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出书版)+番外 BY 眉如黛

作者:  录入:09-18

萧景心渡到那一排雨过天晴釉圆肚海纹樽旁,在没有插放桃花枝的花樽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骨灰坛,犹豫了一会儿,

令一个铁甲卫捧着走下了扶摇殿。

楚三招手叫那铁卫过来,喘了会气,轻声道:「都把东西放在地上,数三声,我们各自往前走。」萧丹生默然,从袖

中掏出九部的兵符,有的状若伏虎,有的形似卧龙,不知被人在掌心中摩挲过多少遍,异常温润光滑。他将兵符扔在

地上,萧青行也依约将遗诏放下。楚三吸了一口气,伸手点了唐尘的软麻穴,放开了手,摇晃着朝兵符的方向走去,

萧丹生两兄弟更是朝这边奔过来。

两道身影擦肩而过,楚三努力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可这时他再也走不动一步了。萧景心从扶摇殿上跌跌撞撞的

奔下石阶,看着楚三跪在他面前,掰开他的手指,把兵符和遗诏放在他手心。那人伤痕累累的右手,在他的掌心留下

一些鲜红的液体,滚烫的。楚三喘息着大笑:「本来,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不当这皇上……跟我走的。」

他说着,用力摇着头:「可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不问……也罢!」他松开手,萧景心死死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只剩

下兵符和遗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楚三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龙袍,但手上全是血,怕弄脏了。他低笑着,这样心满意足,毫不狰狞的笑容,似乎又是那个

眉目如画的楚三了,他轻声说:「你穿这龙袍,真好看,既然如此……就别脱了。」

他是真心喜欢那个人。无论是利用,欺骗,背弃,猜疑……

唐尘瘫软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萧景心试图抱起楚三的样子,他只能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个小坛子,眼里似乎要流出

血来,却又像是在温柔的看着,温柔如情人的眼波。萧青行叹了口气,解开唐尘穴道,捧起骨灰坛,递给他。唐尘接

了,抱在怀里,过了很久,突然问:「为什么,你筹划半生,为什么放弃。」

萧青行顿了顿,轻声道:「生离,我不懂,死别,我却是懂的。当年……我听说她死了,我再替她……报仇也好,追

忆也好,总归是迟了。人死如灯灭,我不想你跟她一样。」

萧景心一只手揽着楚三,一只手猛地举起兵符,那数万精兵沉默着,然后不知谁是第一个,队伍间传来放下武器的声

音,!啷,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啷!啷,响个不停,如同雷声滚滚,萧景心脚边跪着近十万人,龙袍上全

是一个人的血迹。

那人还是穿艳色好看,大红绸缎鲜艳欲滴,七色丝线针脚密密,比现在这件白衣,不知祥和喜气多少倍。

萧景心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楚三不是一丁点好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楚三要比……」

他结巴着,不知道为什么说不下去。「其实楚三要比……」

「我其实……」

萧景心瞪大了眼睛,「在我心里。」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你比什么都……更加重要。」

萧国六年,风调雨顺。景帝年十五,平乱。

拉琴的老者放下琴弓,旁边簇拥着的听者,不知何时,只剩下两三个,不由叹了一口气:「都是陈年琐事了,」他放

下吱呀喑哑的残弓,喝了一大口浊茶,轻声道,「话说,这唐尘……」

几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窜过眼前,霎那间迷了他的眼睛:「唐尘,这唐尘,他是走了还是留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

旁边人骂着:「老孙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拿起琴弓,低声道:「莫急,让我把那半阙采莲令唱完。」

「缘劫难辨,醉眼看人杰鬼雄,春已瘦,荣辱穷通。左右彷徨,辛酸处,平地一声吼。红尘路,轻掷韶华,谁与看白

头——」

烈日当空。

唐尘走在最前面,跨下那匹嶙峋瘦马,在旧道上踟蹰行走。萧景心的禁严令在一个时辰后就下了,宣州城里,估计又

是一场血腥的清算,那两座奢华的府邸现在估计已被贴上了封条,古画,瓷器,珠玉,搜刮一空,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从离开宣州城的那刻开始,一切已经和他们再无关系。没有仆役,没有行李,一无所有,除了怀中的两三张银

票,和这些在日头下半死不活的瘦马。

不知赶了多远的路,不远处,才终于望见了一杆酒幡,那家酒肆隐在一丛翠竹后,门庭冷落,店小二躺在两张并起的

八仙桌上大睡,见来了客人,掌柜才把小二拎着耳朵叫起来。三人订了一间天字房,要了几盆水,各自洗漱后,又是

一阵沉默。

唐尘一直抱着那个骨灰坛,不发一言。萧丹生坐在床头,那个人独自站在窗前。成王败寇,谁也不会知道,这两个一

身布衣,满面风尘的人,不久前还是满身绫罗,翻云覆雨的王孙。旦夕之间便从云端跌落,谁能够谈笑从容。

闷热的晌午,只听得枯蝉频鸣。唐尘不知僵坐了多久,才站起身来。他将那个小坛子放在梨木桌上,拿起茶壶,倒了

三杯茶,轻声道:「走了一天,也都累了,喝口水吧。」萧丹生直到此刻才抬头看他,声音竟似有些嘶哑,「我不喝

!那时候,你……明明能躲开的!」

唐尘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才低声笑起来:「你生我气了?是,我故意不躲的,我是故意让楚三抓到我。」他看

