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瓜,你哭什么。”刘越抚摸着他的头。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样好可怜。不论怎样努力,不论怎样努力,都没有一点用,连靠近都做不到。对不起,阿
越哥哥,你生辰这天我哭什么啊。”刘舜扭头将眼泪擦在肩膀,努力露出笑脸。
“傻瓜。”刘越捧住他的双手。手心的温度让萤火虫的翅膀渐渐干了。
一点小小的光芒从刘舜的掌心飞起,随着风流动的轨迹,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光点消失在夜色中。
刘舜的眼泪不可抑制的流着。他的手还在刘越掌中。我不伤心,他想,我只是觉得太温暖,太幸福,以至于想哭,哥
哥,就算我做了再不好的事,也从没打算害你,求你不要松开我的手。
虚构的回忆中,刘舜看见自己不断消散,星空下,只余刘越一个人坐在池边。连洒下的泪珠,都化作点点星光。他轻
轻亲了一下刘越的脸颊,刘越望着月影,无知无觉。
太医摇摇头,收拾医箱退下了。刘越为闭着眸的少年擦拭眼泪。他脸颊红润,嘴角微微上扬,如同只是在做着一个美
好的梦。
刘越叹息一声,将已经冰凉的手放入被子,轻轻掖好。
走到门外,白晃晃的阳光炙烈的让人睁不开眼。
刘彻背着他站在树下,不知等了多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刘越一个字也没说,刘彻仿佛心有灵
犀似地转过身,看见他,露出微笑。
刘越忽而体会到,这个夏天,干净而温暖。
65.
韩说揽起袖幅,提着笔。天色尚早。
诸子阁本来是天子为了应付窦太后做出的无奈之举。没人以为它真的能编出套国策来左右大汉的国势,但它真的做到
了。
如今不仅它的规模扩充到一开始的数十倍,还在各郡分设机构。一时间诸子各家百花齐放。马镫,炸药,农具,耕种
方法,官制,律法,治国之法,经济之道,纷纷涌现。
他手中的毛笔是儒家人改良,而最近用来录入典籍的白纸,出自道家的一个分支。
尚书台留下几名大臣值夜。一名宫人进堂,为韩说等人点燃了蜡烛。
黯淡昏黄的光芒摇摇晃晃,他在奏疏上落了第一个字,思绪却飘得很远。
从初次进宫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吧。启蒙,成长,为官,韩说觉得未央宫更像他的家。不像百姓的家那样简单温
馨,这座宫殿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充斥着浮华,虚伪,欲望,每个人都在其中苦苦挣扎。有的人已经迷失了,有的人
正在迷失。
韩说初次进宫,大约是在六岁,哆哆嗦嗦的与一群京城贵族子弟站在一块,等待被挑选成为伴读。
那时的天子和胶东王年纪尚幼,眉眼相似,漂亮的不像话,在皇上和太后跟前撒着娇。
韩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小皇子挑中了,他鼓起勇气说:殿下真的要选我吗?小皇子背过皇上和太后,那张笑吟吟小
脸立即变了,他用冰冷的目光告诉他:你算个什么东西,寡人做事需要你置啄?
如此矜贵傲慢,如此高高在上,他畏惧的呼吸一窒,那时他身体没有跪下,心却已经匍匐在地。于是他与天子做了一
辈子君臣。
这是最近的距离,近到天子与胶东王互诉隐秘的衷情后,一转头就可以将他搂住亲吻以表达愉悦;近到天子伤心寂寞
时,可以将他拽上床榻,打开他的双腿,身体间不留一丝空隙。这也是最远的距离,远到他永远只能默默走在天子身
后,跟随他的步伐。
他第一次意识到后者,是在雁门。天子探望重伤的句黎湖,在他床边守了一夜。次日清晨,为处理公事,割开句黎湖
紧握的袖子离去。
这是君臣佳话般的一件事。但他清楚地感觉到天子没有一丝情感的涟漪。句黎湖的期盼怕是会落空。或许在天子眼里
,君臣就是君臣,永远不会是别的。天子的感情,只会交给能与他比肩的那个人。
在爱欲面前,每个人都是飞蛾,被灼伤而不自知。
未央宫里的人们,尽在其中沉浮。
句黎湖将那段衣袖珍而视之的收藏,比对待与他生世有关的带扣还要宝贝。
骄傲的阿娇,曾在天子与诸臣议论皇后废立事宜时,偷偷拽住他哭泣着问,小时候唤她阿娇姐姐,将她一步一步背回
未央宫的阿越哪儿去了。现在这个冷淡理智的天子,真的是她自幼心心念念要嫁的少年吗?
