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自己窒息。
他的生活里只剩下画素描。每天坐在那里画素描,记得当年他什么都画,在一张锦帛上画老鹰,拿着油画棒给楼下的
小孩儿画滑梯,画小鹿……现在的他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什么都看淡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
在画素描,画他唯一记得的东西。
子天看着坐在窗边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男人,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夜照的冷冷亮亮,身体里像是洒下一滩清冷的
湖,把心直直地沉到水底去。窗外的虫声如繁育急落,发出它们自己都不理解的鸣叫。
若虫经历三年五载,炼狱中六道轮回,变成一个夏天寿命的蝉,见到天日一无所知,不知者不罪。它们只要鸣叫,这
短短的一辈子就有意义。人呢?娘胎中孕育十月,却要在浮生苦渡几十年,生活何以苦若这般?为什么偏偏发生在这
么年轻的男孩儿身上?子天看着墨白低头观察自己的手指,常年画素描让他养成了三个手指聚在一起的习惯,这样看
着自己手指的时刻,他是否也能记起画中人究竟是谁?
子天转过身,准备走出门去,临关门前,视线漂泊到重新坐在画架前的男人身上。那个看着面前那副画好的素描,目
光痛苦却缠绵。无论怎样,那是他爱过的人。按照琼瑶剧最唯美的桥段,那应该是个婉约柔美的知性女子,一颦一笑
都散发着夕阳般的温暖。只是坐着的那个男人不知道,这个世界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他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个男人
,他不知道追逐梦想要付出多少代价,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带着怎样的阳光看自己,还有画中那个灰暗的影子。
子天不再回头,下了楼走出门去。
第五章:打赌
不出一天,颜子天就等到了第一个过来点他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黑风衣站在酒吧的长廊,往里走一步就是灯红酒绿的世界。他站在那里,许多人都有自己的娱乐自己的
享受,但是一些人还是注意到了他。许多男孩儿下流俏皮的语言都断在嘴里,所有的酒杯都黏在手上。有种不一样的
,带着一丝正气,又带着一丝柔情的感觉在空气中蔓延。他眼睛中的一点嘲笑和讥讽,使看着他的人都觉得他和曾经
坐在自己身边搂着自己腰的人不太一样。
他有双黑黑的,清朗的眼睛,却眯着向四处打量,陶醉在黑眼珠上冷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所有人的时候都用白眼珠
,看见子天的时候,是专注的黑眼珠。子天转过身的时候,正好碰上在中那双紧紧勾在他身上的视线。他和旁边的经
理指了指,那口型是在说,我要点他。
于是那个第一个点颜子天的男人,目光肆意地在他身上游走。颜子天缩了缩脖子却不能动弹。往常陪着喝多少酒都行
,今天他却感到脊梁骨冒凉风。是他主动和老板提出给他一次机会的,只要挨过这个晚上,他就可以得到很多钱,端
一个月的盘子陪一个礼拜的酒都够了。
记得刚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不光是女人,男人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像是在看女人,又和看女人不太一样。
当他们看见墨白和自己从一个楼洞里走出来的时候,那种笑意更深了。就像现在眼前的男人一样,那发绿的眼神把男
情女色之间的关系降到了一个最纯粹的阶段。他看着柔眉秀目的颜子天,似乎颜子天在男人们的眼里只剩下一个价值
,就是上床。
所以现在他只能庆幸,这个男人比起从前那些油头粉面满脸横肉的人强太多了,长相儒雅而且很正派,弯眉笑眼,甚
至不像酒色财气之徒,至少不会因为扑面而来的口臭让自己作呕。他咽了咽口水,强颜欢笑地看着面前那个一直眉目
舒展的男人。他开始觉得,这个男人的瞳孔像一条深深的隧道,像一个宇宙的黑洞,他正在被那种纯粹的引力慢慢地
吸附,他动弹不得。
“坐下,我不会吃了你。”那个男人微微一笑。“我姓尹,你可以叫我尹大哥,如果不乐意,叫浩哥也行。”他掏出
一根烟,示意子天给他点上,吸了一口问他,“你多大了?”
“二十。”
“哦?我怎么看着不像?”
“英雄不问出处,干这行不看岁数。在我们这里,嫩的都十六,老的都二十。“
男人被他都笑了,“你算老的了?“
子天没理他的问题,对着他勾了勾手指,“给我根儿烟。“
“我认识你,你很有名。”那个男人真的掏出烟盒来,递给他掉在嘴里点着,优雅地看着他。“那天我亲眼看见你砸
破了一个人的脑袋,那个人头破血流都没能让你屈从,你丫够倔的。现在怎么答应了?”
“这个不用你管。”颜子天专注地点烟,并不作答。
“我可是你的客户,你竟然这么说?”
