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略带暗示意味的话语,我浑身一震。
不需多时我即上了龙榻,从此以往愈发沉迷。
此人不同于我过去遇见过的任何人,他恣意妄为,他极有担当,他……我爱他。如此天之骄子,绝无可能为我一人所
有。我清楚这一点,也算别无所求。
可当我发现,或许某个人能够赢得他更多出寻常人的些许在意的时候,即有什么在心底不断叫嚣开来。
这个人,便是林琤。
在九华山与我分别之后,他就入宫做了大棋士,以他的一技之长。不过是一个值得人怜悯的家伙,又只比我入宫早两
年,皇上为何如此关注他?
原本想想罢了,何况他似乎还特别地在意我。可他撞破了一些,不该让任何人看到的事情。被逼上绝路的时候,我终
于发狠,决定抹杀他。
当他逃出宫去的消息传入皇上耳中,恰好也是我取得了金如意之时。
过去这种时候,皇上总会不啻嘉许我,而此时他却没有多望我一眼,反而笑道,「好啊,朕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将来捉他回来的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想想就有趣得紧。」之后他确也开始布置各式样各样的圈套,其过程悠哉闲
适,有如在玩一场持久而又不腻味的游戏。
金如意被我牢牢地攥着,碾为粉末。
我派去盯着他的人一直追踪到了苗疆去。等他回来中原时,探子来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
说是不同,其实也仅仅表现在外貌而已。
然而只是这样,便已足够叫我再不能平静。
支撑我二十年的认知倾然崩颓,这一点,在被邬泽抛弃的时候都没有那样强烈。
如果上苍是公平的,你何以得万千宠爱于一身,我却必须要甘于平凡,甚至不能匹敌于他的后宫三千佳丽?
林琤……
口里泛上一丝丝的咸腥,爱也好,恨也罢,都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并蜿蜒。
第九十七章:呜嚏
满墙的梅花,一地残香。
男子坐在屋檐下,白衣胜雪。
他笑望着院内那些嬉闹着的孩子,安详合度。竹篾在他手里穿梭飞舞,不消一刻即快要成型。
忽而他蹙起了眉头,是其中一名男孩,被他的玩伴不慎推倒在了地上。
男子站起身来,越过人群将那男孩抱起。
孩子们纷纷退开,面露畏惧之色。
而那男孩羞怯地把脸埋进了男子的肩胛中,小声地嚅喏着,「爹爹,不要这样……」
这时,男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叹了口气,「烟儿,咱们进屋去?」
男孩扬起头来,声音甘甜无比,「好。」
他明眸皓齿,粉嘟嘟的小脸煞是惹人怜爱。
维持着抱着男孩儿的姿势,男子勾起了方才落下的竹篾回到屋里,并反手关上了门。
在榻边坐下,令男孩坐在自己的腿上,男子的手里依然动作着。
男孩看到了竹篾,于是歪着脑袋好奇地问,「爹爹,这是什么?」
男子抬起手来,目光停留在竹篾上竟有一瞬的恍惚,转而又立即平定下来。他安然答道,「这是斗笠。」
「斗笠?爹爹您做这个干什么。」
「有了这个,以后就能把烟儿的脸藏起来,再也不让别人看到。」
「……」
恍惚之中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梦沉甸甸的,让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眠不醒。
睁开眼睛,只有沾湿的两颊昭示着真实。
这一刻已然没有了杜若,也没有了那些家伙。我试着动了动,只觉得周身恰如被拆了骨一般。
一个人就这样突然从屋子那角爬了过来,他形貌狼狈,散乱着的头发中还可以看见一双失色但依然美丽的桃花眼。
「林……林琤,你,你醒了。」
醒来即令我见到了这张脸,既能勾起我一切痛苦的记忆。
许久才勉强笑道,「你……也醒了。」
「……是。」他的目光飘忽着,似乎不知该放在哪里。
心下暗窒,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抬首只见身上一片狼藉,衣衫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下肢还流淌着粘腻的血液
。遂翻身背向着他,声音转冷,「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男人。」
「林琤……」
他的手哆嗦着抚上我的肩膀,引得我不由一颤。
「林琤……」
手再往下,交叉在了我的胸前,是他从后面紧紧地拥住了我。
我的身子猛震,下意识狠狠地推拒,他却丝毫不放松力道。
他的气息附在我的后颈上,声音哀婉无力,「林琤,原谅我,原谅我……」
那时的我尚没有余力去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感到所有的心防都因为他这句话而彻底崩塌。
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作为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寐莲教之主,为失贞之事过于计较着实贻笑大方。然后却有一个人,
从前就十分在乎这一点。我不禁想,如果此刻下定决心再也不见那人,是否会要好过一点。
答案竟是绝无可能的,即便像以往那般被他嫌着恶着,都还是止不住满腔的哀怨情丝。
思及此处,我忍不住掩面大笑。
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思绪才愈发清明。
打我作为林琤重生,即受到种种牵扰。为了上官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也好,为了秦歆樾的事情宁愿做替身也好,如今
又是为了杜若……也好。我都一一经历过了,可是未尝因此得到任何长进,一直以来活得有够窝囊。
而这些,却是此时此刻才注意到的。
我自负傲然入世不轻易服人,无形之中各种念想其实早已夭折得透彻。这平白过去的几年日子给以后造成的羁连,只
叫人浮浮沉沉一辈子都不能超脱。
阮缃融将手贴向我的额头,有些担忧地唤着,「林琤?!」
