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乡里规矩。长衫在旧时是读书人的象征,周家除了第一代克岐公后几乎再没有出过功名,不过是撑着点门面
罢了。」周淇生讥诮地笑笑,喝了口茶。
周淇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芳叔摆上早餐来,白粥小菜,清淡可口。周淇年很久没有这么正正经经地吃早餐了,倒是有些不习惯。
「昨夜里睡得好么?」周淇生闲闲地问了句。
「不好。」回答的很是沮丧。
周淇生轻笑一声,放下筷子,拿过茶盏又喝了口茶润嗓子:「遇着夜行了?」
「什么夜行?」小堂弟一向傻气地问。
「你信阴灵么?若想见见,这阴宅夜里倒是可以见到的。」周淇生这下声音里倒是有些不怀好意。
周淇年低头吃菜,闷闷地说:「我倒是听见有人唱西厢记来着,还念叨着什么『庭兰』的。」
「嗑」的一声,芳叔磕碰了碟子。周淇生敛了敛眉,没了调侃的兴致,不再说什么了。
周淇年还没来得及对他们古古怪怪的反应感到奇怪,镇上的裁缝就到了。
又是量身又是改款,忙了一早上。简单地用过午饭,周淇年想把平日里用的电子产品拿到镇上去充电,顺便买个应急
灯回来解决照明问题。但他还没有踏出门就变天了,午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天愈发显得阴沉,漫天的阴云低低地压下来。整间宅子被单调凄清的雨声包围,屋檐的水落到天井里去,红鳞鱼不安
地游来游去,院子里还微微散发着泥腥味。阴冷潮湿的冬雨令人极度难受,芳叔让周淇年回房,为他燃起了暖炉。
喝着热腾腾的姜茶,周淇年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话茬:「芳叔,庭兰是一个人的名字么?」
芳叔收拾炉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
「我知道的,他一定住过这里。书架边上是他写的字吧,写的真好。他也是我堂哥么,以前来主持过祭祖?」
芳叔没说话,倒是门口传来一声嗤笑:「你还真是小孩子,什么都好奇。」周淇年抬眼望去,只见周淇生捂着个竹篾
编的精巧手炉立在门口。
「好奇不成么?你来被吓试试!」周淇年这下没好气了,他就知道这个堂哥看他不顺眼,喜欢损他。
「住着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周淇生淡淡地无奈一笑。
整理完炉子的芳叔突然开口:「这内院本来住的是女眷,但是后来本家的独苗——福房嫡长公子病了,便赶了女眷迁
到内院来独住。周梓言,表字庭兰,未及而立就病死在这间房里了。他是这屋子最后的主人。小少爷,这并非什么不
可说的事情。」说完,向来面无表情的他居然笑了笑,只是那张沧桑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有些阴恻恻,皱纹狰狞。
周淇年不知是怎么吃了晚饭躺到床上去的,整个下午连着傍晚都有些浑浑噩噩的。要说不害怕那是逞强,但是他可不
想在周淇生面前表现出一副软弱的样子。不过周淇生似乎挺同情他的遭遇,吃过晚饭给了他一盏加了透明灯罩的油灯
。
所以我更觉得他是在故意整我,周淇年有些愤愤地想。
雨还在下,落在屋檐上脆响不停,天井里的池子和水缸也发出水声,像是可以听见波纹一圈圈荡开涟漪。
周淇年睡不着,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扯着凤头红穗的帐勾玩。滚到床里侧的时候,他觉得有什么硌了一下他的背。他
倒不甚在意,居然还哼哼唧唧学起昨晚听到的那腔调:「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无聊得猛了,他滚了两下,
又被硌到了,这下有点疼。
周淇年小孩心性又犯了,掀了垫被就用手去抠。抠了了半天抠出块木牌来。这下不得了,凑到桌边的油灯前看,上面
端端正正用正楷漆金字写着:族兄 周氏庭兰公 讳梓言 之神主。
周淇年惊叫出声,为什么周庭兰的牌位会在床上!
