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了……”应星无法真切体会那个特定的历史时空里人群的生存状态,因为与他无切身联系。
“忘了吧。”应星看向季浚,季浚听到他吐出的话语,拨开了应星搭他肩上的手。
“人非草木禽兽,如何忘得了?”季浚心中有了一股愤恨,他拳头握紧又逐渐地送开了。
“你们为何要抵抗?一而再再而三。”应星将烟蒂掐灭,他的话语很冷静。
季浚愕然地看向应星,心中一阵撕痛,泪水停止了,他一向温和的眼神竟显得有些冰冷。
季浚不再说什么,他安静坐下,将两本书都读阅一遍,读至永历帝,他抬头看应星,似乎想问点什么,但却终没有启
口。
一卷书读下,身后几十年的岁月恍如梦魇,那年,曾红花满地,点点斑斑都是血迹。
心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泪水已毫无意义,至弓弦勒紧、血迹滴落于黼领,老将南跪呕血泣哭至死,家国再不复
存在。
应星抬手抚摸季浚惨白的脸,季浚恢复了知觉般抬头看应星,他的双唇翕动几下,才吐出一句:
“你们又是何人的子嗣?”
“你想惹我生气吗?书看过了就够了,我说过你不要再给我寻死寻活。”
应星夺过书,果然不该给季浚看,这小子自来到这时代后就情绪不稳定,好了一段时间,又惹来这些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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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那姓夏的,真会添乱。”
应星在他爹书房猛抽烟,要是他老爹在这里还不骂死他。
“他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何况他也有知道的权利不是?”
“去他妈的权利。”
应星猛拍桌子。
“就是成年人经致亲惨死的遭遇,也该去找心理医生辅导,何况他还全家死绝了!我救了他两回了,倦了。”
应星又点了一支烟。
“要不我过去看看他?”吕钟担心情况很糟。
“明天吧,他跟我要明清史书,不给还跟我闹,人正关房里在读。”
“简体的读得懂吗?”
“谁知道。”
应星深吸了口烟。
“应星,你说的也对,他可能需要心理辅导,我有个朋友……”
“算了吧,心理治疗师也不能理解他的情感,人说一代一个代沟,这都隔了好几代了。”
“要不明天我过去,带他外出走走,夏老先生有个音乐会演出,我顺便带他过去听下。”
“也好……他两餐没吃东西了,昨天还因为低血压昏倒过……你跟我吼什么,他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饮食,我真他妈
后悔怎么就从那个鬼地方带他出来了!”
应星恼火的将手机挂掉,他心里非常烦躁,季浚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不吃不喝,像疯了一样的读历史书,有简有繁
,都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了什么门路没有。
“啪”一声,将书房门关上,应星出大厅,见季浚的房门仍关紧,便走过去,使劲推开。声响很大,季浚却不为所动
,仍旧缩在墙角,低头看书,地板上到处是撕烂的书页。
“吃饭去。”应星伸手去拉季浚,季浚大力甩开应星,抬起头来,满眼布满血丝,满腔的愤恨。
“起来!”应星恼火中生,猛拽季浚。
“你再跟我耍脾气看看?”
应星力气很大,猛纠季浚衣服,季浚竭力想推开应星,又是踢又是踹,从不知道他脾气如此倔。此时的季浚让应星想
到了最初,在医院里那个像失去了理智疯了般的季浚。
“你当我不敢拿你怎样吗?”应星将季浚摔了出去,季浚跌在地上,眼里都是仇恨,他扑上应星咬应星的手腕,应星
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打了季浚一拳。
这次季浚安静了,应星怒火下下手不轻,季浚一脸的鼻血。
“都过去了,你能明白吗?!没有真实,历史就是他妈的随人打扮的小姑娘!”
应星抬脚怒踢地上的书。
“我有叫你看吗?你自虐。”应星拉起季浚,季浚的身子软绵绵地,他的鼻血将白色的衬衣前襟都染红了。
“听话。”应星的口吻软化,他搂抱季浚,也不在乎季浚的鼻血染上他自己的名牌衬衣。
季浚躺在应星怀里,像个破布娃娃。
“别这样。”应星抬手擦季浚的鼻血,他心里懊悔难受,季浚的模样让他害怕。
季浚别过了脸,他不看应星,也不让应星帮他擦鼻血,不在于应星打了他,而在于别的。
季浚躺应星怀里,应星将他头仰起,鼻血逐渐止住了。
将季浚放在床上,季浚身子缩抱在一起,应星贴过身去,再次将季浚揽抱在怀里。
应星记得,当年,他那位惨死的女友有位最后因为重度抑郁而自杀的母亲,因为无法将凶手绳之于法,甚至无从知道
犯人是谁,可她却一直记得女儿死后的样子,梦见她死前的哭喊。
失去致亲的悲痛,尤其当对方是以那种无法承受的方式死去,心灵所遭受的冲击是极大的。
可悲的是,季浚不只是遭遇这些事情,他遭遇的是和他观念完全抵触的是非颠倒。
季浚睡去,应星沾湿了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痕,他显得很憔悴,很脆弱,经不住再挨任何一击。
应星将门掩上,打电话唤吕钟过来。
******
吕钟进入季浚房间,而后与应星一前一后出来,在大厅坐下。
“他衣服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吕钟小声问。
“我挥了他一拳,流的鼻血。”
应星举起手,看向自己的手掌,他发不得火,因为脾气不好,很容易失控。
“你……”
“吕钟,让他去你那里住两天。他这样,我照顾不来他。”
季浚眼里充满仇恨看向他的模样,不知为何一想起心便仿佛被人给狠揪了一下。
“应星,你说这孩子为何要受这些苦。”吕钟心里不忍,很温顺有才艺的少年,却吃尽了种种苦头。
“我害的。”应星掏烟点上。
“那晚要没带他出来就好。”
“你别乱想,那晚的事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是七月。”
“七月?鬼月?这个说起来那夜按农历算确实是在七月!”
