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全府上下,我大概是最不解太子意的一个了。他安排接见幕僚们的时候,永远把我排在最后一个,而且每次见
面第一句话必是:“你是我最后一个想见到的人。”
我本想说,你干脆就说成:‘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好了。何必用词如此委婉。可是,‘恭谦’二字让我把自己的回
答化成了:“太子英明。”
起初,他还问我:“那里英明?”但是当我说了‘哪里都英明’后,他就再也不想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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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九年,三月初的一日晨时,我被太子急急召入,他看到我只低声说了一句:“今早消息,晓阳公主薨了。我现
在要进宫,你准备一下,跟我过去。”
第十四章
太子入宫,我们这些随侍都被安排在宫内一排侧院等候。休息的时候,便有些‘消息 灵通’的人开始卖弄……
“听说晓阳公主三天前就没了。”
“好像是风寒。”
“我听说是咳血症。”
“都不是,我告诉你们吧,是自杀……”
……
太子出宫时,表情很是凝重。我们在后面紧步跟随,而诺大的皇宫,也只能听见簌簌的脚步声,似乎清冷的有些不同
寻常。
回到太子府,我被单独留下。我以为,因我是晓阳公主举荐给太子的人,他也许有些话想单独询问我。
可谁知,他一开口便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晓阳姑姑三天前,自缢了。”
我虽然刚才以有所耳闻,但‘公主自尽’的消息还是让我吃惊不已:“为何?”
“不太清楚。”他眼里的迷惑,让我相信他的确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在公主府的时候,
可曾听说过一样东西?”
“什么?”我更是迷惑。
他看着我,眼里透出一股阴冷:“椎魂符。”
“啊?”我完全没听明白他的话,“椎魂符?那是什么?”
“算了。我想你也未必知道。”他一摆手,示意我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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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书阁后,我用了几天的时间,守着东南角的一片地方,把所有与‘符咒’有联系的书都粗粗翻了一遍。其实,出
门的一瞬我便明白了太子在说什么了。我翻了《术士记》,查了《山水奇录》……最后在《符咒永念》上看到一段关
于‘椎魂符’的记载:‘着此符者,不生不死,不明不灭,永堕望念。’
‘永堕望念’——这四个字,看得我登时不安起来。忽有一种气血难平,呼吸不畅的感觉。我一捂胸口,便摸到了那
本‘望’图,心里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我想去倒杯水喝,转身就倏然看到一袭白色背影,矗在离我不远的墙边。说实话,看着他,我并无什么恐惧,而是满
心的疑问,开口时竟像多时不见的故友:“你不是又来告诉我,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吧?我现在天天在书阁里闲着
,就是苦劳也没有了。”
“我是想告诉你,你的机会来了。”他的下一句话,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是‘盼望’,还是‘纠结’的感慨,“开阳发
兵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我就听到太子那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我已经能够达到‘听声辨人’的地步了。
太子一上来,便很急促地对我说:“旭初,我刚得到宫里的密报,说开阳忽然在边境 发动进攻,已经向南岭地区攻
近二十里了!”
我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直接跪倒在地,重重地磕头:“求太子禀明皇上,给下官一个战场杀敌的机会。必当肝脑涂地
,尽忠报国。”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太子忽然俯下身子,扶起我,眼中有一种静肃的力量, “明日早朝,我便举你出战。”
“谢太子举荐。”——我忽然感到:心里有一个结痂多年的伤口慢慢疼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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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九年,三月,开阳突然在南岭地区发动进攻。
文帝十九年,三月十九日,圣谕:着大将军刘胜率十万精兵,急赴南岭,抗敌。
同日,朝廷任命,兵部文参周叶为军参,兵部武参张俊为副将。而另一名副将,便是太子极力举荐的我。
刘胜将军本是驻兵容城,现在已然率兵奔赴南岭。张俊率领三万人马从容城西北的影 城接应。而我和周叶同在兆京
为官,这一路是要赶马过去的。
离开兆京前的一晚,我没有睡,在书阁上静静坐了一个晚上。眼看月落,渐有晨光泛起。忽然听得书阁门口,一阵脚
步急促,太子急匆匆地冲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惊讶道:“这一早,你去哪了?”
