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荣两个字,写了那么多遍早已熟悉无比,此时却根本无法下笔。
只要签下这个名字,他马上就能拥有一笔巨额财产,不仅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读书,甚至连后半生都不用发愁,妈妈去世之前的确给他留了一条最坚实的后路。
可是,签下名字的同时,也就意味着……
他会彻底的失去邵长庚。
彻底的失去。
邵荣脸色苍白,扭过头来看着邵长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其实……”
我其实并不想要这笔钱。
我其实只想给这段关系找一个退路。
我其实很想跟你在一起……
只要不是情侣关系,什么都可以,像以前一样一直听你的话也没关系,甚至不出国读书也没关系……
不要这样完全一刀两断!
邵荣的心里乱成一团,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连思绪都理不清了,甚至忘了自己昨天刚刚说过“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忘了这本来就是自己提出的建议。
此时,邵荣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他要跟我断绝关系”“他不要我了”这样的意识,这个认知让他心如刀割。
嘴上说着不想见他,可到了真正做出选择的这一刻才明白,跟他分开居然会这么难受,难受得就像是心脏被人拧住了一样,胸口被紧紧压迫着,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如此沉重。
邵荣沉默良久后,才小声说:“我只要妈妈的遗物和房产,这笔钱我不要了。”邵荣把存折轻轻推到邵长庚面前。
就像小时候在机场送行时拼命扯着他的衣角说,爸爸,我不要玩具了,你别走好不好,我不要了。
明知道这已经是定下来的结局,却还是笨拙的,想做出最后的挽留……
邵长庚看着他眼眶发红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把存折推了回来,淡淡说道:“签吧,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我……”
“昨天不是嚷嚷着要我给你遗产吗?我现在给你了,能给的全都给你。”
“我……”
“还有什么要求不妨一次提出来。”邵长庚打断了他,“如果你想彻底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今天正好趁张律师在场,我们走一下法律程序,顺便把你的名字从邵家的户籍里除掉。”
“……”
“你以后也可以不用姓邵。跟你爸爸姓苏,或者跟你妈妈姓安,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邵荣脸色苍白地握紧拳头,连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都没有发觉,眼眶里涌起的水汽,让眼前的人熟悉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是真的要断绝关系了吗?
——甚至连继续姓邵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邵长庚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就如同他在手术台一般,看见肿瘤组织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切除。
如今的邵荣,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必须整个切掉的坏死组织吗……
只是一部分,完全不用再留恋的坏死组织而已……
“好……我,我这就签。”
邵荣低下头,用力握紧笔杆,在纸上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手指在打颤的缘故,右下角的“邵荣”两个字写得格外难看,不知哪里落下的液体弄湿了页面,黑色的墨水沿着字迹慢慢的晕染开来。
邵荣深吸口气,强忍着眼中的酸涩,站起来把文件递给了张律师。
张律师笑了一下,说:“这些遗物你自己要好好保管,还有房子的钥匙。”
邵荣点点头,从张律师手里接过存折,房产证,钥匙,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保险箱。
这是早已去世的妈妈留给他的全部。
也是他从今以后所能拥有的全部……
邵荣怀里抱着妈妈留下的遗物,转身出门的时候再次经过邵长庚的身边。停下脚步,想跟他说几句话,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还有话说?”邵长庚冷冷问道。
邵荣只好在他冷淡的目光注视下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可能会……出国去读书,或许,很久才回来。以后……你自己保重。”
邵长庚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我走了。”
“嗯。”
邵荣咬了咬嘴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低着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众人好奇的视线中走出了大门。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邵荣却毫无知觉地走入雨中,脸上不断的有液体滑下来,也不知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是不是从今天开始都不能再叫邵荣了?
那么他该叫什么?
跟着从没见过面的苏子航姓苏?或者跟六岁时就去世的妈妈姓安?
无论是哪个名字,听起来都陌生得可笑。
邵荣这个名字叫了十八年,跟邵长庚在一起生活了也有十二年……
很多事情,很多感情,不是一份文件就能彻底抹掉的。
邵荣就是邵荣,哪怕你要跟他彻底断绝关系,他也不可能再改别的姓了。
邵与荣,永远相生,永远相连。
51.