“屠城发生在七月,也就是与那个暴雨夜同一个日子。”
“应星,那每年同一个日期都会遇到吗?”吕钟惊恐地问。
“恐怕要同样下大暴雨才行,不然那地方还哪有人敢住。”应星吞云吐雾。
“吕钟,你看下这本书,就这一页。”应星从桌下拿出了他家那本《明遗民录》。
吕钟低头阅读,没多久就惊讶非常的抬起头看应星。
“这……怎么可能。”吕钟的声音不稳。
“我是这样想,不管是怎么回事,就像场景重现,也就那夜,我闯进去,他没投池,因为我的干扰。何况……我还带
回了他。”
应星话语很平静。
“那他……是人是鬼?”
“是人。”应星回得很毅然。
“我最清楚,是人。”应星又强调了一句。
“我想起了,有种说法是打雷下雨,什么磁场之类的会记录下来,同样的条件下,又再……播放出来,就像录象机一
样。”
吕钟也想了一个可以贴近科学点的解释。
“或许吧。”应星很平淡,他不在乎能否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应星,季浚有才华,尤其是古琴演奏,夏老先生很想收他为徒,他可以当个琴师。要是他情绪能稳定下来,在我们
这个时代也是能很好生活下去。”
吕钟带着惋惜。
“书法也不错,你没看过而已。”应星似乎笑了。
“好像是醒了,我去看看。”听到季浚房间里有声响,吕钟急忙起身。
吕钟进去,应星人坐着没动,没多一会儿,吕钟探出头来,唤应星冲点喝的。
应星冲了杯热奶茶拿进屋去,此时季浚模样比早先好很多,虽然也不大肯说话,但眼神里没有恨意,即使有些冷漠。
“明日我们去听夏老先生的演奏会,我有免费的票,位置还极好。”
吕钟仍旧如平日般温和热情。
季浚点了点头。
应星拿了件季浚的外套,送季浚和吕钟下楼,他载季浚去吕钟家过夜。
将季浚载到吕钟家住所楼下,应星停车和吕钟季浚一起上楼,直到季浚进了吕钟家大厅,见到吕钟的女友的笑容。
“放心吧,我们等会吃夜宵,会劝他吃点。”
吕钟低声和应星交谈,应星看向安静坐在大厅沙发上的季浚,点了点头。
应星离开时,季浚头也没抬,他显得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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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钟的女朋友长相甜美,人有些笨拙,但为人亲切。她招待季浚,虽然季浚最多就是点点头,难得开口说句话。
吕钟亲自做的夜宵,季浚吃了几口,见他肯吃点东西,吕钟也有些安心。
吃过夜宵,季浚在吕钟女友提前收拾好的书房小床休息,他很快就又昏沉沉睡去。
“精神很差,不会有事吧。”吕钟女友偷偷问吕钟。
“是差很多,本来是个非常讲礼貌的人,问他必答,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冷漠了好些。”
吕钟有些想不明白,一早季浚就知道他亲友死亡的事情,虽然季浚寻过死,可被应星救回来,人好了许多。这次为何
又这样,看了真让人心忧。
“睡吧,明天你休息,带他去走走,散散心。”
吕钟女友关了台灯,两人也准备入睡。
“你真是个好老婆。”
“你才知道。”
吕钟搂住女友正要亲热,电话却响了,尴尬笑笑,戴上眼镜拿电话接听,竟是应星打来的。
“有吃点东西吗?”
“吃了半碗米粉汤。”
“睡了吗?”
