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铭泱笑笑,俯下身为翎鸢盖好被子,却是啪的一声被人家打开手,垂眸摇摇头,他起身俯视着别过脸的翎鸢,笑
意倒是浓了。
“你可以怨恨父皇的忽视,记恨兄长的残害,却不该把这一切转嫁在对睦南的怀恨上。便是颠覆了国家,故土化作断
壁残垣,可会给你带来一丝的快乐?小鸟儿啊,便是被恨意伤了心,也不要因着这份痛乱了思绪,做出后悔一生的事
……毕竟,恨得重,便是因为曾经爱得深……”
“殿下,你有什么立场,对我说教——”侧着脸,翎鸢呼吸一沉,被子里的双手慢慢攥紧床褥,浑身的肌肉都因着这
几句话紧绷起来。
你不曾感受被亲生父亲轻视,出卖,不曾承受亲兄弟的背叛,残杀,你有什么立场,说这些不痛不痒的漂亮话!
天铭泱,你又以为你自己是谁,凭什么以一个善人的姿态,揭我的疮疤!
便是软化了我的心,便是扭转了我的意,你招惹的起,可是负责的起!
“我不是说教,我只是……对你的境况,深有体会……”视线在这一刻忽而柔软,天铭泱心底微微抽痛,视线里浮现
出一张绝美的脸,当即有些恍惚。
小鸟儿你可知道我们其实很像,像到……
“我只是,没办法放着你不管。”
“这种话——”床上的人身子猛地一颤,声音也是微微发颤,终是恢复往日的清冷:“请殿下适可而止吧!我累了,
请你出去!”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以及那人一如往常的玩世不恭的语气:“那小鸟儿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的!”
脚步声渐远,继而是房门开阖之声。翎鸢咚的一声,狠狠的一拳砸在床板之上。
天铭泱如此说,便是行如其言,连日以来,夜夜探望不曾间断,翎鸢的白眼也是全然无视之态。楚池兵临城下,又是
正值睦南防御最为微弱的时候,天铭泱每来一次,脸色便是憔悴一分,这场仗打得异常艰难,翎鸢深知。天铭泱在竭
尽所能保卫睦南百姓,翎鸢亦是看得出。而这夜夜探望所为的目的,扫一眼窗外十四岿然的身影,便也当即了然。
“这次的药倒是见了效,我看出不了三日,小鸟儿这病便是好利索了!”兀自抬手去摸翎鸢的额头,天铭泱自顾自念
叨着,眉目之间的愁色在转向翎鸢的时候慢慢散去。
十日之限已然过了八天,睦南攻城已经攻了五天,死伤士兵上万,将领也是或死或伤,若是救兵还不来,这城——当
真是守不住了!
那一双玉璧其一正挂在自己脖子上,稍稍一动便能感觉到那冰冰凉凉的玉片贴着心口肌肤,似是在提醒着自己,这城
,不能失。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把自己支到这千里之外,千般情愫里,总有一分,是信任。
是他给予的,便纵是一分信任,他还他的,也将是万般不负。
况且,他也信他。
转眸间,忽而发觉翎鸢正在看着自己,天铭泱勾起唇:“怎么,本殿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让小鸟儿终于良心发现,开
始感动了?”
“我听说,以目前睦南的兵力,撑不过今夜了吧!”视线灼灼,翎鸢就这样逼视着天铭泱。
“小鸟儿,病人就该安心休息,这件事我自有办法……”
“办法?殿下可是说蜃楼?”清音打断,翎鸢略略沉声:“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至于如何撑过今夜,我倒有一个办法
。”
骤雨初歇,涤荡得清新的空气却是很快被血气染得浑浊。两方的士兵在泥泞中交战,泥水溅在身上和血色混在一起,
早已分不清彼此的战袍。楚池的士兵纷纷爬上城墙,前仆后继之势,守城的卫兵俨然已招架不住。顺着高高城墙滚落
的,不只是中了箭的楚池兵,还有被穿心一刀毙命的睦南人。
绝望。
刀剑刺入的声音,睦南将士的嘶吼,以及这夜极冷的风,处处都透着国破家亡的绝望。
便是在这个时候,空气中开始飘来故乡的味道。
南方熟悉的米香,裹挟着暖意似的,在沙场上空弥漫开来。
楚池士兵竭力攻城,便是带着势如劈竹,一举得胜的气魄,准备速战速决。连续攻了五天的城,人马已经匮乏。加之
这几天连日暴雨,楚池随军的粮草全部被打湿,有些已经不能食用。锐减的粮草自然带来了降低的补给。士兵们虽说
不是饿着肚子打仗,但也绝对不是伙食充裕。
如今,这饭香飘逸,腹中便越发觉着空虚,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正在此时,忽而城楼之上洒下碎石一般的东西,落入泥地便是寻不到踪迹。可是,楚池的战马却是即刻暴躁起来,纷
纷用蹄子踢着泥泞,垂下脖子用嘴去拱那地面。
原来刚刚那散下的东西,正是马儿爱吃的红豆。
一时之间,楚池人马大乱,士气当即便是去了一半。只听隆隆战鼓擂起,城楼之上大旗一挥,睦南弓箭手纷纷上前,
乱箭朝着楚池人马射来。
战局,便是在这一刻扭转。
“哈哈!先生好计谋!那楚池连人带马,已经被我们的饭香红豆弄得乱了阵脚,正人仰马翻呐!”议事厅中,烛火晕
出一团暖黄,两国皇子都是坐在桌边,说话的正是刚刚冲进来汇报战况的副将。
而副将称赞的对象,此时正坐在八仙椅之上,一身轻便的布衣,披着毯子,头发略松地挽着,眉目之间,隐隐带着一
点憔悴。
“这也只是缓兵之计,不能长久。趁着楚池示弱的机会,立刻带兵突击,势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对敌方造成最大的
伤害!为今之计,便只有一个目的——拖延!”
