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最简单的生活作息来说,赵恒每天晚饭后都要听当代大儒学者讲学至深夜,赵允让做得到吗?
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
赵允让也许是个好情人好朋友好主子,但他不会是个好皇帝。
其实,这种失望里面,不无庆幸的成分。
因为在周平眼里,赵允让是自己的好情人,自己的好朋友,自己的好主子,而不是天下所有人的皇帝。
枉周平自诩聪明,却不知他身在局中,完完全全被独属于情人之间的占有欲冲昏了头脑。
如果他能稍微从将赵允让据为己有的迷梦中醒来,就能早点发现两人相聚的日子不多了。
一山不容二虎,没听说过有两个储君呆在同一座城池里的。
当王子明得到这个喜讯的时候,考虑得更多的是对人事安排上的调动。
——如果刘美人生的是女婴,那么一切照旧,但如果是男婴呢?
那么,数年来费尽心力的太傅、侍从人选,皆要废置,当然不是完全舍弃,只是要冷藏一段时间。
要知道一仆不侍二主,凡是对前一任东宫之主称得上忠心的,对待新主时难免怠慢,不会尽全力,否则怎么能算得上
是忠心呢?
王子明立即想到了周平,抬眼,见他锁眉沉思,暗道自己猜测不假。
晏殊一开始很高兴,觉得这是喜事,可他随即发现王相爷和周平的表情都不像是愉悦轻松,稍微冷静下来,细细思索
,顿时惊出一片冷汗。
等官家回来,不知有多少才学之士遭弃,又有多少谄媚之人落井下石。
晏殊一叹,对印象中鲜衣怒马与姜盖斗得血液上冲的小王爷产生了怜悯之意。
还是见多了风雨的王相最先反应过来:“官家后继有人,当立即禀报才是。”
——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官家过世了呢!
周平立刻附议,为了体现暗卫的有效性,必须赶在朝廷正式发公文之前,当然,也不能太快,否则会让官家产生朝廷
驿站效率低下的不快印象。
办妥了之后,周平没有立即回到相府,而是去查了查这次风波的主角。
以古代女子风韵最佳的年龄标准看,刘美人已经并不能算是美人了,年逾三十。
周平瞪着那个数字,无法言说自己的惊讶之情,一口气读完了她的资料。
他开始怀疑对方和自己一样,是穿的。
因为刘美人的身世,不输史上任何传奇女子!
美人是妃嫔的等级,此女名为刘娥,籍贯四川。幼时家贫,被卖作童养媳,长大之后就帮着夫婿龚美做生意。生活困
难之下,龚美决定进京讨生活,刘娥就唱着歌卖拨浪鼓。这样日子仍然过得很艰辛,龚美无奈之下只好决定卖妻,恰
巧赵恒对江南女子情有独钟,经人介绍就买下了刘娥。当时赵恒还不是太子,家中对他的孟浪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由得两人厮混。可幸福的日子很短,赵恒的长辈始终对刘娥的身世心怀鄙夷,首先发作是赵恒的奶娘,直接将人
赶打出去。赵恒无奈之下只得将刘娥送入一户人家照顾,每日与之私会。赵恒当上皇帝之后,并未对她淡忘绝情,而
是立刻接入宫中,虽然按照祖制不能给她高崇的地位和荣誉,但总是照拂有加,不离不弃。(有史可考)
——这真的是个二婚大龄女青年么?!
继而是对皇家血统的疑惑。
——还是说,赵家也出情种?
周平摇头,继续看下去,更深深感到此女不简单,她能有今日,绝对不是完全依赖真宗的力量。
被赵家赶出门的那几年,她也许意识到自己的不足,猛补了诗书礼义,也正在那段见不得光的时候默默完成了自己的
涅盘,一步一步登上大宋权利的巅峰。周平几乎可以预见她母凭子贵,登上后位的那一天了。
提‘刘娥’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不熟悉,但说‘狸猫换太子’的话,就会恍然大悟一声。
她就是那个故事中宫战胜利的恶毒太后。
历史的真相是,真正怀孕的是刘娥身边的婢女李氏,一心想册封心爱之人为皇后的赵恒默许了借腹生子的主意。(这
也有一段故事,再此就不细说了)
周平也许听说过包公,但他忘了是在大宋哪个皇帝期间,幸运的是,他留意到,刘娥年轻时小产过。而以宋朝有限的
外科技术而言,她基本上没有再怀孕的可能。
周平眯起眼,敏锐地发现暗卫对此段的记载十分模糊,好像是有人刻意抹杀了当年痕迹、故意隐瞒一样。
看来有必要去内廷看一看。
绕了一圈,周平并无多大收获,官家的反应比自己想象的要快,越过自己直接下了调令。周平找不到漏洞,只远远望
了一眼就离开了。
周平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窘境,当赵允让是储君的时候,忠于皇帝就等于忠于小王爷,可现在赵允让有可能不是了,自
己又该如何?
——是继续作为皇帝的暗探监视小王爷,还是阳奉阴违做个双面间谍?