邵荣抱着大大的保险箱,面无表情地走在雨里,衬衣被雨淋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少年低着头走路的模样,不知为何,在此刻看上去格外的落寞。
他终于彻底从邵长庚的禁锢中解脱了,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
就好像一棵被主人禁锢在温室里的植物,整天看着玻璃窗外隔绝的世界,它总是期待着有一天能够真正的呼吸新鲜空气,总是向往着有一天能够真正的沐浴阳光,可是,当主人终于决定把所有的玻璃窗全部砸碎还它自由的时候,它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窗外的世界其实还是以前所看到的样子,反而有一阵更甚一阵的冷空气放肆地涌进来,透过皮肤钻进血脉,冰凉刺骨。
它突然怀念起被那个人守护时的温暖。
可惜,砸破的玻璃窗再也无法复原。
邵荣在街边停留了片刻,轻轻吸了吸鼻子,雨水流在唇边的味道有些难以言喻的苦涩。
一只手里抱着保险箱,另一只手伸出来打手势招出租车,可惜雨中车辆本就稀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却是满人的。
这个地方离公交车站比较远,而且他抱着这么多东西赶公车也不方便,打车是最好的选择。
邵荣没有灰心,继续耐心地站在原地等。
他想,那棵植物,最终会习惯风吹雨淋的生活,慢慢变得挺拔和坚韧。
从今天开始,他会学着习惯。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辆空车,邵荣赶忙跑过去上了车子,司机看见他全身湿透的,忍不住笑着问:“小伙子没打伞啊?也不在超市躲躲,淋成这样很容易感冒的。”说着还体贴地调了一下车内的暖气。
坐到温暖的车里,邵荣舒服地缩缩脖子,回头笑着说:“谢谢。”
司机见这孩子礼貌懂事,对他也颇有好感,笑眯眯地问:“你去哪啊?我要开车了。”
“去锦绣……”邵荣突然停顿了一下,改口说,“去西郊吧。”
司机没再多问,发动车子冲入了雨中。
邵荣还记得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那套小别墅,坐落在本市西郊的山腰上,那里离市区比较远,环境很安静。邵荣总不能一直住在徐锦年家麻烦别人,那个别墅是他目前最好的去处,况且,他也想去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
邵荣坐在车里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司机便好心地放了张cd来听。
一阵前奏过后,车内缓缓响起女歌手低低的吟唱——
还记得吗,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
你还记得吗,是爱让彼此把夜点亮,
为何后来我们,用沉默取代依赖,
曾经朗朗星空,渐渐阴霾。
心碎离开,转身回到最初荒凉里等待,
为了寂寞,是否找个人填心中空白,
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压抑的旋律和悲伤的歌词,让邵荣的心底猛然一颤。
这首歌他以前没有听过,此刻听在耳里,却像是专门唱给他的一样。
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他跟邵长庚相依为命十二年,如今真的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再无关联。
邵荣忍耐着心中的酸涩,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窗外阴雨绵绵,被雨水淋湿的车窗让眼前的世界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渀佛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一辆银色的私家车突然跟邵荣乘坐的出租车擦肩而过,只一瞬间,邵荣就认出了那辆车子。
——是邵长庚的车。
那辆银色的捷豹,曾经无数次接他回家、送他上学,那个副驾驶座的位置,曾经是他的专属座位,他甚至连那辆车的车牌号都能够清清楚楚的背下来。
然而此刻,却是如此陌生的擦肩而过。
看着那辆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雨中,听着耳边反复唱着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邵荣强忍着心中的难过,回过头轻声说:“把音乐关了吧。”
司机疑惑地看他一眼,伸手按掉音乐。
之后,车内便是令人窒息的长久的沉默。
******
到了别墅附近,邵荣从车里下来,回头给司机拿了钱,一路小跑到别墅门前,找出钥匙打开门。
开门之后却不由得僵在原地——
这栋小别墅早已不复记忆中温馨的模样,原本洁白柔软的地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随着他开门的动作,有老鼠迅速从面前窜过去,墙角甚至还有大片大片的蜘蛛网。
十二年没人住的地方,又在偏远的郊区树林里,这里显然已经成了各种动物的栖息地,耳边不时传来老鼠啃咬东西的声音。
多年没人打扫的缘故,这个屋里没有丝毫的人气,反而冷冷冰冰,如同恐怖片的拍摄现场。
邵荣轻轻皱了皱眉,走进屋内,把保险箱放在桌上,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接着又去洗手间拿来早已分不清颜色的地拖,开始打扫房间。
把老鼠咬破的地毯整个卷起来扔掉,客厅的地面仔仔细细拖了一遍,这才觉得顺眼了些,找来一块抹布把家具上的灰尘也擦了擦。
做完这一切,邵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身上也出了一层的汗水,原本就淋湿的衬衣再浸了一层汗,黏在身上格外难受。
邵荣忍耐着走进浴室,想把衣服脱下来洗,突然想到自己没带换洗的衣物,只好作罢。
转身把沙发、被套、床单全部拆下来塞进洗衣机,遗憾的是洗衣机根本不能用——也是,十二年了,能用才奇怪。