“是!”副将领命,转身而出。
只剩议事厅里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是好脸色。
缓兵之计,这话说得对极了。
为了守住都城,如今带着伤势的士兵都被逼上了战场,就算是染了瘟疫,只要能拿起武器,都要去打仗,但凡城中的
男人,只要是身体健壮,都成了临时的卫兵……
城中的老弱妇孺,亦是尽了绵薄之力,照顾伤病,煮饭送饭,运送物资,但凡力所能及,无所不为。
这是当真是背水一战。他们唯一的筹码,便是天泽的救兵。
外面的砍杀声喧闹着,议事厅里却静得出奇,没有人出声,却都是全身紧绷,似在等待着一场宣判。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烛火摇曳,不时传来翎鸢一声压抑的咳嗽,漫长的等待直叫一切都凝固起来。忽而听得一阵
凌乱的脚步声,三人齐齐看向门口,只见房门砰然撞开,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卫兵,竭力喊道:“楚池兵——攻进
来了!”
还是——攻进来了!
三人同时猛然起身,睦南三皇子先是高声道:“本殿要立刻入皇城保护父皇!这外城安危,请二位务必守住!”
“三皇子请放心,作为睦南盟友,天泽定竭尽所能!”天铭泱点点头,三皇子便是转身冲出去。
几乎是同时,翎鸢丢下毯子,亦是破门而出,外面立刻传来他朗润的号令之声。
天铭泱是第三个冲出去的,只是在门外略略驻足的一刻,转脸和迎上的十四交换了一个眼神。
“殿下打算如何做?可要按照原计划,坐观楚池破城?”
没有回答,天铭泱只是一脸平静地旁观着眼前的屠戮——火光四起的城池,处处都是冒着黑烟,妇孺的哭喊声连成一
片,随时都有竭力护卫家园的男人倒下,为了这片故土流尽最后一滴血。
今夜,睦南城便会成为一座修罗场。
睦南的将士,睦南的百姓,甚至睦南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都将丧命于楚池敌寇的刀下。而天泽支援而来的军队,或
者亦是无法幸免。
但是,那又如何?
总之他天铭泱,不会死。
当睦南王朝覆灭,当楚池占领了这都城,他便成了那黄雀——这便是所谓的原计划。
与天澋曜之间的书信往来,从来没有断过,那个人又怎么会容许自己身处如此危险的境地?迟迟不送来救兵?
实际上,天泽的军队,五日之前就到了。
就在翎鸢染病晕倒的当天,天铭泱一封密信,让天泽二十万精锐全部在城外丘绵山下待命。
而昨日,天铭泱再次受到密报,老二已经攻入楚池,楚池急令召回驻扎在睦南的全部兵力。当然,除了派出来攻城了
五日的这十万大军。
如今,楚池攻入睦南,看似是大胜在握,实际上早就成了孤立无援之军,只要天铭泱一个号令,天泽二十万精锐入城
,这些楚池兵便成了困兽,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这个时机,却不是现在。
既然要做黄雀,那必然要等螳螂把蝉吃个干净!
只待楚池灭掉这睦南,天泽士兵再控制住楚池,这睦南小国,便是成了天铭泱的囊中之物。到时候,随意找一个人作
为傀儡,名义上天泽、睦南、楚池三者成平衡之势,实际上,这个睦南,便就是天泽的。
“十四你说,小鸟儿若是知道了我让他做指挥官不是为了塑造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为将来他顺利称帝打基础,而
只不过是在利用他,掩人耳目,吸引睦南皇子的注意,从而让我这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皇子,有机会暗中操纵一场败仗
……”
视线未曾从几近疮痍的都城中移开,天铭泱轻声说着:“如果他知道,我在修筑护城防御时做了手脚,故意堵死了排
水管道;如果他知道,我在连日赶来都城的时候,因为接连数日的酷暑,便是遇见了这场暴雨,从而制定了这一切计
谋,让睦南瘟疫肆虐,引楚池破城……他会作何反应?”