事事以自己为考虑的周平下意识地否决了后面那个荒诞的想法,就算不为家人考虑,他也得为自己考虑……(喂喂—
—貌似反了)
——若是小王爷有埋怨,言辞激烈,自己也要据实上报吗?
这种事,周平觉得自己要是被逼急了,还真的干得出来……
就是在这种提前到来的愧疚心情下,周平迎接圣驾进城。
欢迎仪式走得很仓促,赵恒心不在焉地听完了总结报告就入宫看小老婆去了。
赵允让也听说了自己要有堂妹或堂弟的消息,他其实已经觉察到了周围人对待自己的微妙态度,但这些异样造成的不
快被重见小瓶子的喜悦冲淡了。
他兴冲冲地跑到呆愣愣的小瓶子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大叫一声:“爷回来了——!!”
周平没想到小王爷会直接穿过人群直接跑到侍卫站岗的地方,他还在打腹稿呢,盘算着尽量不显露自己的复杂心情。
猝不及防之下,他不小心说出了视网膜传到大脑皮层最直接的反应。
“你变黑了。”
“……”赵允让被噎了一下,怎么听里面都像是有嫌弃的成分。
他记得小瓶子在江南之行中多么喜欢在自己的皮肤上留下红肿的印记。
虽不至于像某些浅薄的女子一样自我评价全依靠外面这层皮,可赵允让的自信心多少遭受了打击。
“这不是在外面跑久了,多养几日就白回来了。”
等着他恼羞成怒的周平微微张大了嘴巴,他很快就从小王爷的笑容里看到一丝勉强。
——什么时候我行我素的小王爷也要看人脸色了?
周平被这个想法击中,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这里外臣还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宫中的垫子就是软。”赵允让往后一倒,不顾宫人们的笑意,挺尸一般躺在卧榻上。
待宫人简单地梳洗一番后退下,周平立刻问:“是不是有人说闲话了?还是路途上服侍不周?别撒谎,你知道我查得
出来的。”
周平急切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赵允让翘起嘴角:“哪有……伯父待我还是很好的。”只是不再是全心
全意了而已……
周平见小王爷嘴角的弧度有所收敛,知道他没说实话,心中不知为何充满了不被信任的郁结。可偏偏他很清楚自己半
黑的良心,从未对小王爷完全坦诚过,自然也不能提出额外的要求。
这时候,周平也不清楚自己以后会不会出卖小王爷了。
第三章:小娘
身在局中。
对外宣称身怀六甲的刘娥,如愿以偿地挣破了出身的限制,晋封为婕妤。
宋六宫的设置从上到下为:皇后一位,夫人四位(贵妃、淑妃、德妃和贤妃)为正一品,嫔九位(昭仪、修仪、充仪
等)为正二品,婕妤九人为正三品,美人九人为正四品,才人九人为正五品。
由此可见,刘娥在宫中的地位其实算得上是低下了,但她偏偏能抓住真宗的心,还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子嗣。
随着临盆日子的接近,不止皇宫,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当中,有为大宋皇帝有后欣喜的,有为下一朝天
子领导班子雀雀欲试的,有对小王爷幸灾乐祸的。
周密就是在这一片复杂阴云之中回京的。
迎接的人不多,基本就是当日送他出行的那几位。
只是权知开封府换了人选,无论谁做这个位置,都要和周平打好关系,因为前两任走前基本没有要案积压,若是在自
己这一任上有了,不就说明能力不足么?
周密听了旁人介绍之后才了悟,与同僚寒暄几句,听的话里主要是虎父无犬子的夸赞。
周密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便宜儿子周平,故意转身与张环说话,拿背对着他。
任谁接到上司骂自己儿子不成器,需要‘严加管教’的命令都要生气的。
周平无辜地摸了摸鼻子,他没想过堂堂皇帝的肚子会黑到偷偷告状的程度,低声问身边的赵允让:“难道我穿错衣服
了?”
赵允让幸灾乐祸,暗暗为终于有人来收拾小瓶子高兴,谁让他临出门前还硬要拉着自己亲热一番?想起那些画面,赵
允让心跳加快了许多,连周密越过小瓶子直接走到自己面前都没有发现。
“小王爷,犬子多亏了您照应。”周密在路上听说了两人奉命至江南的传言,也听说周平的一下子捐给厢军的财产居
然高过了自己的,心里怀疑周平借着小王爷的名义敛财,所以才不给周平好脸色。
“不敢,是他照顾我。”赵允让连忙躲过周阎王的礼,怎么说自己与小瓶子是平辈相交,对方算是长辈,哪怕自己官
阶高出对方很多,也不该受这个礼的。
所有人都见过了,周平以为周密总该看向自己了,小心翼翼地叫道:“……爹。”
张环暗乐,看你小子还敢不敢追在我屁股后头要债!现在周密回来了,自己的钱也就不用还了,赶明儿买坛价格公道
的烧酒应付应付就好~
周平一看张狐狸笑成一条缝的眼睛就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现在不是算计这些的时候,他的阎王爹已经走到前面
去了。
赵允让慢了一步与小瓶子并肩而行。
周平遥望着周密的背影:“我有做错什么吗?”
