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微微摇了摇头:“我不喝酒。”
我抓抓头:“啊……是了。我先喂你喝粥。”
我轻手轻脚的将苏澈扶了起来,在他的腰后垫上枕头。苏澈低下头,看看自己胸口缠的严实的纱布,疑惑的问我:“我的伤……是怎么治好的?”
“那天正巧逢上有山下的药农来采药,就把我俩救了下来,寻了郎中还送了药,真是好心人哪!只是我怕那里久留不便,这才另寻了疗伤之所,真是……等你伤好了我们要一起去谢谢人家。”
我乱扯一气,虽然知道自己这套说辞漏洞甚多,但好在苏澈重伤初醒,倒也没有精力深究。
我将勺子放到嘴边吹了吹:“不烫了,你吃点。”
苏澈只是看着我的手:“你的手脚……也可以动了。”
“那个郎中的药很灵的啦……”
苏澈有点困难的张开口,乖乖将粥咽了下去。我心里感到一阵欣喜。那么多天来都只能一点点的灌水灌药,现在他终于可以自己开口吃饭了。我坐在床边,一边喂他喝粥,一边陪他说话,从他的伤说到我的手脚,从浮剑山说到斜塘镇,唯独小心翼翼的避开容止危的话题。
到了晚上,我便早早就帮他洗了脸,搬了椅子坐在床边,一直等到他入眠,才趴在床边睡去。只要苏澈有点细微的动静,我都会立刻醒来。苏澈说你不如上来一起睡吧,我说不行,那样会碰到伤口的。可是被他这样一说,我却又睡不着了。我想到了容止危对我说“你回去睡吧”的样子。总觉得他对我十分冷淡,也许是损耗了太多的精力所以太累,不知道他现在还好么。
夜深人静,月影扶疏。小屋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尘不染,清幽绝俗。这里虽是县城却十分幽静,若是容止危,应该也很喜欢这样的住处吧。
我又想到了雾影剑。雾影和玄鸟原本是一对。他将雾影送给我的时候,虽然没说什么,但会不会是作为定情的信物呢?我将定情之物随便送人,确实太不应该,也难怪他会这样生气。等师哥的身体好了,我便找他将雾影拿回来,也不知行不行。
过了三两日,苏澈已经可以适应饮食,我便去镇上买了饭菜,那些菜肴也只是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吃起来也甚是鲜美可口。两人坐在木桌边吃饭,便如往日在浮剑山庄中的情景一样,真的好像回到了从前,只是少了师父,少了师弟。
两人的日子好像在世外桃源一般,过去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梦想生活,也不过如此。只是隔了这么多年,曾经的愿望已经不再。年少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我会爱上苏澈以外的人,可人往往就是这样的奇怪。
时间过去两月有余,天气逐渐转寒。我见苏澈身上只有单薄的旧衣,便一早上裁缝铺去买衣服。小镇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炊饼铺,糕点仆,裁缝铺,茶酒肆一字排开,店门布旗迎风招展,车马间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声。我买了三四套现成衫子,刚想回去,便听到当当当的锤击之声。循声而去,见是一家铁匠铺子,门口的木头架子上挂着三柄炼好的刀剑。
我看到剑,心里痒痒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又看又摸,那剑刃锋利匀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剑柄也雕刻的颇为精美。我跟苏澈都没有兵刃防身,不妨买上两把,其中一把黑铁的尤其好看,可以送给容止危。这样想着,我便走近铺内,见一彪形大汉正在火炉前,手握铁锤不断敲打一柄已经烧红的剑形,敲的火花四溅。我问道:“店家,外面的那三把剑什么价?”
那大汉道:“外面挂的剑是数日前有人定下的,客人若要买剑不妨先定做。”
我正要细问,身后一阵脚步声,进来四个人,身上的服色十分眼熟。有言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竟然是武林盟的人。我吓了一跳,不敢再回头,只是蹲在炉边看着火花。
那四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问那铁匠道:“我们的剑打好了没?”
铁匠道:“快好了,稍等一下。”那四人便在店内坐下。其中一人开口道:“咱这一走,又有一个多月了,也不知武林盟那边怎么样了。”
另一人道:“奸人当道,还能怎样,那薛鸣我早就瞧出他不怀好意,现在更是铲除异己,夺权之心昭然若揭,就凭九剑堂那帮人的资历,离武林盟主差的还远,那些个武林老前辈显然是不会同意的。”
先一人道:“就是因为不同意,姓薛的才四处煽风点火,挑起内讧,现在武林盟乱成一团,唉,好端端的中原武林,现在竟是一盘散沙,四处起事,就连原先的浮剑山庄都已经死的死,散的散……”
一人道:“原先苏盟主在位的时候,其实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没灭魔教,但众人齐心,一切也都井井有条,可惜苏盟主失踪数月,到现在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啥。”
另一人道:“不是说苏盟主勾结魔教,还跟自己的师弟私通,两人双双逃脱了么。”
先一人道:“那是姓薛的那狗贼说出来的话,你也真信?”