“好吧,我需要钱。”
走进这个门的时候就已经不只是走进来,是豁出去!像是一瞬间恍然觉悟过来,笑的如阳光般灿烂,心底早就如月光
般清冷——阳光投射在孤独寂寞的月球上,那股燃烧的热情早就被浇熄了,不是么?
果然,男人笑了:“穿的是牌子,还缺钱?“
“秀水街掏的,六十块钱一件儿,怎么样,以假乱真了吧?“
尹声浩上下打量着这个装出小流氓姿态的小伙儿,忽然笑了。“走吧,我带你出台。你的第一次,我们不能在这个地
方。”
车子在未央的长夜里快速地奔驰,子天心里掠过一阵阵风景,决绝地像是去赴死,这条路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
到了,男人把车停在一座桥边,呼呼的风穿过耳膜,子天下了车,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跳下桥去。
“你……要在这里?”颜子天回过头,风几乎把说话声打碎。
男人关上车门,仍旧是那张笑面虎的脸皮:“我只是和你聊聊天。”
“哈!”颜子天回过身看着从车里走出来插着兜的男人,“果然是有钱人的生活,只是找我聊聊天么?”他掏出了口
袋里的烟,“别忘了你出的可是出台的价钱。”
男人笑了:“你抽的是我掉在包房里的烟。”
颜子天气结。男人的笑意更深了:“这么小的年纪,为了一点钱就这样牺牲自己,值得么?”
“老板,如果你也需要钱,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值得与否是你们有钱人的逻辑,如果穷,那就没什么自尊可言。”
“哦?你需要多少钱?”
“两万。”
男人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多大的数字——”他站在原地,突然收了笑意,抬起手,一字一顿:“你从这里跳下去
,我立刻给你两万,几万都可以,你敢不敢?”
月亮晶莹而好奇地窥视着二人,男人嘲讽而挑衅地看着他,话里虚虚实实,胁迫的意味朝颜子天压来,颜子天把脖颈
翘的老高,气势一点儿也不输给高大的男人。他从前那么胆小,没有说的勇气,更没有要的勇气——他是个连幻想也
发抖的人。他迎着面前男人的目光,那眼神竟和家中那个陌生的眼神如出一辙。他突然心口一凛,就是要跳给你看,
看我为了你肯不肯倾尽一切!
未等思绪平静,颜子天嘲笑地看着面前那个挑衅的眼神,转过身抓住桥栏杆,没等身后的男人反应过来,纵身一跃,
扑通一声堕入水中。
他竟真的跳下去!
睁开眼睛,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冰冷的万丈深渊,身体不再直直地往下沉,被一阵温暖包裹,冰冷的只有缓缓流进手
臂的液体。那个唆使自己跳下去的人坐在旁边,和昨天的态度完全不同,帮自己倒水递药,温柔得如同另一个人。
“我可以走了么?”想了很久,脱口而出的时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高烧四十度烧了三天三夜,醒来了就想着要赶紧走?”
“我还有事情要做。”三天三夜?家中的墨白岂不是真的要自生自灭?
“为了赚钱命都不要?”面前的男人终于服输:“从现在开始,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直到你安全出院,我按钟
点付费。只要你安心养病。”
“谢谢你,但是我真的得走,我家里……也有病人……”
“我知道。但你现在本身就是一尊泥菩萨,还要逞能去做在世华佗?你家在哪里?我去替你找他。”
“真的不用……”
“颜子天,至少今天,你给我乖乖躺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子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墨白以外的人这样叫
他,在酒吧里,他叫阿颜。他听见那个男人专注地盯视着自己,认真地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刚烈的多,但是我得让
你知道,这个地球并不是你妥协了就会按照你的意思转的。听懂我的意思了么?别轻易为了任何事情低头,尤其是钱
。”
子天张口结舌,那句话在耳边萦绕了好久,最终也没能散去。直到出院,这个叫尹声浩的男人一直守着他。子天从未
受过这样的待遇,心里的戒备也消减了一半。回到家之后,墨白真的结结实实地饿了三天——每次出门的时候,子天
都是反锁着门——那个男人突然想起什么从这里冲出去,说不定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欠了那个叫做尹声浩的人情,他的第一个“嫖客”还没来得及验货,就把钱给付了。他想把医药费还给那个男人,
不光是钱,还有他差一点就连身体一块儿卖出去的自尊。
第六章:催眠
“我叫尹声浩,声势浩大那个声浩,你直接叫我浩哥就行了。”
自从出院以后,那个带着敌意挑衅他从桥上跳下去的男人每天都来酒吧报道,用出台的价钱点他,带他去吃日本料理
,带他去打保龄,带他去任何远离声色犬马的地方。颜子天用尽全力陪同着,他唤那个男人大哥,听那个男人讲故事
,说大道理,听他打哑谜,一双眼睛含着糖地笑。他紧皱着眉头嘟着嘴,专心致志地猜,猜不中,那就再全力以赴。
“你猜猜,我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从来不告诉我么?”
