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他:“滚吧。”
他依旧平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你进去吧,老袁在里面。
我其时已经快站不稳,但有股强大的意志力支撑住了我,可能是使命感,我想。想完又觉得发笑,心理面有什么东西在对撞,百种滋味并杂。
我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有胜算吗?
过了片刻,老袁出来接我,他看见我的衰样,忍不住问:你怎么回事?
我笑笑,说被狗咬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林寒川,他把自己裹进黑色风衣里,从边门离开了中院,是时,他也回头,目光投在我身上,那表情竟是忧伤的,是痛心的。我想我没有看错,因此我便困惑了。
我就抬头看天,只见那冬阳混沌,躲在不可言说的东西背后。
48、复变函数
整个过程就是过去众多胡搅蛮缠式的庭审再现:我的发言频频被粗暴打断,公诉人逻辑混乱漏洞百出,心不在焉到卷宗都能读错。法警不停地进来递条子,法官完全成了一个没有大脑的摆设,场外的监控器前大概正上演着千百年前的垂帘听政。我哑然失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只不过这一回,荒唐的事全部叠加起来,还治于我。
袁城也知是场硬仗,却没料到局面会糟糕至此,脸色一直很阴沉。他低头与我私语:“风向有问题,估计里面有大人物。”我从头至尾联系起来一想,只觉没有逻辑,原告及家属身份我做过调查,没有大人物,即便上头风向是朝着要佟帅死的那一边,也没有理由对我单独下手——为什么不动二辩,不动老袁?
就这么胡搅蛮缠中到了举证阶段,我原本担心中院搞花样不让证人出庭,结果却是自己这边出了岔子,钱晓峰一脸慌张地进来俯身向我:“邓建国跑了。”
之前我安排钱晓峰看着邓建国,一直同吃同住,这老哥们收了我三万块倒也是一副死心塌地的样子,谁知临了给我演这么一出。我对老袁说:“这案子影响大,今天肯定判不了,你先拖着,我去想办法。”
门卫那调了录像看,邓建国应该是开庭一个小时左右走的,穿的还是那件大号拉链衫,佝偻着腰背,走的时候还慌张地朝里面看了一眼,表情说不出的诡异。录像到他出了大门为止,因此也不知他究竟为何离开,又有什么人在接应。我又问了钱晓峰,他说这几天都很正常,二十四小时与他共处,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想法的诱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却莫名生出十足的信心来,出了法院没几步便有记者上来采访,镜头前我努力将这种信心展现得淋漓尽致,我说今天的法庭,没有赢家,每个人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它毁了三个家庭,佟帅不该成为制度问题的替罪羊。
回去的路上,钱晓峰一个劲地问我,说老袁的意思是上面已经有定论了,这案子基本成了死案,你怎么还这么有信心?
我反问他:上面是谁?
他没说话,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表情折射出他此刻的心里所想: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怎么一夜之间天真到了这个地步?
我告诉他:当世上所有人都把欲望当理想,世故当成熟,麻木当深沉,怯懦当稳健,油滑当机智,只能说明这个社会的底线已经被击穿,所以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你的勇敢是莽撞,执着是偏激,求真是无知,激情是幼稚。当那些兜售社会经验的流氓朝你的梦想投去各种嘲讽甚至践踏时,你应该毫不犹豫地还他们一句:傻逼!
他几乎愣住了,看向我的目光也似乎复杂了起来。
我又说:“这是我唯一能教给你的东西。”
曾几何时,我也虚情假意地装圣洁之人,扮人生导师,不过为树立一座虚伪的雕像,巍然高耸却中空无物,此刻我却感到舒适与满足,没有目的,没有算计。我只想,一切都不会比现在更好了,尽管一切都是那么的糟糕。
回到律所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上电,因为实在是太累,我竟在沙发上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林寒川打来电话,约我晚上在蓝吧见面。
我确实等他给我一个说法,就算是鸿门宴,也非去不可。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他,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恰恰相反,他应该害怕我:或许他有棍棒,但只要他不能打死我,我就不会做跪着的那个——他手中并无其他筹码。
“那些人,不会因为你下跪便对你仁慈。”这句话是很多年前我父亲教给我的,我想我跪了这么多年,到了这会儿才总算领悟了些,然而却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约在九点半,我提前半个小时到场,想弄点什么喝喝,稳定一下情绪。我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会有一场硬仗,可能免不了碰擦,也可能完全没有硝烟。
刚要了杯啤酒在吧台边上坐下,身后熟悉的声音袭来,直让人头皮发麻。我转过身去,看见百利甜和一个老男人坐在沙发里,说着令人作呕的情话。很快,他也注意到了我,接着迅速地与那男人低语几句,拎了包打算离开,老男人表情不悦,却也没有阻拦。
这事简直奇了。前一阵子他非我不嫁的那劲头还历历在目,怎么一夜之间便成了另一个极端——避我不及了?