我刚说了‘你’字,就自知失言了。可是还未来得及改口,他便塞给我一样东西: “拿这个去了。”
我低头一看,他塞给我的是一封信,上面写着:‘旭初亲启——衎仁。’
我看了,心里忽然一紧,‘衎仁’是赵然的字!看到那熟悉的笔记,我心中百转千回,忽然有种哽噎难言的感觉。我
紧紧攥着那封信,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那张如削如琢的脸。
“能说声谢谢吗?”太子说话的腔调也是一种久违的插科打诨,“我跑了一天一夜呢。”
“啊?”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信是他亲自去拿的,但是我的确十分感激他,“谢谢。”
“你要出征了。”他指着那封信,“路上看吧。”
“是。”我当然知道军情的紧急胜过一切。
我与周叶离开兆京时,带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离开都城时,是由太子亲自送行的。
临别时,太子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收好我给你的那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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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兆京,我们一路东行,马不停蹄。
直至夜幕,才落脚于湖州境内的邺城休息整顿。入了城,来到临时的军驿,刚刚入得屋子,我就从怀中掏出了赵然写
给我的那封信。
打开封口,展开信纸,刚劲的笔体透着深远的苍劲:‘一别经年,远怠问候;展信知好,且道安言。命已入局,棋生
两立; 白如晨旭,黑如谷玄;棋盘为方,棋子为圆;方若用智,圆若修心。’
我看着这封信,心中不禁感叹:纵然一别经年,知我者永谓我心忧,懂我者永解我何愁。我的‘念’,生于心,缠于
思,纵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亦是此生唯一的前行。
带着这份信念,我和周叶领着三千兵马,一路急行,终于于四月末,赶到了容城。
进入容城后,我们全面了解了前方的战况,才得知事态的紧急远远超过我们的预估:开阳的十二万铁骑,已然冲过了
南岭的最后一道屏障,集结于荣城之外三十里的坪坝,随时都有进攻的可能。
而眼下,只有张俊的三万人集结在了容城,刘胜将军的十万军队在兴化城外的西达山突遇地震,因而耽搁了十数日。
还要至少三日才能赶到这里。
算上我和周叶带来的三千人,以及原有的一万七千残军。现在,这里有五万人。而开阳有十二万人,只在三十里开外
。只要此时进攻,瞬间便可以两倍不止的人数攻城!
敌我数目悬殊,而主将又未到。容城太守已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军参周叶典型的书生意气,他纸上谈兵地说了好
几个守城方案,都被有着实战经验的张俊给驳了回来。这场争论,吵到最后,他干脆把笔一甩,佛袖道:“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我若想到了办法,还容你信口开河。”张俊也是个直性子,“杨大人,你有什么思量?”
我听到他对我说话,连忙说:“两位大人辛苦,先且歇一下。”
“这都火烧眉毛了!”张俊瞪了我一眼,“歇,再歇就全完了!”
“欲速则不达。”周叶并此时无什么见地,只是争些嘴上便宜罢了。
我见他俩又要打起来,赶忙拉住周叶,劝着说:“两位先等一下,我说的歇,不是停下,而是换一种考虑。”
我看他俩都少了些火气,一起看着我,我才复又说道:“这守城的法子的确难想。所以,我们不如不想了。”
这话说完,连周叶都着急起来:“不想,不就坐以待毙了?他们攻过来,不过一个时辰,刘胜将军的队伍还要至少三
天!”
“你别急。你们看,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拖延三天。”我看着他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是说,我们不守,但攻!
”
“功!”张俊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们现在盼望的就是他们不要招惹我们,我们还反要去招惹他们?!你是
疯了吧?”
“我们是盼望他们在那里待上三天。”我看着他很肯定地说,“但是,如果我们不出战,难道他们会真的在那里待上
三天吗?他们现在刚刚翻过南岭,整理队伍。还不太清楚我们的情况,如果敌方看我们一味退守在容城,你觉得他们
会不找机会进攻吗?”
“可是守城要比攻城容易很多。”周叶的兵书的确没有少看。
“按常理是这样。”我看着他说,“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许对我们来说,损失更小。或者说,对他们来说,
损失更大。”
“以少攻多,胜算不大。”张俊也很反对我的意见。
“是不大。”我看着他,“但是,谁说我们是以少攻多了?”
“你的意思是?”周叶看着我,似乎有些懂得了我的想法。
“我们做连环进攻。我们这五万人,做三天进攻,而后刘将军的十万人,再一起支援。”我讲出了自己的用意,“我
们进攻,拖延时间,在恰当的时间假意让他们攻穿中间的防线,等他们遇到了刘将军的正面军队,我们从后面合拢,
瓮中捉鳖。”
“这个主意真妙!”周叶第一个支持了我。
“好是好,就是太险了。”张俊不愧是带过兵的,他担心的说,“万一他们并不上当,未冲杀中路,而是向两边进攻
,我们的损失岂不是异常惨重?!”