一人长叹道:“唉,我之前还真有点相信,没想到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之后,才知人心险恶,不可轻信谣言。若是苏盟主可以回来,或许还能挽回局面。”
另一人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武林盟已然呆不下去,我们还是各自回各自的门派去罢。”
铁匠将火炉上的剑拿下,通红透亮,端起冷水直浇而下,嗤嗤声不绝,白烟阵阵冒起,房内一片缭绕。那铁匠道:“剑已经铸好了。”那四人这才停了下来,拿着剑离开了铺子,看来是从武林盟匆忙出走,连剑也没配在身上。看来不是来抓我和苏澈的,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可是想到武林盟现在的情景,心情却极是沉重。
第八十二章
出了铁匠铺,才发现天色变得十分阴沉,乌云密布,看样子就要下雨了。我连忙加快步子往回赶,才到半路上,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我将包裹揣在怀里,闷头跑过树荫和屋檐,饶是这样,回到洛溪村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还是湿透了。温度很低,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一抬眼便看见撑着纸伞站在院子外面的苏澈:“师哥,你快点进去,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
“你上哪儿去了?”苏澈将伞撑在我的头顶,“都淋的那么湿了,我正打算去找你。”
我笑着将怀里的包裹摸出来:“天凉了,我买了几件长衫,你试穿一下。”
苏澈看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屋里:“手怎么那么冰。快点换身衣服。”
“行,我这就进去换。”我一边说,一边扯掉湿漉漉的外衣,晃了晃灌满了水的鞋子。
干燥的布巾落在我的头上,苏澈细心的帮我擦拭起头发来。我抓下毛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师哥,我自己来就行。”
苏澈握着毛巾将我脖颈上的水珠擦干:“我来帮你吧。”
苏澈走上前一步,离我更近了,仍然低着头垂着长长的睫毛:“下次要买什么东西,咱俩一起去。你总是忘东忘西。”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上。
水不断的往檐下滑落,在水洼里溅起连续不断的水花。
我正想说什么,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谁?”我一边转头去问,一边跑出房间,将门打开了。
站在门外的四个男子,束发长衫,武林盟的装束,正是我在铁匠铺遇到的那四个弟子。我凝固了半晌,这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狭路相逢。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就是猛地关上门。
门被为首的男子用力抵住了。四人一身狼狈,从头到脚像刚打捞上岸的落汤鸡,为首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仍然没有看清我,只是道:“这位小兄弟,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儿避避雨……”后面的一人却已经大叫起来:“这,这不是华其欣吗!”
我退无可退,只得换上一副笑脸陪笑道:“四位兄台,你们认错人了吧……”
“怎么可能认错!”后面一人喝道,话说一半被为首的男子挥挥手止住了:“华其欣,我们不会伤你,只是想问问苏盟主的下落。”
我镇定了一下:“原来你们也在找他?”
“你什么意思?”
“我也在找他,他之前那样对我,我现在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骨……”
话没说完,那四人突然就在我面前齐齐跪下了。我愣了愣,回过头,看到苏澈就站在我的身后。
苏澈问:“武林盟怎么了?”
我头一次对苏澈的正义感痛心疾首。
“武林盟现在奸人当道,即将土崩瓦解,苏盟主不要坐视不理啊……”
苏澈还没发话我就怒了:“他坐视不理?他在的时候,你们有谁真正信任过他、臣服过他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武林盟不行了,才又想起他来,他凭什么要跟你们回去……”
四人语塞,随即又争先恐后的将武林盟的现状又说了一遍,薛鸣为了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不惜排除异己,诛杀盟中其他门派的反对人士。虽然众人当初不怎么服苏澈,但显然更加不服薛鸣。之前薛鸣利用众人排挤苏澈,众人还颇为合作,现在轮到要薛鸣掌权,众人便不乐意了。
没有了武林盟,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分散的各门派不但无力与魔教对抗,还要时时提防异党的围杀,这是摆在众人面前最严峻的问题。
苏澈拧起眉毛。我感到大事不妙。
“师哥,你不能回去。”我坚决反对。
“为什么?”
“如果这只是薛鸣的奸计,想故意骗你回去呢?”
