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喉诀 中——陈陌

作者:陈陌  录入:09-15

“容止危,我不会向你乞求什么。”他颤抖的说,“华其欣,你迟早会醒悟的,但到那时,只怕已经迟了。”

长剑倏然抵住了他的嘴唇。

“闭嘴。”他冷冷的说,“否则当心我让你永远也说不出话来。苏盟主,你这就走吧!我看在其欣的份上,不会要你的命。如果你太过分,难保我不做出其他的事情来。”

白衣男子慢慢站起身来,手里兀自紧握着半截断剑:“华其欣,你自己好自为之。”

目光中,痛心,厌恶,绝望,悲愤……

复杂纠缠,让我的呼吸都为之停滞。

却终于无言以对。

他转身走出了宫门。落寞的素白色身影渐渐远去。

凌乱的黑色长发和衣襟在冰冷的风中飘扬,显得说不出的单薄。

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曾几何时,自己曾痴痴凝望追随这个单薄的背影。

“别、别走!”神智昏聩间,我喊出声来。

只是,他已越走越远,不再听见了。

撕裂般的剧痛重新回来,我抱住头,痛的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蜷缩成一团:“啊——!”

“其欣,你怎么了!”耳边传来他焦急的呼唤,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身体好像漂浮在半空,摇摇晃晃的,很是舒服。仿佛是多年以前驿途中的马车,温暖醉人的春风,永无止境的路程,他柔柔的鼻息拂过我的脸颊:“其欣,不舒服的话靠在我身上吧。”

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我心驰神摇,耳边似乎响起了他温柔却又一本正经的话语:“其欣,你这种想法就是不对。‘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做人也应如此,不论什么事都须有准则约束,才能成就大事。”

“其欣,你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但一念之差堕入魔道的事却常有发生,往往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人常须自省自检,方可明察其身。你性格浮躁,顽皮的小事我不计较,但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不可有丝毫的含糊。”

耳中模模糊糊的,似有似无的声音一直回响着。顽劣的少年,从来不曾认真听师哥的谆谆教导,只是着迷的看着他端正英俊的脸庞,一丝不苟的头发和衣衫,心思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其欣,只要是你想要的,师哥都会给你。”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朦胧的感觉渐渐变得清晰。原本无微不至的照顾,变成了耳鬓厮磨的疼爱;原本单纯依恋的依偎,变成了肌肤相亲的拥抱;原本模糊暗涌的窃喜,却变成了身体交缠的快感;原本可望而不可及,苦苦追寻仍不可得的虚幻单恋,变成了让我深深沉迷其中,真实存在的怀抱……然而,越来越深的恐惧和惊惶却攫获了我的心。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模糊的烛光。

我望着四面床牙浮雕螭虎,承尘上的雕花嵌玉,呆呆的看,一句话也不说。

脑袋里如同有一把利刃搅动,每清晰一分,便疼痛一分。

“醒了?”有人在身边温柔的问。

我仍然只是呆呆的瞪大眼睛躺着,脸上没有表情,仿佛死了一般。

“你怎么了?”他焦急起来,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扶起来轻轻摇晃着,“头痛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眼前,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英挺修长的双眉,狭长上挑的凤眼,雪峰一般高挺的鼻梁,我见过的最美的面容。

还有额心,那如同心火燃烧一般的,黑色泛着幽蓝光泽的,火焰刺青。

我怔怔的看着他,颤抖的伸出手碰触那令我心悸的图腾。

凹凸的触感经由指尖传导至记忆的空间里。是真的,是真的刺青,不是我的幻觉。

我的手僵住了,浑身变得冰冷。

“怎么?梦到我了?”他握住我的手,眯起眼睛笑道,“难道觉得我这里刺的很难看?”

我的心脏收紧了。他的体温,他的微笑,他的调侃,无一不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了可怕的地步!

我挣开他的手,向后挪动身体。他却扣住了我的双肩,将我拉了过去。随即,嘴唇落了下来,吻在我的脸上。

我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重重一颤,曾经的一切在脑海中晃过,自己如何被他抱在怀中逗弄,如何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

我用力想推开他,可是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手慌乱的抵在他的腰间,却摸到了硬邦邦的剑柄。

“……容止危。”我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突然停了下来。

我刷的一声抽出他腰间的纯黑色长剑,想也不想便对着他猛然砍了下去!

右手顿时一阵剧痛,剑哐啷掉在地上,低头一看,虎口裂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涌了出来。

忽然想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玄鸟戾气太重,必须用极高的剑术方可驾驭……否则容易伤到自己……”

容止危一动不动的坐在床头,只是凝视我,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恭喜,”他淡淡的说,声音如冰霜般冷冽,“看来你已经好了。”

“你骗的我好苦。”我咬着牙。

“没错,我是骗你了。我近在你的眼前,你却认不出我是谁。”他冷笑着,邪魅的双眼中带着冷冷的光泽,“既然这样,你就杀了我好了。”

他的肩膀慢慢渗出一点点红色,慢慢渗出扩大,白色的亵衣逐渐变得全红了,鲜血还在不断涌出,他却像毫无痛觉一般,只是冷笑的看着我。

“没错,我是要杀了你!”我大声说,“你害死了康儿,陷害于我,竟然,竟然还对我做出那种事!”