邵荣无奈地笑了笑,把床单被套拿出来手洗,热水器坏了,只好用冷水,可洗手间的洗衣粉早就过期了,洗了半天连泡沫都搓不出来……
看着冰冷的水池里脏兮兮的床单,邵荣突然觉得自己愚蠢极了,或许是刚才签了文件之后思维混乱的缘故,十二年没人住过的地方,他居然就这么冒冒失失的跑过来,什么东西都没买。
其实这个屋子除了只剩一个空壳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记忆里跟妈妈一起住在这里,肆无忌惮躺在地毯上打滚的快乐日子,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十二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
以前荒凉的郊区可以变成新兴的旅游胜地,以前最温暖快乐的地方也可以变成最冰冷的坟墓。
窗外还在下着雨,邵荣抬头看着墙角破碎的蜘蛛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
如果当年妈妈临终之前把自己托付给舅舅,哪怕舅舅总是冷冷冰冰不爱说话,自己跟着他或许不会很快活,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至少不会失去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东西。
邵荣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用清水洗了一遍床单和被套,找来衣架晾在阳台上,在屋里到处转了转,走到二楼,又一次走进了安菲的房间。
对他来说,这个房间是童年里最可怕的噩梦。
六岁那年,他在这个房间里亲眼目睹妈妈平静死去的画面,他抱着她的尸体坐了整整一夜。
那种冰凉、恐惧的感觉,随着他踏入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又一次在心底蔓延开来。
像是陷入泥泞的沼泽,像是被藤蔓包裹住心脏,邵荣甚至无法去呼吸。
渀佛直到现在依然能看见妈妈安静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模样。
一瞬间出现的幻觉让邵荣突然苍白了脸,他立即往后退了一步,迅速关上了门。
安静的房间,白色的床单,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几乎是逃一样冲下楼去,心跳快得失去控制,这间寂静冷清的屋子,似乎被妈妈死亡的气息整个笼罩住了。
空气里潮湿的霉味,让邵荣的脊背阵阵发凉。
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时,指尖还在控制不住的轻轻发抖。
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目光却瞄到角落的位置,那里放着一只娃娃熊,熊的耳朵被老鼠咬了一个洞,露出里面洁白的棉花。
他还记得这只熊,是小时候爸爸送他的礼物。
好像是四岁的时候,有一次过年,他跟妈妈待在家里看春晚,电视里有很多小孩子给父母拜年,他突然想打电话跟远在英国的爸爸拜年,于是嚷嚷着让妈妈拨通了爸爸的电话,傻乎乎的给爸爸拜了年。
第二天爸爸就来看他了,带了很多的礼物,这只熊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个子很小,这只熊比他还要高,在怀里压着他的脸,抱都抱不动,他只能把脸从大熊的肩膀处探出来,开心地说:“谢谢爸爸。”
其实他当时特别高兴,因为这是爸爸送给他的礼物。
如今,他已经长高了,这只熊只能到他的腰部,随便伸手就可以抓起来的重量。
只是过了十二年,熊的身上落满了灰尘,连颜色都分不清,耳朵也被老鼠咬出一团触目惊心的棉花。
邵荣站起来,走过去捡起那只熊,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把它放在沙发上。
他抓住小熊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轻声说:“爸爸……我……”
后面的几个字,却再也说不出口。
那几个字是: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一切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突然间全面释放。
小的时候,多少个日子里,他都是抱着这只熊在等待爸爸回国,每次想爸爸的时候他都会抱着熊说,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却只觉得讽刺。
邵荣突然间很后悔,他想,他是不该回到这个地方的。这里的很多回忆都是那么的温暖而美好,他回到这里,只能让残酷的现实把那些仅有的回忆都彻底击碎。
妈妈死了。
爸爸跟他断绝了关系。
童年里最喜欢的小熊残破不堪。
曾经最温暖的住处变成了冷冰冰的坟墓。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沮丧的吗?
他拿到了一笔钱和一个保险箱,却失去了曾经所拥有的一切美好。
52.
邵荣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
他坐在沙发上抱着那只熊沉入了痛苦的回忆里,没想到居然因为太过疲惫而睡了过去,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开灯,窗外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邵荣在黑暗中摸索着,从桌上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就听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邵荣,我是陈琳琳,你能帮我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