“没错!”我肯定了他的想法,然后又道,“所以,我们的目标,只是用最小的损伤,让他们三天后穿过去!”
“这怎么可以?”周叶惊奇道。
“所以,我们不能兵分三路。或者说,我们不能用方阵。”我看着他俩,脑中浮现出‘望’书中的一张图,“我们用
个连环的圆阵!”
第十五章
“那是什么?”周叶和张俊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盯着他俩,脸上显出一种必要的坚定:“是一种最适合此战的连环阵法!麻烦俩位一个时辰后,把所有内将和三级
参领都召集到议事厅来。”
他俩看着我的笃定,似乎都横了一下心,各自答应了。
一个时辰,我只有一个时辰。我站在窗边,目光聚焦于不远处那点摇曳的烛火。我并没有拿出那本书,因为这么多年
,那九九八十一张图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这此的实战,是第一次把这图阵用于沙场。以前虽有抗洪的经验,洪水随
猛,但毕竟有高低,起伏,湍缓的规律可寻,可如今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灵活机动的敌军——胜败真的很难预测。
一个时辰后,当三十多名军将,站在我面前时,我强用最镇定的声音朗声说道:“诸位,想必大家都已了然,敌军仅
在离我们三十里的地方。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进攻。用最巧妙的方式进攻!”
我的话是命令,军令如山,无人相抗。我定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在请诸位仔细听好我的吩咐:我们有三十个营,
这三十个营,依番号次序分成六组,每组五个营。由每组番号最小的营中参领为领军。现在,每个组的领军,出列。
”
我的眼前瞬间站了一排六人的队伍。我摊开一张纸,示意他们都围拢过来:我用笔在纸上画了六个圆,前四后二,中
有相套。
“你们各自把队伍按照此图组成一个环形,然后排列如此。”我指着上面的图道,一步一步道,“我们要让他们用两
天的时间攻过前四个圈,进入环内腹地,用第三天的时间,穿过过后两个圈。”
“杨大人,可是我们怎么控制他们在环内的时间呢?”其中一个参领问道。
“敌人无论在环中,还是环外,都会有一种四面受敌的感觉。因此,他们不会那么快辨清方向。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要
滞斗于正面战场,而是要…”我又在另一张纸上连续画了几个圆环的变化,“根据敌人走向,而变换,重新组成圆环
!”
我在那里用了整整一个时辰,给众人交代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变化情况。等他们纷纷表示受纳了之后。我把笔放下,沉
声道:“诸位,各自回去,速速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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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根本没有胜利的把握。因为,‘练兵千日,用兵一时’。但是这兵阵,我以前从未练过,眼下便要让这三
万人临时摆阵。若中间有应和不好的情况发生……
我实在不敢想后果。只是,这令发了,这军队就要出战。这军队出战了,这功过就都要由我一肩扛下。
一个时辰后,星夜战鼓,容城的五万军队,只余下五千守城,其余的四万五千人全部被调遣去,向着三十里以外的敌
军进攻。这一战,摆出的就是我所布下的圆环镶嵌的连环阵。
为了保证指挥和中继,这一战,张俊随军出征,而我和周叶都留守在了容城。我在这里,并没有坐着等待,而是把战
术战况急急修书一封,差人送往正赶在路上的刘胜将军手里,以便他里应外合,作最后的夹击。
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圆环阵究竟能撑多久。因此,我和周叶随留在容城,却一直未敢合眼。两天两夜后,来自前线的
军报,让我们都惊在了那里:开阳敌军只战了一天,便开始撤退。这一撤,就足足撤了一百多里,重又退回了南岭!
张俊的部队当然不会冒然进攻南岭。因此,第三天后,在刘胜将军的十万大军到了容城后,他们也便撤回了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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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疑惑于开阳军队的举动,这种疑惑直到见了刘胜大将军,才有所解释。
刘胜将军入城时,第一件事就是召见了我。而他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这连环阵,可是你的主意?”
“回将军,是下官的主意。”我躬身答道。
“你可曾在叶帅麾下供职?”他这一问让我懵地惊了起来。
“不曾。”我看着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心里的紧张,“下官没有跟随过叶帅。这阵,是下官以前在梧州抗洪时所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