“什么康儿,”他皱起眉头,冷淡的说,“我杀的人太多,记不得了,你说是就是吧。”

“康儿是我师弟!”

“你的师父师兄师弟,只要是浮剑山庄的人,我都一个也没碰过。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无所谓。”

“不是你做的还能有谁?”

“对你做出了那种事,反正你都非要杀我不可的,是吧?”他冷冷的说,“那还何必多说。”

血仍在涌出,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却仍然坐着一动不动,脸上一副冷酷的表情,额心黑色的火焰图腾隐隐带着淡淡幽蓝光泽。

刚才的一剑我用足了力气,就算没有内力,但毕竟是玄鸟,他果然还是伤的不轻,肩骨肯定断了。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腿有点发软。

“没错,我是要杀你,就是要杀你!”我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玄鸟,抵在他胸前,“容止危,你受死吧!”

“你疯了是因为他,醒来也是因为他。”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冷冷的,带着说不出的骄傲和讽刺,“你要杀我,也是为了他吗?为了做给他看?为了讨他欢心?为了让他相信你?”

我说不出话来,握住剑柄的手不断发抖。

“我杀你,是为了报仇!”我大声喝道。

“我不在乎,”他仍然在冷笑,“那你就杀了我好了。除非我死,我才能看得你跟他在一起。”

手抖的更厉害了。

玄鸟当的一声又掉在冰凉的地上,宫内本来就静的出奇,这么一来更是惊天动地的巨响。

我咬紧牙齿,抬腿用力在他胸口踹了一脚,将他狠狠踹倒在一边,头也不回的飞跑出宫门。

哪里敢回头,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勇气。

一路急奔,路上撞见不少黑衣教众。他们对我疯疯癫癫的样子早看习惯了,倒也不以为意。一直跑到悬崖的栈道边,大口的喘着气,按住胸口,心脏还在砰砰跳着。

我站在金丝绳索吊起的木排上,仔细看了看那机关,并不难使,一扳机括,木排便缓缓降了下去。

夜色苍茫,眼前是黑沉沉的一片,寒冷的风吹在身上,不禁打了个哆嗦。我感到自己的心也如同在不断下沉一般,带着说不出的钝痛。

抬起头来,银钩一般的弯月挂在天边,离我越来越远了。淡淡的光芒洒落在我的身上,更显得空寂。

衣服上折射出一道清亮剔透的光影,微微晃动,如同一缕清澈的泉水。我低头摸了摸腰间,那柄雾影竟然还系在我身上。

我握紧了雾影,紧张的向四周看了看。

黑漆漆的山壁,怪石嶙峋,嵯峨叠嶂,如刀削斧砍,在月光下显得奇诡险峻。

嘿。我真是太傻了,这半上不下的绝壁之间哪里会有人。当即将雾影藏进衣服里。一贴到肌肤,顿时冰凉的直打寒战,但不过片刻便暖了起来。

一盏茶时分,随着机括绳索的轧轧作响,木排降到了地面。我一刻也不耽搁,拣那些荒僻的小路,越走越远。

第四十一章

下得山来便觉得暖和了许多。与山顶的积雪覆盖,冰湖霜地不同,小径边虫鸣阵阵,荒草遍地,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新气息,野花合拢了花瓣,却还是觉得香。

我擦了擦头上的汗,将狐裘外氅脱下来,系在腰上,一屁股坐下,心里乱的要命。

我还有什么脸活下来。我应该杀了他,然后从山顶跳下来才对。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他就那样坐在我面前,半点也没抵抗,我却只是踹了他一脚?!

“你的师父师兄师弟,只要是浮剑山庄的人,我都一个也没碰过。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无所谓。”

“我杀的人太多,记不得了,你说是就是吧。”

我咬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心中隐隐觉得他也许并没有说谎。可如果不是他干的,他又为何要我杀他?凶手又会是谁呢?

仔细的一遍遍回想那日发现康儿时的情景。他苍白的小脸和时断时续的气息。周围是一片死尸,我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对我说:“不要……小心……”

心中涌出疑窦:容止危的武功何等高强,他若是想取别人的性命,自是一招毙命,康儿又岂能撑到那一刻?

当时只知道抱着康儿一路狂奔,看见他胸口一大片血迹,急的早已没了主意,又哪里想得到解开他的衣服看个究竟?可现在想来,康儿的伤明显和别人不一样,众人的尸身之上都没什么血迹,只有喉头被划开。

确实事有蹊跷,或许别有隐情。

可是,我用力敲着自己的脑袋,我为何还要在康儿的事情上为他开脱?不管康儿是不是容止危杀的,他对我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却是千真万确——是男人便该杀了他!

