了容云身上带着突破乾坤重元的伤,在小厨房里给他煲汤,想到了,容云把兔子苹果掉了满盘子的呆愣的样子,还有,容云的更衣,容云的布菜……
第六剑。
这样的强者与君王,若非真心,绝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想要套他的军令密语,也绝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第七剑。
从他见到容云开始,容云无论身处什么艰难境地,似乎都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他从来没见容云失态,就算……是身受严酷家法之时。现在他更加清楚了,那是强者的尊严,也是君王之仪。
是的,容云不仅是强者,还是君王。所以,会说,“有想做的事情”,“不能死”。也正因为容云是君王,才会背叛,比景瑜当初还要有立场背叛。这其实,无可厚非吧,而且,他有资格接受容云的道歉吗?
第八剑。
鲜血如雨,白雪尽红。
容云抑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与声音颤抖太厉害,轻声道:“对不起……”请您不要生气,不仅是现在,还有,之后。
第九剑,容熙在容云要将剑生生刺入忏心之位时,终于,握紧了剑柄。不快不慢的八剑,让容熙渐渐冷静,在战场震天的杀声中,想到了容云的立场。当然,还有他自己的立场。
就在这关键时刻,沈傲天在一旁慢慢开口:“对了,差点忘了,本王最近听说了一个消息。听说,景烈陛下的生父,是西弘大皇子容昊啊,据说烈亲王自己最清楚这件事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九剑忏心(终)
自己深埋心中多年的秘密,意外被人一语道破,就算是容熙,他也不由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容云有些担心父亲,他难得失礼地在请罪时抬头直视观察父亲。当然,他的动作在别人眼中,就好像是在向父亲确认着什么。
认真注视着自己的双眸,即使此刻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时不时神采涣散,但依然深明纯黑,充满让人舒服的温和。容熙目光深沉地看着容云。
容云在父亲的目光中,再次微微勾了勾唇角,一缕鲜血随着他的微笑滴落雪地。还好,从父亲身上与剑上传来的真气波动告诉他,父亲的感情似乎没有太大的起伏,父亲应该没有什么事吧。
不管他是不是父亲的孩子,只要他不会影响父亲与母亲和好就好。然后,他可能看不到了,当父亲知道自己是父亲的孩子时,按照判断,应该会对母亲更好吧。
父亲,谢谢您,愿意容忍云儿这个笨蛋“外人”这么久,所以说,父亲是很在乎母亲的吧。
这样就好,这样他就可以放心的计划一切了。容云勾着唇角,感受着手中冰冷的剑锋,渐渐再次握紧了极刑的凶器。
第九剑,忏心!
他能向父亲道歉的机会不多了,如果父亲杀了他,他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他想努力道歉,希望日后父亲想起他时,可以不要太生气。而且,他知道很丢人,但他还是有个想法……如果,父亲可以比较不生气的话,或许,在一切结束后,可以在有时间的时候,愿意,来看看他?运气好的话,或许,父亲会跟母亲一起,来看看他。
……其实,父亲忘了他比较好。
心,真的很痛。
正常,忏心,当然会痛吧。
这说不出的疼痛,排山倒海地充斥着经脉,血肉,精神。
然而,容云告诉自己:平静!
擎王还在附近,擎王的眼线也不远,还有宫毓卓,这些人都是危险人物,他不能像在父亲家里一样放松,他需要保持清醒与战斗力。
这个时候,容云还不知道,极限的疼痛之下,随着血灵芝的成熟,他突破后的乾坤重元,第一次,融会贯通。他纯黑的眼眸,因为内功盛极,而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当然,这个变化,容熙看到了,沈傲天也看到了。
沈傲天在看到的一瞬间,身不由己地,感到一阵战栗。
很漂亮,但也真正的很恐怖。那是“影目”,而且还是金色的影目!景烈的内功已经强到如此地步了?影目,近百年都没有真正出现过了吧。九剑忏心,相当痛吧,居然把景烈的影目显示了出来。他能看到影目,算是意外的收获了,毕竟,寻常时候,景烈是不会给人看到的。
战栗过后,虽然有些遗憾,但沈傲天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放弃了。放弃自己原本打算趁秘密揭露时,对容熙与景烈的算计。敌人又变强了,他的处境,实在不太妙。
说起来,除了算计,沈傲天越看越想感叹,景烈对容熙,虽然行事作风有点让人火大,但其实真是没得说。那么,对于他刚刚的话,容熙会怎么反应?景烈,会就此翻脸吗?
另一边,容熙清晰地看着容云深黑的眼眸染上金色,他有着跟沈傲天一样的惊讶。惊讶后他才反应过来,九剑忏心,第九剑已经刺在了容云的忏心之位!