着萧丹生微怒的俊容,轻声细语,「我不希望你是王爷。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样子,骑着马,领着后面黑压压的军队,

我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你就是那个模样……」

那些染血的旗帜,在记忆里颤抖着,六年前,那个人的坐骑踏过最后一名将士的尸体,唇角轻挑,他在望海楼上统统

窥见了。他看着萧丹生愕然的脸孔,突然大笑起来:「我更不想看见他当皇帝,他做了皇上,我又能有什么样的下场

,被塞进后宫?我最恨的就是他。」

萧青行站在那里,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睑微垂。

唐尘说着,突然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盏,轻声道:「可谁想得到他也会救我,我……明明是在求死。到如今,我不

是阶下囚,你们也不再是人上人,再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喝了这杯茶,恩恩怨怨就此勾销,谁也不要再生气

了,如何?」

萧丹生看了他一会儿,拿过茶杯,一饮而尽。萧青行沉默着,终于也接过茶盏,默默饮尽。唐尘拿着自己的那杯茶,

似乎有些怅然,他沉默了一会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又重新抱起了那个骨灰坛,缓缓走到门口,似乎踟蹰了一会

儿,才回头看着萧丹生,轻声道:「萧哥哥,再见了,不……我想是不会再见了。」

他看着慢慢瘫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轻声道:「我说过的,前尘一笔勾销,今后就是陌路人。别骂尘儿狠心,要怪就

怪……在尘儿只懂得玩风车,抓蜻蜓,不懂得狠心的年纪,萧哥哥没遇上我,遇上我时,这个孩子已经被你毁了。」

萧丹生只觉得凉气透心,只是那茶里混的是最好的软麻散,再如何用功逼出体外,也要几柱香的光景,眼看着唐尘拉

开房门,就要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却挽留不了,只要再多给他几柱香的时间,他便能站起来,拉住他,捆也好,绑

也好,总好过这一笔勾销。他怒极反笑:「尘儿,尘儿,你要走就走,我只能再活四五十年,也只能再等你四五十年

了,你要反悔,记得要快些,太迟的话,我就死了!」

萧青行看着他,似乎懂了萧丹生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我拖着他。」他这样

说着,萧丹生还没明白,那人就突然大笑起来:「唐尘,这么急着放过我?」

他看见少年不解的回头,越发肆意尽兴的笑着,「你可记得,有一次你拼死救了我弟弟,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你

一起离开,和你做一世的美梦,可他却独自走了,之后更是对你不理不睬,知道为什么吗?」他似乎在笑,但笑容比

任何一次都要寂寞清冷,「因为你救错人了,你在凌霄楼里救的是你最恨的人,救的是我。你可知道,你这一生情路

,都是断送在我手里。你生不生气?」

唐尘身子轻轻晃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是你?」他微微摇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端可笑的事情那样,「我

听着声音不对,只以为是他灼伤了嗓子。原来,原来……」

他摇着头,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只听见萧青行轻笑起来:「没错,你是不是恨我不告诉你实情,我只是不想死罢了

。火场里只有你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还被熏瞎了眼睛,这难道不算是天命注定?你那些的彷徨犹豫,千般苦楚

,却是说给我听了,是我,不是他,我……也许是一边装出可怜你的样子,一边笑你痴傻。」

萧丹生低笑起来,却笑得和哭一样。「哥,你说他曾经想救我,瞎了眼,可是真的?」

萧青行大笑起来。唐尘气得发抖,他轻声道:「你……是你自己找死,怨……怨不得我。」

他握紧拳头,大步走到萧青行身边,不停踱步,似乎在想哪一种死法更让人痛苦。萧青行轻笑着,向来冷漠的声音里

竟似有了一丝温柔:「那时候,你总是靠在我身上,说什么,萧哥哥,你对我真好,我忘不了你那时的样子,比现在

的你可爱得多。唐尘,你看,你我之间,不是也能够好好相处吗?」

唐尘大声骂道:「你闭嘴!」他想去掐那人的脖子,却看到萧青行唇角嘲讽般的笑容。

「唐尘,」他在微笑:「我那时候拿出玉佩,去换你鬓旁明珠的时候,就想过,你……会不会记得我的好。」

唐尘愣了一下,后退了半步。这个人喜欢他。

如果是几天前,他还能毫不犹豫地……只是,当这个人放下遗诏,沉默着换下高冠华服,将那半坛骨灰放在他手里,

那之后,他竟然有些下不了手。

萧青行只是低笑:「你想杀我,也随你。你只是个孩子,国仇家恨,恩怨分明,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你不报复萧景