“武林盟有难,事情急如星火,何况还有浮剑山庄……不管是不是奸计我都要回去看看。”
“可是你的伤那么重。”
“我的伤已经好了,而且武功也没有损失,能和九剑堂的势力对抗的也只有我了。爹把武林盟交托给了我,我就得对它负责。”苏澈坚定的道。
“那好,你去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苏盟主我们后会有期了。”
苏澈愣了一下,走到我的面前。
“其欣,你误会我了,我只是不能逃避我的责任,”苏澈低声说,“不是想和你分开。”
我抬起头:“师哥,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担心你而已。无论你回不回武林盟,我都会自己去别的地方。”
苏澈猛的抬起头看着我,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摇摇欲坠的往后退了两步,用手捂住胸口。
“你怎么了?”我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从来没同他这样说过话,连忙上前想扶住他。他却避开了。
“我明日便会启程回武林盟。”他的嗓子哑了,转身走了出去。
窗户微敞,满天星辉。
我躺在床上,将头重重压在枕头上,想想过去那么多年来的事情,再想想这一晚的情景。
我不知道是我的确过分,还是他太过固执。他的命是多么艰难才救回来的,他就一点也不知道珍惜么,想到容止危耗时耗力为他疗伤,我就感到心疼的要命。
次日一早,苏澈便启程去往武林盟。我雇了一辆车躲后面跟着。
没办法,话说得再狠也不忍心看他一个人去送死。
重阳节前夕,层林尽染,金菊遍野。
武林盟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旗帜灰暗,敞开的铜门也无人看守,原本驻扎在此的各大门派弟子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寥寥无几,人人都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走路都不敢抬头,说话不敢大声。
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尖锐的武器碰撞声,乒乒乓乓,如同阵前炮响。只见电光飞掣,剑气磅礴。
铿铿!两声接连的巨响,直撞得人耳膜发疼。
九剑堂的几个弟子显然都已落在下风,脚步不稳,变招迟滞,显然受了内伤,短时间内也未恢复过来。
秋枫红叶散,凛冽剑光如冰雪闪电,飘逸空灵。
苏澈持剑而出,白刃如霜,铮的一声,直刺薛鸣喉头。薛鸣还剑格挡,一路走过三十招,师兄手中的剑仍在薛明咽喉一寸处。
“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薛鸣昂然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
苏澈道:“你心怀叵测,分裂同盟,结党营私,滥杀无辜,难道还不知有什么罪么?武林盟总共十六分舵,现在还剩几舵?”
“啪”的一声,一封卷宗落在地上。苏澈道:“这是你亲笔写给叛盟逆徒的密函,你吩咐他们如遇反抗,格杀勿论,武林盟第一罪便是谶杀同盟。你其他的罪,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说?”
薛鸣一把抓过卷宗,撕的粉碎,大笑道:“什么狗屁‘证据’!你有什么资格职责我?!你的武功是魔教的封喉诀,你的师弟跟魔教勾搭,你用的剑也是魔教的雾影,你自己也跟华其欣那个魔教奸徒不清不楚……”
雾影剑飞流溅落,所向披靡,挥动圆转间,直如一道银色的钩月。薛鸣勉强挡了两下,锋利雾影芒剑倏然划过他的胸前。
鲜血飞溅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苏澈站在众武林盟弟子身前,微凉秋风鼓得他长发迎风飞舞,恍若流波。他看着众人,宽容平静,不怒自威。我突然觉得,他看上去长大了许多。他不再是曾经软弱温良的少年,他将是一个真正的武林盟主。
我悄悄的离开了武林盟。这一番周折,又花去了足足一月的时间。现在的我只想尽快回到容止危的身边。
我快马加鞭的赶回凌源,几乎已是连夜赶路。我觉得我真的堕落了,听到别人骂我是魔教奸徒、勾搭魔头,不但不生气,相反还感到十分甜蜜。
我就是跟他勾搭上了,怎么了。我就是愿意跟他在一起,又如何?什么名声,什么将来,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回到凌源的时候已是临近子时,镇子外的树林里漆黑一片,我打了一个火折子,荧荧火光霎时将黑暗点亮。我在无人的林间小路上飞快的奔驰,看到远处镇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是召唤着我一般将我吸引而去。
我勒马停下,疑惑的看着四周。曾经待过的院落漆黑冷清,寒鸦栖了一树,台阶上遍是苔痕,枯草簌簌作响,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扣了扣铜门,发出沉重的撞击,只是院内一个人也无。容止危跟其他天重门弟子不知哪去了。
西风萧萧,将我单薄的衣服吹的哗哗作响。我紧了紧领口,坐在门口微微发愣。当初走的时候让他一定等我,说很快就回来,可是屈指算来已过了四月有余,一百三十多日。天重门教主不可能一直呆在凌源分舵,想来应该是回到血尘山总部去了。
我咬咬牙,扬起马鞭,冲进漆黑的夜幕之中,往西部的血尘山绝尘而去。
血尘山太过遥远,一路飞驰也终于寒冬渐至。冰雪孤城,寒霜凛冽。街边的楼宇巷陌浮起寥寥青烟。我换马乘车,总算到了山脚下,冻的连连跺脚。山下酒肆中掌灯照明,酒香四溢。我当即进门,叫了一壶烫酒和牛肉暖身。
手边烛台滴落滚滚油腊,我大口喝了暖酒,身上总算热了起来。酒肆里空落落的,只有我一个客人,看上去甚是寂寥。
掌柜的问我:“客倌听来是外地口音,大冷天又都快逢上过年了,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笑道:“我是要到血尘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