容云依然跪得端正,呼吸缓慢而有些零乱,看上去似乎还好,但雪地上的片片鲜红与剑柄传来的微微颤抖,告诉了容熙,跪在他面前的人伤得有多重。
容熙闭了闭眼睛,他已经无法再把眼前的人当孩子了么……
下面自己的同袍深陷绝境,每一刻都在死亡。
咽喉有些发热,但最终冷却了下来。这种地方,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该说自己是“习惯”了吗?不过,比起当初遭遇景瑜背叛时他要“从容”多了,是因为景瑜是他最爱的女人,而容云,不是他的儿子吗?……哈,其实,被如此强者如此彻底而决绝地道歉,他是真的气不起来吧。
乱世烽烟,立场对立,怒火过后,他更多的,开始感到一种无奈的悲哀。
既然容云不是个会因为他这个“父亲”就放弃自己国家的君主,那么,他与容云之间,也没有必要再为难彼此了。
事实上,他与容云之间,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吧……
容熙沉默了一下,最终,放开了手中的剑柄,然后,他转向沈傲天:“擎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容熙的话,无疑已经预示了某种答案,容云再次垂下了视线,他等待着父亲做出决定。
“如何知道的?是一个非常恨你的女人告诉本王的。”沈傲天道。
“……半月夫人吗?”
“哦,原来烈亲王知道啊。不错,那个女人偶尔从容昊的遗物中得到的线索,怎么,烈亲王承认了?承认,景……容云,不是你儿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唉,可惜啊,原本,不论是秘境陷害,还是滑车弩箭,你们父子的关系都没有受到影响的。”
“哈哈,”在沈傲天半真半假的感叹中,容熙笑了,笑声中有些苍凉,却又有更多的潇洒与豪狂。
笑声停止,容熙从容云身前侧开半步,然后,把容云从地上扶了起来,扶起后容熙便马上收回了手。
“景烈陛下,请起吧。或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擎王说的,容熙承认。还记得容熙曾经说过的,没有跟你说的事情吗,就是这个身世。容熙,不是你的父亲。”容熙对容云道,低沉威严的声音没有起伏。
容云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说话。心中说着:不可笑,您是容云的父亲。没关系,容云明白就好。
“当初,景烈陛下所说的,不能说的秘密,是陛下一国之君的身份吗?”
容云点了点头。
容熙躬身,对容云施了一礼。
容云迅速侧了一步,瞬间,身上的鲜血大量滴落,染红了一片雪地。
容熙仿佛不知道容云还在身受极刑,也仿佛没有看到地上的鲜血,他只是没有起伏地说:“日后,陛下若要讨帐,容熙恭候。但不管怎样,多谢陛下特意来保护容熙。”
“至于今日的是非曲直,相信我们都心知肚明,只当他日沙场再见,本王会全力迎战。”
“容云是我为……端和公主的孩子取的名字,陛下若嫌弃,本王收回自己的逾越。确实,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告辞。”
容熙说完,也没等容云回答,上马,带着江清浅叶欣儿宫毓卓离开了。
马蹄声远去,茫茫旷阔的天地之间,这个小山坡上,蓦地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寥落之感。
容云在父亲离开后,直到一刻钟,他才把自己忏心穴上的剑,拔了出来。抬手点了止血的穴位,容云转身:“擎王还不走,是不想走了吗?”
“陛下,你这个样子,说出这样的话,”沈傲天话中有话地道,“本王还真是走为上策啊。”
“朕以为,擎王在盘算趁人之危。”
“陛下说笑了。您现在眼现金色影目,本王哪敢。”
影目?自己吗?容云稍愣了一下,没有太在意。
“不过,看陛下也伤得不轻,本王想走陛下恐怕是拦不住的。告辞,雪巅见吧。”沈傲天说完,也上马离开了。他走的方向,跟容熙方向相反。他可没有容熙的优待,被景烈特意放人到边境接应,而他也不认为容熙会好心到,接应他到西弘,所以,他只好还是按照原计划,从东霆境内回雪巅了,毕竟自己对东霆更熟悉。
容云未置可否,在沈傲天上马离开后,他缓了缓,用雪擦净自己脸上的血迹,轻拍安抚着在别人都离开后,担心地轻轻拱着他的爱马小黑。
然后,容云上马,立马看着下方已经渐近尾声的战斗。忏心之刑后,无法有效用点穴息止的鲜血还在从他的伤口渗出,顺着玄墨麒麟驹光滑如缎的身体向下滴。然而,比起下面的血腥战场,他容云流的血,实在不算什么。
容云拍拍小黑,让小黑载他去己方的边城。
……
这一战,东霆军士气高昂,全歼西弘北骑五万骑兵。而更令这些冒死奋战的将士们感到不枉拼命的是,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城池时,他们的君主,在城楼上为他们接风。
他们那位年轻的主君,很简单地披了一件玄色的帝服,温文自凛,含笑亦威。
不许要多想什么,所有将士在经过那匹黑色的骏马时,都精神一振。