可是我竟然只是踹了他一脚……糊里糊涂的在他的诱惑下,跟他睡了半年……心猛的一揪,不敢再想下去。

那些模模糊糊的情景和话语都是我根本没法面对的,只要一想到便让我无地自容。

比起杀他,我现在更想杀了自己。

我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腿间,鼻子一酸,便想要哭。我觉得自己好肮脏。

以前虽然被别人误解,但至少自己可以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说我跟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现在呢。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滑下,膝盖上湿了两大团。这次真的没处可去了。

那么……我在心中问自己,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如果他仍然在我面前,我还会用玄鸟手刃他,要他的命吗?

我回头望望血尘山,在下面仰视,那山高的不可思议,充满了神秘又肃穆的感觉,简直就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一般。淡淡的轮廓早已隐没在黑夜里,山顶被暗暗的暮云遮盖着,朦朦胧胧宛似仙境。

他就在那里吗?就在那高崖绝顶之上,云缠雾绕之间,冰雕玉砌的寝宫一角,被我砍的浑身是血?还被我踹的倒在床边?

脑子里一片混乱黑暗。我伸手抹了抹脖子,触到那条微微凸起的伤疤。因为每天都会敷药,那里现在还滑溜溜的,却是一点也不痛了。

依稀想起那日我用短刃自刎时的心情。割的那么狠那么重的伤,居然也能康复。只是那时候我若是死了该多好。

偏偏没有死,偏偏被他救活。在狭窄的客栈中,每天被他抱在怀里,片刻也不离手,强行疗伤输真气。不知他多少日子没有合眼,每次醒来的时候,他都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连吐血的时候真气都没有停止。

心里突然觉得不安起来,总觉得七上八下的忐忑,没有来由的慌乱。

我开始不停回忆那一剑砍下去的准头,那一脚踹下去的力度,左思右想——自己没了内功,也没什么力气,肯定杀不死他。看他当时面不改色,又冷又硬的模样,多半也没受多重的伤。

当我惊觉时间流逝的时候,天色已经发亮了。远处飘起了的袅袅白烟,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看来附近就有村落。

我站起身来,走了好久,看到了三三两两的屋舍。再往前行,便是村寨和集市。一清早已经有了不少人,卖油条的,打豆浆的,蒸馒头炸糕饼的,挑货郎收鸡毛的,倒也颇为热闹。

我看着蒸笼上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这才发觉自己着实饿了。摸遍浑身上下,却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我走上前:“伙计,这馒头真不错啊!”

“一文钱一个,早上新做的,买几个回去啊?”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买一个,赊账行不?”

“啥?!就一个馒头还赊账?你开什么玩笑呢?”

我又摸了一遍口袋,嘻嘻笑道:“刚出门,钱忘记带了。我从来不赖帐,你就赊我一个呗。”

“那不成。”伙计摇摇头坚定的说,“我们本来就是是小本生意,你赊一个我赊一个,生意就没法做了……”

“算了算了,我本来也就不想吃馒头,想要油饼的来着。”我恋恋不舍的看了那馒头一眼,沮丧的走了。

没走几步就看见对面有一家当铺,大清早的还没开门,我不禁心中一喜,便在门口坐了下来。翻了一下身上,那件狐皮外氅挺厚实,恐怕还能值点钱,反正现下也不用穿了。

两只鞋子前面都镶了白玉,腰带上还有翡翠和一串珠子,也不知道是真货假货,反正先扯了下来再说。

脖子上似乎还挂了什么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只小小的玉佩,象鼻犀目,牛尾虎足,这个我倒是认得,是食梦貘。

小时候听师哥讲神怪故事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是一种会吞食噩梦的神兽,传说带上这样的玉佩,便不会有恶梦缠身,而可以安安稳稳的睡到天明。

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挂到我脖子上的,看那玉通透亮泽,碧绿温润,雕刻的也栩栩如生,灵动可爱。就算我再不识货,也能看出这是一块好玉。

我将它也扯了下来,放在手里掂了掂,虽说小,但多半卖个好价钱。

再翻翻,身上还有一样好东西,雾影。

手伸进衣服里摸它,光滑如玉,温润柔和,却又有丝丝寒意自内透出。

我的手指禁不住慢慢摩挲着,这柄剑却是实在舍不得放手了。

过不多时,便有伙计来开门,我立刻站起身,掸掸衣服,大步走了进去。

“掌柜在不?”我晃了晃脑袋,“我要当东西。”

“这就来。”伙计忙着招呼。过了一会儿,一个满脸透着和气生财之色的白白胖胖的掌柜走了出来,打量了我两眼,“要当什么?”

“多了。”我将狐皮外氅往柜面上一放,“这可是上等狐皮,买来要一百多两银子呢。”

“这衣服是你的?”那掌柜狐疑的看了看我浑身脏兮兮的样子。

“自然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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