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陆妈妈不禁红了眼睛。她赶紧别开脸去,从怀里掏出手绢,抽噎着拭去滚出的泪珠。
“妈……”
“伯母……”
“老头子,你看着办吧!”
陆妈妈不肯将脸转过来看儿子。陆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捋了捋已见斑白的长须。
“陆离,说真的,你转眼就要三十了。我和你妈妈的意思,你该懂的。”
“孩儿明白。”
“明白就好。”
陆爸爸将目光转向何雅。
“何雅,这件事情,你也逃不掉干系。所以,无论於情还是於理,无论是作为陆家的长辈,还是村里的话事人,我和你陆伯母,都要你接受惩罚。”
“是,何雅悉听尊便。”
何雅说完,两手伏地,重重地向着座上的二老磕了一个响头。
“你也知道的,我们这里有买妻这样的习俗。正好我们二老也挺喜欢你家明纱的,所以你……”
“父亲!母亲!”
陆离慌忙爬到父亲面前,双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裤腿。陆羽也跑到母亲面前,跪下来恳求道:
“爸!妈!休要这般折辱何雅哥哥!”
这时,跪在堂下的何雅,平静从容地述道:
“我昨日已写下休书。明纱从此,不再是我何雅的发妻。所以,成亲这事,还请二老问与明纱本人。”
12、生子
热热闹闹的流水席摆了足足三天三夜,村里的男女老少忙着吃喝忙着道喜,散去後却也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是,村里人从此见着陆离和明纱,眼里都莫名地多了一份同情,脚步都不由得离得他们远了些。
“陆家的媳妇,居然跨火盆的时候绊到了脚!看着挺漂亮的一姑娘,脚可真笨!”
“那可不。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怎麽。这可是顶顶重要的仪式呐!”
“这种东西,还会有不想跨过去的吗?”
作为我国自古流传的婚俗礼仪之一,新娘喜轿迎到男方家院子後,新娘要从预先摆好的炭火盆上慢慢跨过,寓意烧去一切不吉利的东西,日後夫妻越过越红火。可是陆离大婚那天,明纱的一只脚,却在跨过火盆的时候,不慎被脚下的器物绊了一下,幸好陆离眼明手疾
“反正,不吉利就是了!所以,咱们得离她远点儿!”
“是的是的,陆家咱都得离远点。免得沾了晦气。”
於是,原本人人都想攀些关系的陆家大户,好像突然之间,成了村里人人“敬”而远之的特殊对象。
“哥,你说他们是怎麽了?怎麽都躲着我们呢?”
“你管人家那麽多做什麽?”
陆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现在,可没心思管别人的眼光。
眼见着,明纱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了,陆家二老只当那是大儿子的功劳,整天把明纱当成掌上明珠似的,忙前忙後地伺候着,生怕她动了胎气。
【明明就不是我陆家的孩子!我凭什麽要替英明养他的野种?】
可是这话,这苦,他只能在自己心里,对自己说,连一向和自己最好的弟弟,也没有办法倾诉。
【小雅,其实,只有你才知道……】
可惜,陆离婚後,何雅就从这个村子消失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何宅,连镇上的学堂先生的工作也辞去了。
“小水,小惠,你们的何雅先生呢?”
“我们还以为陆离哥哥会知道呢!先生已经很久没有来上课了!”
“陆离哥哥!你最神通广大了,帮我们找找何雅先生吧!我们都想他的紧!”
“我一定努力找找。”
【小雅,我又何曾不想你呢?
可是,去哪里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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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里万分不情愿,但是作为陆家的长子,陆离必须肩负起为陆家传宗接代的重任。所以,对於明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陆离还是很着紧的。
【就算是为了你吧,小雅。她毕竟是你的发妻。】
陆离在心里这样想,脚下来回踱着的步子不由得更显焦虑。
“啊……啊……”
“使劲!再使劲!”
一道帘子相隔的门内,接生婆正在努力地帮着大汗淋漓的明纱,陆妈妈也坐在床头,紧紧地握着大儿媳的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苍白的手——凄厉的尖叫已经太久,明纱的嗓子,都已经喊哑了。
“哈……哈……不,不行了……”
“再加把劲!就快要出来了!”
陆家爸爸不似陆妈妈那般心急如焚,但依然可以从手指在客厅里的案几上不规律的叩打,窥视出老人心里的不安。
“怎麽,还没行吗?”
陆羽刚问一句,立刻被哥哥的一记眼刀收拾了下去。
【是啊,怎麽还没好呢?】
陆离突然觉得,自己的右眼皮跳了一下。这时,房间里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尖尖的嘶叫——
“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房间里重归无声。下一秒,一个陌生的稚嫩的哭声,挑断了屋里所有人的紧绷的神经。
“呀……呀……”
接生婆抱起孩子,兴奋地递给陆妈妈。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男孩!”
是男孩!
屋外的人,同时松了一口气。陆爸爸更是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什麽?是个大胖儿子?谢天谢地,真是太好了!我们陆家总算是後继有人了。”
陆妈妈喜极而泣,抱着孩子,和接生婆从房间里出来。陆离赶紧冲进房间。
“明纱?”
躺在床上的女人,惨白着一张脸,没有回答。
“明纱?明纱?”
陆离突然一阵心慌,他扑到床边,伸手去探明纱的鼻息——
“妈!明纱没气了!”
屋外的人似乎都沈浸在喜悦之中,没有听到陆离的吼叫。陆离从屋内冲出来。
“明纱没气了!明纱死了!”