我别过脸避开他的手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一眼,故作轻松道,「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呢。」
「啊……嗯,是。」他的视线挪至地面上,又是与方才同样的神态。
闲散地瞥了眼木门,「可以出去么?」
他答曰,「貌似是锁了。」
锁了便罢了,单凭这样的身子骨是无法从这里彻底逃出生天的。
于是阖上眼睛,静目养神。
不一会儿,还是重新打开了视线,犹疑半晌,才问出了口,「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失神,目光空洞不已。
其间,他的唇角轻轻扯动着,似在挣扎。等到他开口,说的却是,「林琤,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心中生惑,却还是答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就如同你挺身为我挡下傅了了的化骨噬心掌。」
「可那个是!那个是……」他的情绪本来有些激动,只是声音一转忽而又低了下去,「这与那本不同。林琤,你终究
还是没有不见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有些发懵,他所指的正是当日我与秦歆樾约定过的,只要能救他,哪怕永生再不相见。
你又是何必如此挂念着,到头来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舌苔处不断隐泛着苦涩的味道,我微微笑着,「我当你是朋友,又怎会置之不理。」
闻言,他的目光闪烁着,一时亮分一时,「你若是把我当朋友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就从来不把你当成朋友,从来也
不。」
我与这样的视线相互凝望,这过程极尽冗长,极尽煎熬。
他的手终于探了过来,碰住我的脸。接着,他的唇亦然,细致地落在了我的颊上,以及唇上。
他的身子一直都在颤抖,仿佛怕我随时都会拒绝。
面对这样脆弱的他,我怎样都无法真正伸出手,将他推开。
与此同时,猝然传来一声巨响,是木门被生生地劈开了,木屑在身后飞散。
我茫然地回头,恰好对上一张极其阴恻的脸。心,陡然下沉。
「这算什么?」宛若来自地狱的声音。
那人气势极盛,似乎可以把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的所有全部吞掉。
我想要扶着墙支撑起身子来,怎奈腿却无法抑制地阵阵发软,只能颤颤巍巍地低唤一声,「秦歆樾……」
第九十八章:瞬灭
他审视着我俩,最后视线定定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说,「你就这样对我?」
我立即出言反驳,「我没有……」话未说完,倒是我自己先愣住了。
没有什么,没有对不起他么。以我现在这个样子,再加上方才那情形,着实很没有说服力。
望了眼面色发白的阮缃融,我紧咬住下唇说不出话来。
见状,秦歆樾大笑道,「柳堆烟,你真的可以再无耻一点。」他的目光愈发转利,手腕翻折之间已是内力暗凝。
我大惊失色,奋身挡在了阮缃融的跟前,「不要!」
掌风骤停在我的胸口处,消散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残迹。
他面上的阴霾却没有减少分毫,忽然,那抿住的唇角溢出殷红色的血液来。
我明白他定是收掌时受了内伤,连忙掏出帕子来想为他擦拭干净,他却大力地挥开了我的手。
转身,即走。
「秦歆樾,等等!」
我想要追上去,但又力不从心,走得太急摔倒了,再看时门口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可我知道这回若不找到他,此生恐
怕都别想得见。
遂不等疼痛稍减,拖起残破的身子吃力地向门外挪动。突然,眼前一暗,是阮缃融展开双臂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林琤……」他蹲下身子,乞怜一般地望着我。
接收到这样的目光,我不自觉回避地将视线移开,淡淡道,「外头大约已经没事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我回不去的。」
他说的确是事实,他的身份是为朝廷要犯,回去无疑等于自投罗网。况且他不懂武功,无论身处在哪里都不免叫人担
心。可是我的心内仍然暗暗地吃惊,这不比以往的阮缃融,风华正茂,好强好胜,从不在人前示弱。
他续道,「所以林琤,别丢下我。」
竟是这样,我本该猜得到的……我,难道可以安心做到拒绝这样的他么。
前一刻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彻底离开他,好给他,也给自己一个解脱。而今,我张了张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生硬地
卡在了喉头,咽不下,吐不出,却又牵扯得五脏六腑一阵刺辣辣的翻搅。
很多时候,许多事,都是那么的阴差阳错。我不能想象,如果从前没有上官珐琅,如果后来没有秦歆樾,结局又会是
那般的不同。
然而,世事就是这般,容不下半点假设跟犹豫。这些都是我不能告诉你的,从此以往,只愿你能一直好好的。
我闭上了眼睛,胸腔起伏着,将思绪一点一点的拢合。
方要开口,忽闻外头鹰声,划破长空。与此同时,初尘自门口处没头没脑地窜出直奔着我而来,样子仓惶失措。我反
射性地伸手接住它,将它搂在了怀里。
小家伙在我胸口瑟缩着,并不时地发出呜呜的哀鸣声。
我暗叫一声不好,不由惊呼,「是秦歆樾啊,秦歆樾出事了!」
霎时间,满身的病痛仿若都脱离了知觉,我挣起身子朝着户外奔去。
此处是一处高高的断崖,杜若竟把我们关在了这种地方。
云海之中,崖上的这间木屋宛若与人世间相隔绝,放眼望去只见苍鸢盘旋。
我抱着初尘站在崖边俯身鸟瞰,崖下是一片朦胧的明艳黄色。待云层稍稍散去,我才看清那成群的官兵,以及那标志
明显的旌旗。
杜若一袭白衣,伫立于其中。
在他的身畔的半面金色巨人神情异常冷质,其臂膀里仰倒着一人,如瀑般的青丝流散了一地。
我的心陡然一跳,那不是秦歆樾又是谁?