听见周平的自言自语,赵允让也觉得奇怪,两父子不过两年未见,竟生疏至此吗?前年周老夫人过世的时候两人见面
还是挺亲近的。
赵允让想不出答案,转念看着那辆同行的马车:“你说马车里的人是谁?”
周平有点回过味来,眯着眼睛对着前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领头的不是他爹而是可疑的人口贩子。
“拉车的是老马,老马走路平稳,速度很慢,耽误行程,所以马车里坐着的人爹应该很看重。”周平又看了看车辙,
痕迹偏浅,只有一到两个人的分量。
赵允让提醒道:“你不觉得周老师虽然满身风尘,但全身的衣服都是半新的么?”
——是了!
周平猛然惊醒。
周密换洗的衣服没几套,其中大多还是军营中发的,今天这身衣服自己从未见过,但看那做工款式都不俗——沧州荒
凉之地能买到吗?再说,能让父亲对儿子冷淡的原因能有几个?
这样一想,就说得通了。
赵允让瞪着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许久,赵允让干巴巴地祝贺:“小瓶子,你有小娘了。”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自己铁面无私的老爹放柔了脸部肌肉伸手搀扶一女子下来,周平还是受到了打击。
主人长年不在,周家的宅子完全靠刘姓夫妇打扫,刘婶欢天喜地地迎女主人进门,一边说着讨喜的话,一边给周平使
眼色让他过去见礼。
刚才有诸多外人在场,周密没有宣传自己续弦之事的打算,现在看周平愣愣的,也有点担心事出突然他无法接受,毕
竟家和万事兴,谁不希望自己妻子和睦?
此时周平已经看清自己小娘的脸了,是熟人,更是同事。
“周侍卫,好久不见。”说话之人落落大方,正是之前与周密传过绯闻的那个抱琴。面对周平被吓住的表情,她微笑
以对,极其自然抬手挽了挽垂下来的发髻。
周平扯了扯嘴巴,愣是没有勇气将‘娘’字喊出口。
此时叫她‘抱琴姑娘’已经不合适了,因为对方刚刚提醒过她头上梳着只有妇人才能梳的发型。
最后还是周密喝了一声:“还不快过来?!”
周平才全身一直,极度缓慢地像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抱琴靠近。
双脚像是踩在泥淖中每走一步都会变得更沉。
——会是官家的安排么?作为辖制自己的筹码?
周平在这个恐怖的念头下稀里糊涂地下了跪敬了茶认了娘。
晚饭替周密接风洗尘,宴席很小,包括刘姓夫妇在内也才七个人。
赵允让十分好奇,追问着两人相识过程。
张环也帮腔:“当初小王爷亲手做的媒你都不要,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现在怎么又一声不响地娶了人家?”
周密脸黑,变红了没有也看不出来,他只当没听见损友的蓄意调侃,自顾自斟酒。
“酒多伤身。”抱琴按住了周密倒酒的手,似嗔似怒地将酒壶夺过,放到自己的那一边,让周密够不着,继而对目瞪
口呆于周阎王居然吃这一套的众人一笑,朱唇皓齿——周平只看到险恶的皓齿——将故事娓娓道来。
说来也巧,抱琴离开雍王府后北上寻亲,在沧州碰见了周密。联络的据点是处酒馆,抱琴卖酒,周密买酒,一来二去
就好上了。
张环的表情并不算是惊讶,因为他在收到周密返程前的信件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故意不说,想看看小瓶子掉下巴
的表情。
他如愿以偿了。
周平压根就不相信寻亲的鬼话!怕是协助挑起辽国内乱才是真的!看他爹的表情,应该不知道抱琴的身份,自己该不
该揭穿呢?
如果这是官家的安排,自己与他对着干无疑是自寻死路,可如果不说,自己的命脉就牢牢地攥在别人手中,实在是憋
屈!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周平始终不发一言。
饭后是家庭男人的谈话时间,抱琴给刘婶搭把手收拾厨房,赵允让则在张环的护送下回宫。
周密本想训斥周平几句,但考虑到这孩子要花时间接受家中多出一个人的变故,不由得心软起来,问了些琐事。
基本上周平有问必答,除了不小心上了赵氏子孙以外,周平连暗卫在此次平叛中起到的作用都说得清清楚楚。他甚至
冒险将入画背叛大宋的事情都说了,就是为了让周密明白‘雍王府的丫鬟都不简单所以抱琴也不是普通人’的暗示。
他眼巴巴地看着周密,周密却误会了,以为周平是在期待自己的夸奖。
周密觉得好笑,加上自己之前误会不给他好脸色的愧疚,发自肺腑地鼓励了一番。
“以后还是要尽心尽力为官家办事!”
这对严肃得有些古板的武将而言,相当于再说:很好,这次办差你尽心尽力。
周密又沉吟了一会,“此等机密以后就烂在你自己的肚子里,无须对我说。”
“嗯。”周平郁闷地低头,他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警告。
想了很久,周平还是不满赵恒在周家后院放火的行径,忍不住道:“爹,你知不知道抱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