我生了好奇心,就走过去截住他,故意沉着嗓子撩他:“为什么这么怕我?”
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把推开我。我便越是不让他走,将他拉至一处空地,问他:“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一晚,我替左宁代了半斤多酒,吐得不醒人事,恰好那晚百利甜在我家楼下等我,向我讨要一个说法。也正是那晚之后,这小子就突然人间蒸发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目光中充满愤怒:“你跟左宁谈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那都是过去式,没必要拿出来说啊。
他哼了一声:“差点没把我害死。”
我听出这话里有话,就问他:“什么意思啊?”
他说:“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以后我不纠缠你,你也别给我找麻烦,行不行啊哥,算我求你了。”
我平生最恨别人说话这种腔调,就说:“行,那我不问你,我直接去问左宁。”
“哎哎。”他忿忿地拉住我,“你要问了我就没好日子过了,那可不是好惹的主。”
我点了根烟,眯着眼睛看他:“早该这样吗,展开说。”
“你也知道,我们学校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富二代,名义上弄个艺术学学,实际上就是混日子,他们有自己的圈子,基本不跟圈子外面的人来往,大多数张扬跋扈,做事只看心情,左宁在这帮人里面算是中心,但又跟其他人不一样,他稍微低调一点,不怎么爱出风头,有点喜怒不形于色,但是手段很毒的……”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你这是电视剧看多了吧,用词还一套一套的。
左宁低调可能是真的,但你要说他喜怒不形于色,我简直要当街拜倒。
他说:“你先别笑,我给你讲个事情。他本科的时候和我们播音系一个叫何宇的人走得很近,几乎就是半公开的关系,后来这人劈腿了,跟一个小师妹好上了,结果没过几天,就听说这姓何的半夜从寝室阳台摔下去,摔断了腿,在家养了半年之后还是没法完全康复,留下后遗症,最后退学了。”
我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他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何宇从来没住过寝室,一直住左宁给他租的小高层,而且听说那一晚他其实是被人扔下楼的。”
我突然有点不寒而栗,然而还是不能相信,我说:“你的意思是左宁做的?谣言吧。”
他问我讨了根烟点上,说:“一个月以后小师妹突然精神开始失常,闹得全院鸡犬不宁,最后被强制住院治疗了。要说这事跟左宁没关系,谁信?”
我心说我得信啊,要这小子真有这么阴毒,我应该已经死了几百回了,且回回都得是凌迟车裂级别的。我竖起大衣领子,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背,说你少抽烟,还要靠这嗓子吃饭呢。说完便往酒吧走去。
走出没几步,他在后面喊我:“你不会跟他说吧?”
我转身朝他摇头:“放心吧。”
这一刻我又有些疑惑了,因为他眼中的恐惧似乎是有理有据的,不像是编造出的谎言。
其实他说的那些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其他人身上,我都是会相信的,可是左宁……这太荒唐了。
回到酒吧的时候看见我那杯啤酒还在,就朝吧台过去,酒保探了身子对我说:“林检在二零六等你。”
我抓起杯把,吞了一口,问他:“几个人来的?”
他说:“就他一个。”
我点点头,端着酒杯离开吧台,说:“结他账上。”
进了包厢,林寒川果然只身赴宴,我见他表情和善,当即惴惴不安:这是计划周详的自信呢,还是故弄玄虚的烟雾弹?
我在他边上坐下:“直接进正题吧。”
他掏出烟,扔了一根给我,自己也点上,说贾臣,你不会真以为是我在搞你吧?
我说老林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我们这些同窗,将来注定有一半是要搞另一半的。我当时以为,你在说立场相对的事,现在我明白了,即使是穿一条裤子同流合污的,也没太平日子。利益使我们走到一起,利益也会使我们争锋相对。
他苦笑了一声,说:“贾臣,我们在一间屋里睡过四年,我以为你会把我当兄弟看,但是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努力,你都没把我当过兄弟,只要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认为是我做的。我有那么面目可憎吗?”
我反问他:难道不是吗?不要跟我说程语的事你不知情,顾升装病你也被蒙在鼓里,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你肯定清楚。
他没有接下去,吸了口烟说:“我之所以知道你昨天的事,那是因为左宁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
我说:“他为什么会打给你?”
他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帮你分析分析。”
我说:“分析什么?”