“呸呸呸!”
陆妈妈朝着大儿子啐了几口。
“怎麽能在孩子面前说这麽不吉利的话?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看你怎麽担得起这罪!”
听到母亲这样说,陆离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像被泼了一大盆冰水,无力地靠在了门上。
“妈,明纱再怎麽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她现在,就这麽冰冰冷地躺在了那里,你怎麽连这麽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呢?”
女人的命,原来如此轻贱。
【对不起,小雅!我负了你!是我害死了明纱……】
13、再会
到底是火盆惹的祸,还是孩子克死了母亲?
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陆家的长孙出生之後,陆家二老别提有多欢喜了。尽管大儿媳因为难产而死,可家里上下正值添孙的大喜之时,怎能让白喜冲了红喜?
於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同一页书似的,就这样翻过去了。
一年後。
乡下有习惯,孩子在周岁生辰上要抓阄,以决定将来孩子的发展。这虽然只是一项娱乐性很强的风俗,但一直以来,人们都乐此不疲。因此,陆家长孙周岁这一天,陆家二老也要热热闹闹地张罗一个抓阄仪式。
“妈,孩子才一岁,未来的路还那麽长,哪能说了算的?”
陆离显然对这套习俗颇为反感。陆家妈妈却不以为然。
“是,你就是小时候没好好抓,随便逮了块破花布,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感觉母子俩又要对上了,陆家老二赶紧上来劝。
“妈,哥,你们俩就不能少说一句?看,小雅明都被你们吵醒了!”
说着,陆羽就要从哥哥怀里抱过在襁褓里扭来扭去的侄子,陆离哪里肯让,一个侧身,稳稳地把孩子抓在了手臂里。
“反正我不管。要抓阄你们自己抓,我现在要带孩子去个地方。”
於是,陆离揣着一年前何雅送自己的那罐茶,一手提着一壶开水和三只杯子,一手抱着孩子,来到了郊外的陆氏祠堂。
******
“明纱,我来看你了。”
若不是陆离的执意要求,别说在这里排上一个灵位,明纱或许,只能沦为弃置荒郊的孤魂野鬼。
前脚踏进祠堂的那个瞬间,陆离几乎打掉手里的茶壶。
“小雅,是小雅吗?”
陆离不敢上前确认——可是,这瘦小的背影,这即使跪下也直挺的脊梁,这自然散发出的儒雅和风骨,除了他,还会有谁?
跪在祠堂里的人听到响声,转过头来——
“陆离,一年不见,你瘦了。”
何雅淡淡地说道,目光移向男人怀里的孩子。
怀里的孩子到了陌生的环境,见着陌生的人,倒也不闹,只是歪着小小的脑袋,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突然,他从襁褓里钻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对着面前的人挥了一下。
“呀。”
******
意外的,见到真容後的陆离,只是很平静地走到何雅身边,然後,跪下。何雅见陆离只有一只手得闲,便主动跪到他身边,帮着他将手里的东西,怀里的器物,通通摆在面前的地上。
“你不见了一年,学堂里的孩子们都想你。”
“我其实,一直都在。”
陆离注视着处於上位的灵牌。
“孩子,抱一下。”
说罢,他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何雅,自己双手扶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何雅抱着孩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明纱再怎麽说,也是全村人的见证下,我陆家的媳妇,我陆离的妻子。所以即使我和她之间没有夫妻之实,这个名分,她是必须得的。”
说完,陆离又往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何雅的眼睛湿润了。他赶紧眨了眨眼,企图把眼泪憋回去。
“呀呀……”
怀里的孩子指着何雅叫了两声。
“怎麽了,雅明?”
“雅明?”
何雅将孩子递回给陆离。小婴儿却是不依,在爹爹怀里张开双臂,偏就要何雅抱。陆离笑着,又把孩子放回到何雅臂中。
“看来,雅明很粘你。”
“怎麽想着起这名?”
“陆家的孙子,当然得姓陆。雅是取自何雅,明则是明纱。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他的母亲,甚至为了他,连命都搭上了。於情於理,我都得好好把他养大成人。”
“听见了吗,小雅明?”
何雅逗着怀里的孩子,孩子也呀呀地回应着他。看到一大一小玩得如此开心,陆离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感动。
“对了,那日你送的茶,我还留着。不介意的话,来一杯吗?”
“也好。那我就用这茶,来祭奠你我死去的妻子,来祝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明纱也曾是我的妻子。虽然村里的人或许不会承认她的名分,但我和她,毕竟有夫妻之实。】
“好。”
陆离说完,将面前的茶杯一字排开。何雅帮着他,往每个茶杯里各加了一小撮茶叶。开水倒进茶杯里,卷曲的茶叶飘了起来,水面泛起青涩的淡绿。
陆离首先执起一杯。
“以茶代酒,敬明纱,也敬你,何雅——我的爱人。”
爱人……
“原来,你还当我是你的爱人……”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我愿意。”
何雅举起茶杯的手微微颤抖,险些将茶抖了出来。他赶紧拿起一杯,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孩子嘴里渡了一点儿。
“小心烫。”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看到爱人一副慈父良母的表情,陆离突然追问了一句:
“那,可愿做孩子的仲父,孩子的先生?陪我一起,将这个既不属於我,也不属於你的孩子,共同抚养成人?”
何雅的目光移向台上的灵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许久,他又把目光投回到怀里的孩子身上,自唇间淡淡地逸出一句:
“茶不离本,植根子生,此所谓至性而不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