视线的尽头,是翎鸢略嫌单薄的身影,长风鼓起衣袍,越发显得整个人纤薄如竹。但是那喝令之间举手投足的动作,
都是带着决绝的力道,眉目间的坚持,竟是有些让人无从错目。
天铭泱在看,十四亦是在看。
“可是这只小鸟儿倒是很拼命的样子!当真是口是心非啊……”
“或许,人这一辈子,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目标而拼尽全力。”十四略略低沉的声音却似带着某种情愫,说不清是
羡慕,同情抑或其他:“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故乡在他心中的无可替代的地位。”
短暂的静默,翎鸢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一颤,被身边的将士扶住,灼急的一声“先生”便是飘入二人耳中。
“十四,立刻发送信号,我要天泽二十大军今夜入城!”
58.复仇
“守住!守住这座城!”
在一声低吼中惊醒,周遭的安静让翎鸢一时怔忪。
明明记得自己置身于战场之中,发布喝令,为何现在却是躺在床上?战场到底怎么样了?天泽的救兵有没有来,睦南
……到底还在不在?
一连串的疑惑让他头脑发沉,想要起身却是发觉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便在这时,听得蹬蹬的脚步声,翎鸢转过头去,
却是一片黑暗。
已经入夜了么?
“先生,可是感觉好些了!先喝口水吧!”清脆的少年之声响起,继而翎鸢便是感到有人扶起他,唇边一凉,水便是
喂进嘴里。
不喝还好,这一喝翎鸢当真是渴了,嘴唇泛着血腥,那是极其干裂的唇碰到杯盏撕裂开来。
慢慢地,一杯水让人略微清醒,思绪也是明了起来。
睦南城破了,他冲出去指挥众将,瘟疫刚刚痊愈的身子受不住这中霄之夜的寒凉,他没有撑住,便是瘫倒下去。便在
这个时候,身边的小兵扶住了自己,接着,那小兵不知朝着自己眼睛撒了什么粉末,眼睛刺痛的瞬间,便是失去视觉
,接着心口猛然刺痛,一把匕首就这么直直刺了进去!
“醒了?”
“回殿下,先生刚刚醒过来,喝了些水。”
“去厨房弄些白粥过来。”
“是。”
耳边传来对话声,接着是轻得几乎无法辨认的脚步声,翎鸢感觉床铺一沉,是那人坐了过来。
“脸色倒是好多了,身子呢,觉得如何,还有哪里难受?”肩膀覆上一双手,带来微微的热度,那人慢慢地扶自己躺
下,动作难得的轻柔。但越是如此,自己更是没办法冷静。
“那个岗哨兵是奸细!可是抓住他了?”
“翎鸢……”
“我睡了多久,外面的战况如何了?睦南死伤多少,楚池有没有成功拿下城池,还有天泽的救兵,到底什么时候才能
到?”
“翎鸢!”
“还有我,这副身子究竟怎么样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翎鸢!别这么激动,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啊!”摸索着抓住对面人的衣服,翎鸢有些颤抖,心口处狠狠刺痛,牵动
喉咙都是泛着血腥,但是他已然无心去理会,此刻,有太多疑问需要一个解释了。
“说话啊!你是天铭泱对不对!告诉我……我……”凌乱不堪的话语被生生截断,那是因为天铭泱忽而抱住过于紧张
的翎鸢,死死压制住他的挣扎,然后唇慢慢凑到他的耳边,温柔的声音有如安抚一般。
“小鸟儿,睦南保住了。”
下一刻,挣扎停止了,翎鸢靠在天铭泱的颈窝处,喃喃重复着:“保住了?”
“嗯,保住了。”拥抱略略收紧,天铭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却是冥冥中觉得这样,便可以安慰这只
迷茫的小鸟。
“呵……这样便是保住了啊……”轻笑一声,似是释然,却又带着嘲讽:“殿下,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瞎了?”
“觉得不值么?”
“值!当然值!我不就是这睦南卖来卖去的筹码么?前世今生,都逃不过!明明有机会重来一次,我还偏偏往死路上
走,我自找的!”
“当然逃不过了,因为小鸟儿你,喜欢睦南啊!”
“喜欢……”再一次喃喃,这两个字从口中念出来,牵扯得心口又是一阵痛,翎鸢的头无力垂在天铭泱的肩头,似是
累得再也不想抬起来。
明明那么想毁了这一切,到头来却是为了保卫它抛头颅,洒热血,这便是因为喜欢么……
“小鸟儿为什么就不肯对自己诚实一点呢?”
耳边是天铭泱低低的轻叹,背上是他有力的抚触,胸前是他温暖的胸膛,翎鸢想推开,却是乏力得抬不起手臂。
舒服的温度,坚固的支撑,让人不由得想就这么沉睡过去。
“打起精神来,睦南与楚池的战斗结束了,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轻拍一下翎鸢的脊背,天铭泱笑了笑:“养好
身子,这睦南,终将是小鸟儿你的!”
翎鸢没有说话,或者只是不想开口。
睦南可以是他的,也可以是任何人的,作为一个傀儡,姓谁名谁又有多重要?重要的是,那绑住手脚的线,从来都在
天铭泱手里。
这件事本来就是这么简单,互相利用而又相互制约,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收买人心根本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