“睡下了。”
问完这两句,应星竟把电话挂了。
“应星有些不对劲。”吕钟结识应星时间极长,因此也了解应星冷漠的脾性。
“怎么了?”吕钟女友不明白出什么事了。
“这小子当年他爹住院都没这么少年上心过。”
“能让应星这么关心,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别胡说,睡吧。”
吕钟一觉到天明,一早起来,又是买菜又是做稀饭,他女朋友帮忙洗菜切菜。季浚有些反常,平日他早该起来了,但
今日仍旧在睡。
吕钟推开书房的门,唤季浚起来。
季浚睁开了眼睛,双眼布满血丝,他并没有睡好,一夜梦魇不段。
“季浚,起来吃饭。”吕钟唤道。
季浚下床,将鞋袜穿好,吕钟已经为他准备好让他洗脸刷牙。季浚梳洗完毕,在厨房里喝了一碗稀粥,几乎没动菜肴
。他虽然吃了东西,可吕钟却觉得那是因为季浚历来多礼,他再没胃口也会强迫自己吃点的,因为他是在别人家做客
。可也奇怪,应星昨天就没办法让他吃东西。
吕钟准备带季浚出门,应星的电话又打来了,吕钟这次也就见怪不怪了。
“今日好些了吗?”
“喝了碗粥,还是不大说话。”
“什么时候去音乐厅?”
“正准备去。”
“我过去载你们。”
通话结束,吕钟带季浚下楼,他们在坐在小区广场边上的石凳等应星的车。几个一早在楼下跟老人锻炼溜达的孩子围
在季浚身边,季浚留长发扎发髻的模样让他们觉得很好奇。
吕钟本打算叫他们离开,起身就见应星的车停在了大门外,于是便带季浚迎去。
应星见吕钟和季浚过来,也没多说什么,吕钟和季浚坐后座,应星独自一人在前座。但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季浚心事重
重地望着车窗外。
天空,阴晦,无一丝阳光,似乎要下雨,同样郁结的还有季浚的脸。他一路都不曾说上一句话,没人知道他望着街上
川流不息的行人,心中想着什么。
车停下,三人出停车场,毛毛细雨迎面飘洒,吕钟在前头走,应星与季浚走在后头。
身边一辆车快速擦过时,应星眼疾手快抓了季浚的手,将他拉向自己,季浚抬头看了应星一眼。
应星抓着季浚的手没放开,他们朝音乐厅走去,前方吕钟拿出两张门票示意,又补了一张应星的票。
吕钟和季浚坐在一起,应星在他们两排之后。演出大厅座位并未座满,还有五分之一的空位。
应星偶尔也会上音乐厅,但还是第一次到这里听民族音乐演奏。
一开始上来一位拉二胡的大姐,大姐穿着鲜艳的旗袍,演奏的是热情奔放的《赛马》。
而后也有古筝演奏,上来的是一位穿大黄大蓝立领蜈蚣扣唐装的中年男子,演奏的是《寒鸦戏水》。
应星有些不耐烦的更换姿势,若不是这里不准吸烟,他还想点上支烟消磨时光。他抬头看前两排的吕钟与季浚,两人
都很安静,身子一动不动,像其它听众一样。
好不容易撑到古筝演奏完毕,上来了一位穿湖蓝色立领长褂的儒雅老头,应星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夏老头。观众见夏老
头子出来,起身鼓掌,而后才安静坐下倾听。
夏老头演奏了一曲《萧相水云》(萧相+各加三点水),他刚起了个头,就听季浚腾然站起,他的身子在颤抖,双拳
紧握。
吕钟想按住他,但季浚大力甩开了吕钟的手,大步往出口走去,吕钟急忙跟上,走至出口,应星拦了下他。
“我去,你回去听。”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从第一个演奏者出来,他就似乎很愤怒,拳头一直紧捏着。”
“衣服。”应星吐了两字,第一个演奏者出来,他就意识到带季浚前来看中国古典音乐演出是种失误。
“你是说旗袍?”吕钟懊恼,他并不知道若是前面的人都穿旗袍长褂唐装季浚反应不会如此之大,而在于夏老头也穿
了,而且穿着它弹奏浙派创始人谱写的《萧相水云》。
“应星?”吕钟还要跟应星说点什么,但应星人已走出门口。
刚进演出大厅那会,还只是毛毛雨,出来时应星才发现雨不小,广场上的人稀少了,大多撑着伞。
在这群撑伞人中,有一个少年的身影,他坐在湿淋淋的石阶上,雨水很快将他淋湿。
应星没有走过去,抱胸站在音乐厅外廊盯着季浚,他知道即使过去强制拉季浚也拉不回,季浚情绪不稳定下,会像个
疯子一样乱踢乱咬。
雨一直在下,季浚始终像块木头一样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他背对着应星,应星只能看到他消瘦的背影。
应星掏烟点上,他束手无策,对于季浚,他已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待。
前方,季浚的身影终于动弹了一下,他站起身缓缓回过头,雨水朦胧了视线,但他还是看到了站在外廊的应星。
应星将烟蒂丢进水里,他踩着地上的积水朝季浚走去,季浚静静地站着,看应星走来。
雨水将应星淋得湿透,他走至季浚跟前,与季浚对视。
“那些衣服,人们以为是传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