窗外一声闷雷,油灯颤抖着熄灭了。风把门窗摇得吱呀响,无尽缠绵的雨声依旧笼着这宅子。周淇年房外门廊里特意
挂起的灯笼被风吹得招摇,晃出彤彤光影,透过门格窗格,映出一片扭曲的图纹。
周淇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混着风雨声,诡异的节拍。抓着牌位的手心出汗,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院子里的哪个角落似乎又传出了拖长调的唱腔,在风雨声中凄厉嘶哑:「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
来……」
门廊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不真切。晃得狠的灯笼被风吹走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黑暗中,周淇年听见脚步声近了,近了……
然后,轻轻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第二章:百鬼夜行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门外是周淇生的声音:「周淇年,你怎么了?」
周淇年几乎是飞扑过去打开了房门,只见周淇生一件月白缎长衫,提着一盏幽幽的白纸灯笼,眉尖微蹙地立在门廊里
。周淇年吓了一跳,手中还抓着周庭兰的牌位「哐」的一声脱手落地。
「你怎么……」周淇生地目光看向地上,顿了一下,自顾自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发现了。」
「你,你别吓我。」周淇年这下不管不顾,一把抓起他堂哥的手,可惜那只手也如那牌位般凉。
周淇生把灯笼熄了了,放在门边,一手牵着周淇年一手拾起那牌位进门。他想重新点亮那油灯,才发现油底已经耗光
了,只好找出下午剩的那小半截蜡烛点起来。安抚了小堂弟,他又去关门。这下屋子里才有了种平静的气氛。
「你早知道这床上有那东西?」周淇年理清了思绪,有些恨恨地问。
周淇生没有了一贯冷淡的表情,冬夜里眉眼温暖了许多:「我成年的那年随父亲返乡,住的便是这里,我自然是知道
的。但是我没有动它,也没有声张,把它放回原处了。」
「为什么?」小堂弟惊讶。
周淇生恍然陷入回忆:「周庭兰是福房的嫡长公子,原本是族长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是未及而立就夭折了,所以他
的牌位还不够资格摆在本家的宗祠供奉。咱们福房的祠堂在周家墓园的那头,我去看过了,那里已有了周庭兰的牌位
。因此这一块,还是按照它主人原本的意思,放在它该放的地方吧。」
周淇年点点头:「这上面写着『族兄』,应该是周庭兰的堂弟立的牌位吧?」
周淇生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怅然叹了一口气:「我住在这间屋子里曾经遇到过鬼戏。」
周淇年瞠大眼睛:「鬼戏?」
「鬼戏在我们家乡话里大概的意思是说看到鬼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清楚。呐,大概是指死者生前的记忆,
或者说是鬼的执念吧。乡里人一直觉得鬼其实就是被强烈的执念牵扯着留在人世的魂灵,所以我们看到的鬼戏对于那
些鬼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记忆。」
「你看到了什么?」
周淇生不语,看着小堂弟一副又惊惧又好奇的样子,半晌才说:「你总有天也会看到的,我只能说这间屋子最后的一
个主人并不是庭兰公,而是玉书公。」
周淇年倒也不急着知道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周玉书是什么人,沉静了半晌,有些难为情地说:「堂哥,你今夜可不可以
留下来陪我。」
周淇生没有讽笑他,只是点点头,解了外衫掀了锦被就躺下,一点不拖泥带水。见周淇年呆住,周淇生淡淡解释道:
「我遇见鬼戏的那个夜晚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雨,门外都是雨声。并且,也是在我见到了那个牌位之后。」
他话音刚落下,周淇年就蹭地蹿上床,直往里头躲。
两人刚整好被子,躺好,那半截蜡烛就燃尽了。
外头的雨声不间断,溅在青瓦上,滴在空阶上,落到天井里……周淇年却觉得这雨声像凄清的梦魇,令人不寒而栗。
「堂哥,你说这宅子热闹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呢?以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冬夜里也会被雨声吵醒吗?还有这整条周
家街,都贴起春联放起鞭炮,应该会很气派吧?从前究竟是怎样的景象,现在这满目冷清萧条真是让人觉得伤感。」
「你还真是喜欢胡思乱想,男生不要太多愁善感。」周淇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什么嘛,你这个古板的家伙……」周淇年嘀咕。
这时,周淇生突然捂住他,悄声道:「你听……」
门廊里传来脚步声,不只一人,像是有很多人。
周淇年微微瑟缩了身子,然后他听到有少女的轻笑声,软软的南方方言:「过啥子小年,少爷无吃交子,筷子面最好
!」旁边是一片附和声、哄笑声:「小桃姊最厉害,少爷爱吃什么伊都哉!」
凄清寒冷的雨夜里,少女们娇俏儒软的语调愈发显得可怖。
然后又是一阵忙碌的声音,周淇年从床边微微探出头去,看见远处门廊里灯笼散发的彤光映在门上,一个个人影晃动
着。
这时,门厅那边隐隐传来哭喊:「破戏子,轰出去,轰出去!」
接着又是凄厉嘶哑的唱腔:「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尖锐的嗓子直叫唤:「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这老宅子,真是够混乱的。」周淇生轻轻啧了一声。
「堂哥……」
门窗还在雨夜里吱呀不停,雨声伴随着本不该出现的人声更令人发寒。前厅的祠堂隐隐传来丝竹声,似乎是准备过小
年的热闹。在这冬日的雨夜,那唢呐吹奏的曲子犹如丧曲般阴冷诡异。
暗夜里,阴宅角落里的各小鬼似乎忍不住恶意的笑……
「这出戏可真是百鬼夜行啊……」
周淇年抓紧了周淇生的手臂,在黑暗里微微喘息,他轻声说:「哥,我害怕……」
周淇年睁开眼地时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恐惧中睡着了,好像最后是周淇生半搂着他,让他缩得严严实实。周淇年有
些脸红,恼自己怎么这么胆小,这下在周淇生面前抬不起头了。他有些庆幸周淇生早起了,不会看到他现在的别扭样
子。他翻滚了一下,少了周淇生,一个人睡这个被窝似乎有些宽大。然后周淇年僵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背在同一个地
方被硌了一下。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窗外的雨停了,晨气微凉,独自一人在床上醒来,周庭兰的牌位依旧在那个地方硌人。但是
其实一切都不一样了,昨夜里的百鬼夜行,还有那个温柔得不动声色的周淇生都不是梦境。
「小少爷,请下来用早餐。」门外芳叔的声音吓了周淇年一激灵。
「呃,好……」周淇年慢腾腾地起身,发现床边是昨日比过的杏色长衫,又别扭了一下。
下了阁楼,周淇年看见天井里一片湿漉漉的水汽,在冬日里显得格外阴冷。他微微打了个寒战,想等会儿要回房继续
煨暖炉子去。周淇年到的时候,周淇生已经坐在偏厅里喝茶了,月白缎的长衫外加了白裘坎肩,愈发的大少爷气质。
周淇年瞠目结舌:「你是在玩cosplay吗?」
周淇生挑眉,白了他一眼:「咱们等会儿得接待亲戚,穿得像样点。」
周淇年被这正儿八经的样子震到了,有点紧张:「不是说亲戚三十那天才来祭祖么?日子还差了很多天呢。」
「来的是喜房的管事,他们每年都会提早来帮忙。」
「诶,喜房?有人要结婚吗?」某傻子问。
周淇生叹了口气,放下茶杯,一手掐住堂弟的傻脸:「我们的先祖克岐公当年迁居沈溪,嫡生三子,分别为福禄寿三