心,偏偏报复我,想来我在你心中,也不算一无所有。」

唐尘死死握着拳头,他看看萧丹生如老僧入定的神情,又看看萧青行唇边那丝碍眼之极的微笑,终于轻声道:「你…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眼里,比……比萧景心可恨千倍,万倍?」他低笑起来。

六年前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一个孩子不死心的挣扎,却被谁抱紧了不让他动。他从萧丹生的指缝中,看到一双黑白

分明的眼眸,死死的盯着他,手中却毫不留情地顺着几个大穴一路扎了下去。直到挣扎停了,那眼睛还在盯着他。

萧青行终于动容,唐尘看着他愕然的样子,大笑起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对自己说,我拼死也

要记住你!」他说着,突然扯着萧青行的衣襟,凄声道,「你有没有试过,珍惜的所有事情,一点点变得模糊,喜欢

的人,音容相貌,再也记不得了。那些比你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统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别人说什么,

你就只得信什么——」

他突然噤声,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转了一下,轻声道:「啊,你……你想不想试一下?」萧丹生紧闭的眼睛,

突然间睁开,萧青行却只是沉默。唐尘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泄恨管道一般,在男人怀里摸索了一阵,很快便找到了那

个插满银针的布包。

少年的手在空中虚划着脉络图,轻笑个不停:「我记着的,从至阳穴……到曲垣穴……」他把男子翻过身来,扯下他

外袍,露出结石起伏的背肌,伸手落针,既快且稳。

萧丹生低喝道:「尘儿,住手,否则我不原谅你。」他大喝起来,「唐尘!」

唐尘却只是摇头,飞快地找着下一个穴道:「随便,哥哥你要是生气就杀了我,无所谓!只是这个人,我真的……真

的不能放过他,他毁了我,毁了我……我不能跟他一笔勾销……我做不到……」这个时候,唐尘却听到了萧青行在笑

,像是听到了什么动听至极的话一般。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底只剩下最后一个穴道,他大声道:「你笑什么,笑什

么!等你全部都忘记了,我要在你醒过来的时候,告诉你,你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人……」

萧青行轻声道:「唐尘,你要记得,别放过我。」

唐尘愣了一会儿,那最后的一针,却已经刺了下去。萧丹生低吼一声,终于运功打通了阻塞的脉络,腾身跃起,只是

还是迟了一步。他伸手点了唐尘八处大穴,伸手想揍他,却看到少年满脸泪痕,再也下不了手。他轻声道:「我……

我喜欢的尘儿……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唐尘苦笑起来,想要离开,却发现萧丹生抱着他的手,依然是紧紧地,伤痕累累的人,互相搂抱着,就算解开穴道,

思慕憎恶如同藤蔓,一时也挣脱不开。可这个人永远没有原来那么爱他了,他知道。

暮色四垂,一个男子躺在床上,床前坐着两个人。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萧丹生沉默了一会儿,

推了一下少年,唐尘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个十恶不赦……」萧丹生不轻不重的扇了他一下,轻声道:

「不对,重来。」

「你是个十恶……」

萧丹生抬手又是一掌:「再重来。」

唐尘捂着自己微红的脸,看见萧青行看着他们,有些空洞惘然的表情,轻声道:「你想让我告诉他什么,可我偏不如

你的意。」

他说着,轻声道:「你家世躬耕,邻里关系和睦,血腥,权势,杀戮,那些东西,你都不懂……」

——「唐尘,别放过我。」

男子漠然看着他,却是在仔细听着。萧丹生愣在那里,眼里只剩下唐尘的笑,微微苦涩的,铅华褪尽的。恨意,直到

这一刻,才释然成灰。

「我和他,只是路过的旅人,见你晕倒在田垄,好心救了你。」他说着,站了起来,轻声道,「萍水相逢,也算是有

缘,我们要上路了。你自己保重。」少年怀里抱着小小的骨灰坛,看上去倔强而孱弱,全然不知自己说得漏洞百出。

萧丹生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气。拽住少年,转过头去,轻声跟男子说:「……一起走吧。」

青山绿水,林木婆娑可爱。

一处小小茅屋,前面是几顷稻海。一个少年坐在田垄上,看着不远处的半亩花田。他手里拿着小刀,将竹片削成薄薄

的一片,再拿铜钉,卷成风车的扇叶,拿小竹竿固定好,插在身边的松软泥土里。不时地有风飒然吹过,让少年身边

歪歪扭扭的几百个小风车,一起转动了起来。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是有人穿过稻浪,走到他身边。少年回头看,见一个身着青色布衣的男子,手里拿着刚做好的

风车,那人轻声问他:「你昨天说……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又去削他的竹片。那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把他做的风车递过去,那个风车看上去丑丑的,似乎随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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