刘舜的诸多小心思小动作,从未让天子注过目。而刘荣试图坦诚,只能换来防备。
真正刺伤刘荣的,不是当胸穿过的那一剑,而是天子淡淡的一句:我是逼不得已。
刘荣终于看清,自己早已不在他心里。天子的容忍与挽留,是占有欲和任性,以及一夕贪欢的责任。
这些年韩说同天子一起磕磕绊绊的长大。他见过天子的冲动,鲁莽,任性,无情,放纵,也见过他的宽容,理智,自
信,坚定,远见。他有过成功,也经常品尝失败;他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他复杂而又简单。韩说知道,他的
反复无常源于那两个难以平衡的欲望,一个是大汉的未来,一个是胶东王。
引领着这场沉浮的人,自己也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韩说注视着这一切,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是到放弃的时候了。
投降,成亲,归国,关押,尔后与军臣单于之女重新举行大婚。
廊道上听见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时,他望向霍去病,怜悯而又嫉妒。霍去病太年轻,他勇敢到可以为了个念
想,壮志豪情,不顾一切。也必将伤的头破血流。
韩说望着穿一身燕服,笑吟吟的同年轻英俊的霍去病立于雪地的天子,心想,我是再也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了。一时竟
觉得轻松起来。
记得那天,他在太傅的衣冠冢前为天子撑伞。
跟着天子一路走到现在,两人曾经默契的让他贴心而幸福。
然而韩说渐渐觉得,他的心太深,他的手太冰凉,他走的太快太远,他从来不等待,不回头。韩说觉得自己渐渐跟不
上他的步伐,只能站在原地,看他越走越远。
如今天子停住脚步,对他说:韩说,你死后同朕一起葬在茂陵吧。依然那般自我,甚至没有问他是否要与韩氏宗族及
妻子合葬。
韩说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然而只是一句简单的征询,却让他在雨中捂着脸一阵无声的哽咽。天子身边永远会有他的
位置。这已经够了。他想。
韩说手有些酸了,放下笔歇了歇。未到子时。
一名好事的小吏过来为他捶肩,带笑道:“韩大人,大家都知道,咱们大汉顶端的那位,向来是荤腥不忌的。先皇和
文帝的枕边人大家众所周知。大人您是那位身边的人,那位心尖上是谁,您知道不知道?”
左丞道:“我猜是霍去病和李陵,这两人可都是在皇上膝下养大的。”
侍郎小声说:“是黎将军吧,皇上可是专门赴边将他带回来的。”
这几年,同韩说走得最近的,是一同建立第二王庭的句黎湖。大前年,霍去病和卫青等人将匈奴打的溃不成军,之后
是陆续的小战事。自新单于溃败后,前来投靠他和句黎湖的匈奴人越来越多,以致新单于逃窜迁移竟没带走多少人。
韩说慢慢开始理解这名匈奴出身的汉将。
句黎湖最大的痛苦,是孤独与没有归属。
他因匈奴内斗被报复性的丢到边关,由汉人夫妇收养。来到未央宫,与养父母关系从此淡了。他在雁门为大汉杀了自
己的亲叔叔,宫中最亲的李当户战死,唯一让他留恋的,只剩下天子。
天子登基后,他被派出与匈奴作战,承受心理折磨。却又得知天子对他并无其他情谊。他将心血投入建立第二王庭,
对前来投靠的人真情相待,而现在,第二王庭不断膨胀,完善,即将成为新的匈奴王庭。同时也到了大汉消灭它的时
候。
第二王庭人心不稳,有人想要投汉,有人想要报复,有人只想要安静的生活。句黎湖在天子的指示下,让这三股势力
互相争斗,等到崩溃的边缘,由大汉发出致命一击。亲手建立的,然后让它在自己手中消亡,韩说不敢想象句黎湖究
竟是怎样的心情。
匈奴人迎来第二次的溃散与逃匿,然后被汉军一点一点蚕食。
韩说手下的人自然归汉,而句黎湖同最后一群匈奴主战者坚守第二王庭。
当韩说伴随天子率军进入烟火四起的王庭时,句黎湖穿着异族王服,木然坐在高座。韩说看出,他已经存了死志。
天子要带他回京封赏,他摇了摇头,说他这一生已经累了,生无可恋。
汉军被涌出来的一队匈奴军逼出王帐。