他说:“整件事情。可能你觉得今年发生了很多,回回都逼你到一个艰难的境地,但你仔细想想,哪一件真正地击倒了你?没有。你不觉得,这些事情更像一个个善意的提醒吗?一声当头棒喝,对你说,哥们,你走错路了。”
我突然一个激灵,继而感到几丝凉意,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解释下,省的你老是怀疑我。”
我气血上涌,又感到无奈,呆坐了半天,最后竟生出一丝庆幸来。又想起老顾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老林是好人。
林寒川说:“你的内心不够强大,太容易摇摆,似是而非的价值观左右着你,使你时常感到迷茫。”
我说:“或许吧。”
“每个人都有一个理由,只要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手段并不重要。”他又说,“我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我也在做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即使过程并不那么光明正大。”
我诧异地看着这张有些沧桑的脸,感觉自己好像没认识过他一样。最近怎么了,一个个的都开始玩起颠覆了?先是老毕入寺,再是顾升避世,接着杭志永换血,现在轮到林寒川洗白了。
他说:“有些路注定不好走,一旦你选择了,就不能再回头。这个成年人的世界不像从前,我们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样勾肩搭背倒在一处,说些幼稚天真的理想,说些内心深处的肉麻话,那很可笑对吧?但我一直把你当兄弟,这一点没有变过,即使你这些年只是拿我当你赚钱的工具。我心里很清楚,那不是真正的你。”
他又说:“贾臣,我们是兄弟。”
我想了想说,好吧,兄弟,我有点头晕。
49、杀死一只知更鸟
回到家时,地上依旧一片狼藉。一切都保持着两天前的样子,没有人再来过。
我蹲在地上一样样地收拾着,整理着,手指突然被什么碎片扎到,感到一阵火热。我便仔细看过去:那是我去年生日左宁送的瓷器,不知什么窑烧出来的,听说挺贵,可惜我对这种东西毫无鉴赏力,随手抓来冲冲就用了,也冲咖啡,也泡茶叶,还充当过漱口杯,十天半个月没想起来用的时候,它就躲在角落里积灰。左宁总是抱怨,说我不懂东西的价值,看不出好赖,再好也是糟蹋了。
现如今这杯子摔了,我心里一紧,倒是有几分难过起来。稍微站起来些,瞥见这杯子摔在地上时,竟摔出只独脚公鸡的形状来,而我食指上殷虹的血正滴在那公鸡的心脏上。
我突然有些感慨,觉得左宁其实是个哲人。他总在说一些在我看来幼稚、天真、毫无思想的话,可过后品来,才发现这些话恰恰在启发我什么。
找来扫帚簸箕,把这些碎片送进垃圾箱,我又蹲着弄了有一个小时,才把战场清理了个七七八八。想泡杯茶喝,偏巧杯子摔了,瞬间沮丧不已,只好找来牙缸,暂时替个岗。喝完茶洗了个澡,又把杭志永的西装送去干洗了,这才回到桌前坐下,打开电脑上网转转。
佟帅案反响很大,上面的态度仍旧晦涩不明,于是媒体的风刮向了我们这方。我盯着自己那张站在法院门口犹如正义化身的特写照片,心里有点复杂,有点酸,但更多的是踏实。这不是我第一次上镜头了,但这确实我第一次舌头和内心保持着高度一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点击放大着图片,总觉得人也更精神了,腰板挺得也更直了,有那么一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思。
微博上,我的关注量呈光速上涨,于此同时也听到不少反对者的声音,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惯于摇尾乞怜,以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为生计的教授公知们,对我展开了猛烈的攻击。我被他们极度夸张完全不顾道德底线的栽赃抹黑弄得精疲力竭,一开始还试图回击,后来发现根本无法战胜文化流氓,他们惯于将你拉到他们的层次上,然后再用丰富的经验击败你。我又气又恼,却只能发泄在写字台上,一拳砸下去,震得硬盘作响。我突然想起《竞选州长》来,没准再过几天,他们就能给我弄出不同肤色的儿子来了。
其实我的沮丧更多的来自于自己,我想我一直一来扮演的就是他们这样的流氓,也因此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战胜不了自己。
我合上电脑屏幕,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突然杭志永打来电话,他说:你把今天的辩词整理出来发给我。
我问,你要做什么?
他说:你别管,发来。
我便打电话联系了钱晓峰,不出五分钟,文档就发在了我的邮箱里。正文里他说:老师,我还没吃饭一直在弄这个,就等您的电话来呢。
我心里一暖,却不知为什么。打开看了一遍,稍微改动了几个明显的错误,接着转给了杭志永。没过一个小时,这份辩词便在网上被转载了上千次,收获反响巨大。杭志永悄悄在Q上对我说:不要跟那些人作无谓的争辩,事实才是最好的回击。
我深觉有理,回他说:还是你冷静,我都快被气晕了。
他说:那是因为我跟他们打交道打太多了,被这些流氓给逼出经验来了。
我说:你律所执照年检的事有结果吗,不行你就先挂到我们所来。
他打了个笑脸,说:已经解决了。
我突然很想喊他一声兄弟,尽管我依然嫉妒着他的才华。我点了根烟,趴在阳台上,看远处繁星点点,隐有吉兆之光。天空依旧黯淡,但黎明也总是会来。
我抽完烟,又发了会儿呆才回去坐下,拉开对话列表,只有左宁的头像亮着。我突然感到有些浑身发麻,联想起过往种种,加之今晚百利甜说过的话,只觉这人的形象变得模糊、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