当然,有一个人是例外——元帅宣明旭。不过宣明旭在别人眼中,向来都一身凶恶的气息,一身血腥的将士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将士们不敢使劲盯着他们的主君看,但宣明旭敢。从看到容云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宣明旭的脸色就黑了黑,等仔细再看,看到小黑身下的滴滴鲜血时,宣明旭自然是气息愈发凶恶了。不过,他没说什么,提马停到了容云身后,跟容云一起为众将士接风。
直到全部队伍行进结束,周围除了心腹再没有旁人,宣明旭提马靠上小黑,扶住了容云。
容云,跟宣明旭边并骑而行,边抱歉地对脸色很差的好友笑了笑道:“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睡一下就好,大概要一天吧。如果这段时间,外面传出我是西弘烈亲王亲子的消息,麻烦明旭你们帮我处理一下。”根据他的估计,擎王为了自己,大概不会泄露他不是父亲亲子的事情,但他不是舅舅四皇子的事情,绝对瞒不住了。
“好。我们处理。”宣明旭有些咬牙地道,然后,顿了一下,语带叹息,“云呆,不用等到驻地,你现在就可以开始睡了。”
“……嗯?嗯,那麻烦了。”容云说完,昏靠在了好友手臂上。
……
对沈傲天来说,身世问题,既然“景烈”已经知道了,那么,在他看来,传不传出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了。反到如果传出去,被别人抓住把柄,引出他跟巫半月合作的事实,他反而会自寻麻烦,弄不好,被巫半月阴过的容承会直接跟他翻脸。现在景烈刚刚对他下了战表,他还是不要招惹容承了。
当然,沈傲天不知道的是,因为雪巅傀儡军的原因,事实上,容云是不会让容承跟他一起合兵攻打的。他这次毫不留情的剿灭了西弘五万北骑军,便也是他阻止容承发兵雪巅的一个契机。
第一百七十章:血域天下(一)
第二日,“霆弘边境战事再起,霆皇景烈御驾亲临,东霆士气高昂大败西弘”的消息,便传遍了天下各大黑白势力。
可比这更加让天下人沸腾的,是另一个同时传出的难以置信的消息——霆皇景烈的生父,其实是西弘烈亲王!烈亲王唯一的亲子容云,就是景烈!
这样的消息一出,人们在震惊的同时,便是不可抑制地产生种种猜测。
如果说,景烈的生母是端和公主,东霆先皇在无后之际,让亲妹妹的儿子即位还比较好理解的话,景烈与西弘烈亲王容熙的恩怨纠结,实在让人费解。
如果说,景烈承母系执掌东霆,那又为什么要去西弘?前段时间,弘都长毅最热门的传闻就是烈亲王容熙教子严苛,甚至堪称虐待亲子,这中间的联系是什么?说起来,不少人在想到这里时,即使局势紧张,但还是会忍不住有些咂舌地胡思乱想一下:虐待亲子?虐待景烈!?容熙真敢干嘛。还送景烈去寒光营学规矩?……话说,寒光营被屠,真的不是因为景烈那个传说中的暴君,在泄愤加迁怒吗?
当然了,不论何种猜测,巨头们更加关心的是,这个消息对自己会有什么影响。东霆会因此动荡吗?景烈会如何应对?
景烈的应对,大家很快就知道了。身世问题刚刚曝光,还没等内外界势力有什么动静、东霆国内百姓也还懵懵懂懂,景烈就直接又放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擎王沈傲天占据北方雪巅,正在策划不久后水淹东霆!
这个消息在放出时,附加着无从反驳的确凿证据,并且,景烈随即也挑明了要调兵北方,决战雪巅。
如此一来,孰轻孰重,是人都能看出来了。
水淹东霆,一旦成为事实,后果将不堪设想!排出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在东霆大多百姓与官员眼中,东霆的前任掌权者沈傲天,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绝对是已经让人没有任何好感。而这个关键时刻,东霆决不能群龙无首。看到沈傲天如今的丧心病狂,先皇的做法确实能理解,而景烈也不是没有皇家血统。景烈如果能够带领他们渡过这次危机,那么,其实一切都好说。
擎王沈傲天在北上途中,得知这一系列消息后,冷笑了笑。
对于身世问题,景烈完全没有说什么,其实,就是默认了。而当时荒郊小店中景烈跟他说的,“朕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原来所谓交待,就是跟他开战。
呵呵,那个人,一如既往地嚣张。
确实,事已至此,除了开战,谈别的也没什么意义。只不过,他有些意外的是,景烈居然不动声色地,就把雪巅的人文地理研究得如此透撤,让他无从反驳,措手不及,当真是……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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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弘边城——
昨日战后,容熙下令全军休整,拒绝了接管军权。他很清楚,接下来,他与容……景烈的父子关系,会掀起一阵风波。
不出所料,当“父子”这个消息暴露后,周围的人基本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他公私分明,一派认为他忠奸难辨。对此,容熙只说了一句话,“容熙永远不会做对不起弘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