等战事稍息,火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天子命人寻找句黎湖的下落,最后在一处垮塌的帐篷下找到被重木压住的句黎
湖。
他说:“皇上,是臣让自己的族人得到这个下场,就让微臣为他们陪葬吧。臣这一生本来就该孤独的。”
火势猛烈,诸将劝天子先行离去,由他们解救刘黎将军。
天子不听劝,伸出手对句黎湖道:“朕行了几千里路,就是为了来接你。你是汉人,瞎陪什么葬,朕论功行赏怎么少
得了你。跟朕回去。”天子一直伸着手,在火即将烧过来时,句黎湖颤颤巍巍的将手放上去,将士们急忙抬起重木,
他被天子一把从帐篷下拽出来。这个在汉匈之间徘徊多年的孤狼伏在天子肩上,不顾众人眼光,嚎啕大哭,如同想把
这些年的眼泪哭干,委屈的像个孩子。
距离这一幕,到霍去病和卫青最后一次出征,已经半年有余。算算日子,再根据前线的战报,卫青他们也该回来了。
滴漏已经过了丑时。属官们还在继续。
佐令道:“肯定是太傅,我常看见皇上在他的画像前长吁短叹呢。”
左丞揶揄道:“你若像太傅那样教导皇上十几年,最后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必定也在你的画像前长吁短叹。
”
其实天子更喜欢的是一位名士绘制的一副出征图,描画了将军们出征时的景象。天子将它刻成石雕,放在了石渠阁。
图里有早已过世的景帝,他温和的笑着,搀扶着窦太后站在天子左边。太傅手里持一卷书。他背后是河渠,匈奴俘虏
修路的身影以及长而宽阔的道路。天子右边是胶东王。
大军出征时韩说本该在朔方,图中他却恭谨的站在天子身后半步。桑弘羊,汲黯,张汤,主父偃,诸多名臣分列其后
。
霍去病穿着黑色铠甲,手握马鞭,驾马将驰。马蹄高高扬起,他回头自信的看着天子,仿佛在说那句家喻户晓的‘匈
奴未灭何以家为’。卫青骑在马上,谦逊恭谨的向天子抱拳。李广正在点兵。句黎湖一马当先,只余修长的背影。再
远一点,是风尘仆仆的张骞和苏武,似刚从番外归来。
阳光从众人背后升起,照着大好河山。
韩说写完最后一笔,等字迹晾干。
另一个侍郎挤挤眼睛道:“这么多年皇上身边形影不离的是谁,你们还看不出?”
小吏凑过去小声道:“难道是,韩大人?”
“笨。”
“哎唷。”
韩说淡然的听他们谈笑。
有宫人面带喜色匆匆忙忙进来,说皇上召诸臣觐见。属臣们忙问有何喜事。宫人说大概是出征的那几位快要回来了。
安静的未央宫变得热闹,灯火往来,宫人奔走,而诸臣向同一个方向汇集。
韩说吩咐宫人照看好文书,带属官们去前殿。途中与行色匆匆的诸人问好。
即将进入前殿时遇到了从宣室赶来的天子。天子穿着冠冕朝服,显然早已起身。身边是胶东王。两人背后跟着浩浩汤
汤的大臣,以及诸多宫女,内侍,侍中。
韩说简单的参拜了天子,便在他的示意下,随众人前行。
踏着沉稳的脚步,他突然心跳起来。大汉与匈奴之战,几十年的辛劳,即将在这一刹听到答案。这样的时刻,个人的
小小情爱,又何须在意。
因趋步而行,君臣的重重衣裾微微飘扬,如同连绵的浮云。通往前殿的走廊中,宫灯一盏一盏的点亮,宫女们纷纷跪
下。鸾铃之声响起,说明宫外的臣子也渐至前殿。
即将迎来的结果会是如何呢,怎样都不会太差吧。韩说想着,抬头,天色正是最黑的时候,却被灯火照的如同白昼。
他想起未央宫名字的来历。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等到天明,整个大汉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他们付出了太多。不论天子,诸臣,还是百姓,几十年的努力,都是为了此
刻。
历史的河流,终将淘去这些风流人物的种种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湮没那些已经消逝,或者正在消逝的小小心绪,只
留下史书简短的几笔。
然而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君臣们喜悦的面容如此鲜活,如同那幅出征图一般,将大汉几代人近百年的辛劳,凝
聚在时光中。
未央,未央,大汉的国祚,也将如这长夜一般,漫漫无尽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