“你猜中我就送给你。”
“打火机?烟盒儿?”
面前的男人得意洋洋地笑,他太开心了。
颜子天也开心,他的墨白终于可以有足够的钱去看医生了,那个浩哥给他钱,他可以到处寻医问药,每个白天都带着
他到心理医生那里就诊,起初墨白像只暴戾的狮子一样抗拒着,渐渐地竟然变得收敛了利爪,平静地享受走进诊室的
那个上午。他喜欢那张治疗椅,躺在上面的一刻,他便不再头疼了,耳边的声音提醒他闭上眼睛,那声音带他走向一
条隧道,走到尽头,眼前就会出现一片宁静的海。那是他画中人的家乡。画中的是何人?他最爱的恋人。他站在黎明
的阳光下,被身后温暖的橙黄柔和了轮廓。他是浪花送来的一个奇迹,墨白没想到,一次南下追逐日出写生竟然遇到
了这样一个让自己的人生翻天覆地的人。他给他作画,为他架起了画板,不远处自己的模特在他面前莞尔一笑,那一
刻阳光几乎晃瞎了自己的眼睛。海浪卷起水珠阵阵,但如雪絮乱飞。
那是他自从画画以来画过的最好的一次。他一直梦想着画一张让自己成名的画,风景要美轮美奂,人物要倾国倾城。
完工的一刻面前的面庞仍旧带着不经意的微笑,让自己心惊肉跳。有了他,其他的庸脂俗粉,何以传世?
他喜欢那个笑容如月光的人,他暂住在这个小城,然后那个画中人变成了他的恋人。后来和恋人说起那天的情景的时
候,面前的那张脸像是春日绽放的樱花,一抹淡淡的云霞飘上脸颊。原来他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小城,还没见过真正的
雪。
你跟我走,跟我一起去看北国之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你帮我实现了梦想,我发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
像是当年西子湖畔,许仙应允白素贞一生一世的幸福一样,那个还在上学的恋人真的收拾了包裹,跟着自己一路跋涉
到陌生的都市,跟他一起挤在冬天阴冷夏天闷热的厢房,为了他的梦想付出着自己的一切。恋人是孤儿,他给了他温
暖,他便要还他一辈子。他跟着他走遍了这座都市的各个角落,为了他去找寻各种可以展出自己画的机会,为了他情
愿沾上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味道……甚至……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股刺痛从天灵盖上传来,梦一样的时间倏地结束了,眼前的医生期许地望着他,他摇摇头,恋人
最后为自己做了什么,他想不起来,那一幕就在眼前晃,他只要往前一步,就会掉进万丈深渊,然后回到一无所知的
现实。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天。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以相知相守?又要有
多少年的修行才盼得到白头偕老?他推开门走出去,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子天,他走过来,担心地为他擦了擦汗。小心
翼翼地抚上他的额头,第一次,他没有别过头嫌弃他。颜子天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一直守在他身边?他是否知道他梦
中的恋人去了哪里?
他跟在颜子天身后,他瘦削的身体裹在厚厚的风衣里,端起肩膀缩着脖子,从身后能看见他吹出的白气。那个在南方
长大的男孩儿不习惯北方的天气,每当冬天走到门外,都冻得缩脖端腔,就像前面那个裹紧风衣没有戴围巾的子天一
样。
余墨白这样想着,走快了几步,然后解下绕在自己脖子上厚厚的围巾,环在子天的脖子上。颜子天像是被烫了一样猛
地缩回脖子,直直地看着墨白。墨白不去看他诧异的眼眸,冷冷地迈着步子往前走,没有看见子天站在原地,红红的
眼睛和颤抖的嘴唇。
第七章:沉默
颜子天坐在酒吧里,面前的尹声浩在他上班的时间很快就坐在了他面前,像是超市优惠活动一样准时守候着。他伸出
手,对着子天勾了勾手指。子天走过去,两个人坐在那里心照不宣,一杯一杯地喝酒。终于,颜子天坐不住了,“你
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找你喝酒。”
“然后给我出台的价钱?”
“怎么,你不愿意?”
“我怎么会不愿意?你给我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子天挑了挑眼皮,“只不过,买瓶酒回家喝,你至少能省一半的
价钱。”
“我不在乎钱。酒这个东西,关键是看跟谁喝。其实酒在我嘴里都是一个味儿,不过跟你喝,这味儿就不同了。”
颜子天抬起眼,正好碰上尹声浩毫不躲闪的眼神。他倒是怡然自得,在沙发里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翘起二郎腿:“跟
我聊聊吧,你知道,我是做买卖的,每天算计着怎么从别人哪里搞到更多的钱,我很累。”
“和我聊就不累?”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聊什么?”
“聊聊你的生活,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子天从他手中夹过他刚刚从烟盒里拿出的烟,从容地说,“你都看见了,我每天就负责给这里卖酒,我得学着研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