房开枝散叶立。长幼有序,立长房福房持家为本。后来克岐公老年得子,第四子虽然庶出但得宠爱,故立第四房为喜
。所以沈溪周氏其实是分福禄寿喜四房。」
「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儿子算一房?」周淇年掰着指头问。
淇生点头:「嫡长子的福房乃是长房,也就是我们一脉。」
「哦,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提早来帮忙?」淇年好奇道。
周淇生清清嗓子,娓娓道来:「喜房是老来得子,年幼但辈分高。辈分高却又庶出身份低,因害怕他们妄想夺嫡立幼
为族长,福房一直或明或暗压制着喜房,其中关系复杂阿。」
「听起来像小说。」小堂弟傻笑。
「你啊……」堂哥无力状。
周淇生和周淇年刚用过早饭,喜房的管事就来了。看到两个朴实的乡下汉子,再对比下自己两人暴发户般的少爷架势
,周淇年突然明白「福房一直或明或暗压制着喜房」这句话是多么的含蓄啊。
两手提着鸡鸭的汉子开了口:「今年怎么都是后生来主持啊。世侄,我叫周敬忠,挑着担子的是我的弟弟敬荣,叫我
们忠叔荣叔就得了。」身后的周敬荣只是憨厚一笑。
周淇年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是乖巧道:「忠叔荣叔好。」
周淇生微笑,一派风度翩翩:「劳烦忠叔荣叔一大清早就过来,天气冷,喝杯热茶歇歇吧。」
「我们乡下人习惯了早起干活,没什么的……」周敬忠话没说完,就看见周淇年端了茶水过来,「呦,谢谢世侄啦…
…」
周敬荣挑来的是白粿年糕之类的祭品,都是喜房的农家自己做的,到时候摆主贡桌。周敬忠抓来的鸡鸭都是活的,打
算过两天再杀,于是被圈养到芳叔那里去了。
周淇生暗地里告诉周淇年:「别看他们让我们叫忠叔荣叔,其实他们敬字辈是咱们祖父的辈分。幸好现在不讲究这个
,不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别扭呢!」周淇年听了暗暗咋舌。
吃过午饭,周敬忠和周敬荣又帮着芳叔打扫起来。这老宅子虽然整理了厢房出来住,但是许久没人气的大宅子让芳叔
一人打扫实在是力有不逮。于是,周淇生和周淇年也帮忙干起些活。
周敬忠干起活来绝不含糊,但是为人热络多话,一会儿就扯起老宅子的事来:「我小时候偷偷来这宅子里玩,被吓回
去大病了一场呢。病起来都不记得是什么吓到了自己,现在想起来真是……」
周淇年回想起昨夜,抖了。
周淇生掐了堂弟一下,说:「忠叔就别吓我们了,我们还在这里住着呢。」
「哈哈,也是,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喜房的老小子想在这宅子里住还不成呢。但是我们喜房祖上也是有住这宅子的
人呢!」周敬忠神秘兮兮地说。
「咦?」刚刚了解完家族各房地位的周淇年八卦了。
「那个小秀才庭兰公死掉以后,可就是玉书公过继到福房当了族长,玉书公可是咱们喜房的公子呢!」
这时候寡言的周敬荣过来插了句话,用的是方言:「哥,少嚼舌根,庭兰公和玉书公可都是死在这宅子里,你寻什么
晦气,小时吓得还不够?」他本以为周淇生和周淇年听不懂他们快语速的方言,可惜这两个小辈连听带猜,明白得七
七八八,周淇年当场就白了那张娃娃脸。
天色越来越暗,吃过晚饭,周敬忠和周敬荣就告辞了。芳叔收拾碗筷到厨房去了。
周淇年跟在周淇生背后苦着脸团团转:「周淇生周大公子,你说这漫漫长夜我待如何度过?」
周淇生站住,转身,眉梢一抬:「来给本公子暖床……」
淇生住的东厢房与西厢房布局相仿,不过书架上倒是摆了几本书,书桌上也不若西厢那样空荡。周淇年凑过去看,书
架上是《古文观止精读》《弗洛伊德心理哲学》之类的书,书桌上丢着几本外语的语法书,看来都是周淇生带来的。
「你还真是勤奋。」小堂弟无语地看着兄长。
周淇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电的地方自然是带书来看,谁像你那么傻。」
周淇年想起自己一堆不能用的电子产品就来气:「我是被拐骗来的,哪里会知道这里没电。谁像你,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