杜若忽而昂首望见了我,于是扬声笑道,「皇上有令,能擒获苗疆之主,阮大人功不可没。至于林琤,权当是杜某做
个顺水人情送与阮大人罢。只是下回倘若遇到,绝不放过!」
……此话怎解?!
我已浑身冰凉,木然看向了尾随我身后而至的阮缃融。
他面无血色,惶然局促地摆手,「不,不是的。」
不论真相如何,我终于明白,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大大的阴谋。杜若站在漩涡的中央操纵了一切,我奋力挣扎着
想要逃出桎梏,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他是赢家,绝对的赢家。
那一干人马开始撤退,我臂长莫及,只能冲着他干呼着,「杜若,你若敢伤他,日后我必不会放过你……」
他回过头来,最后瞟了我一眼,「林琤,你还是那么天真。」
天真……对于这种指摘,我无力否认。这种威胁于他来说大概不痛不痒,我的潜意识里仍期盼着他能有所触动。
眼见着他那素净的身影即消失在山谷里,我微微回神就要追上去。
一双手却紧紧地环住了我的腰。
「别去……」
我罄力挣开,仍自顾自地朝山下疾走。
「林琤!」他失声叫着,同时重重地摔倒。
我攥紧了拳头,愈加发狠地克制住了冲动不去看他。
走了一阵子,突然感觉到身后完全没有了动静,恰如那一线一缕的生机与气息也都凭空消失掉了。我彷徨了半晌,终
究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回身。
循着方才所走过的山路再走回去,这时天色近暮。
远远地瞧见那人倚坐在一棵树下,样子狼狈不已,神色却端的恬静,目光之中隐隐透着些许迷蒙。
我缓缓走过去,他竟似也没有注意到。
在他跟前站定,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阮缃融。」
他猛然抬起头来,一见是我,有些犹疑地道,「……林琤?!」
我垂下了视线,「为什么,没有跟上来。」我不是真的想甩开你的,只是有点……
话音未落,他已经狠狠地扑了过来,口里凌乱地叫着,「林琤,林琤。」仿佛这两个字,怎么叫都叫不够。
我接住了他,可还是因为过于虚弱而令两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伏在我胸前,身子大幅度地颤栗着。
我叹了口气,拿手拍抚着他的背,「等我救出了他,这件事是怎样的,你一定要亲自告诉我。」
他的声音似在哽咽,却不失坚定。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第九十九章:定案
安顿好阮缃融以后,趁着夜幕渐深,我只身回到了之前与秦歆樾约定过见面的地方。
那是京城外的一家空置着的农舍,从外观瞧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轻抚那破陋的木门,心中满满的尽是感慨。我原本以
为这里会是历经江湖的终点,也把它当作是与你共度余下半生的起点,哪知天旋地转之间,一切变得那样颠覆。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门突然自里面打开了。
与那日去向饶乱纭讨要九繁丹时的情形有所不同,此刻,心里所想的那个人是断然没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了,而门内
出现的正是饶乱纭那张似笑非笑着的脸孔。
他见了我,自是不会十分友善,甚至有意无意地用身子将我挡在了门外。
「哟……柳教主。」
我不觉垂首,小声问,「有他的消息么。」
「没想到教主还是有心来关心我家主公的,不知阮大人可好?」
我的行踪既瞒不过他,也没想瞒着他,这种时候被他阴阳怪气地责问起来,我反倒能够安然回答,「劳烦饶护法费心
了,他很好。」
「那便好极,比起我家主公的状况来说实属大幸。只是,饶某不明白,柳教主不陪着阮大人却到这里是……所为何事
?」
我打断他道,「我与秦歆樾约定过要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