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昊皱眉,一想到眼前楚楚可怜的江凡也有阴狠无情的一面,刚才活泛的心思又淡了下去
。
注意到江昊脸色变化,江凡嚅嚅出声 “你,你什么意思啊?”
按江昊的习惯,恐怕会是说“你是想死后被油炸呢,还是被火烤?”会多一点,但是忍不
住又要生出别的想法。
果不其然“我是想看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或者想要去办的事?”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刺耳,如同让他交待身后事般,“我还没活够呢,”江凡嘟囔“不做
土地,我想做通判,你让我做?别以为你现在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我罩着你,你能有今天?
通判算什么?真以为本事通天哪?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以为你有那个就地处决的本事?敢追杀
我,我是你姐夫,你以幼犯上是忤逆。”越想越有理“还要斩了我,来啊来啊,劈死我,就算
我有罪过,发解了我的,我就去地府告你的阴状,不,我去地藏王菩萨那里告御状,让你求生
不得求死不能。”
江凡久慑于江昊淫威,哪里敢大声说。自以为离得远人又在暗影处,揪扯着身边的杂草嘴
皮翻动小声嘀咕,借着那劈里啪啦的柴禾声掩盖,江昊未必听得见,就算听见了,欺负他这样
狠还不让报怨两句。
江昊冷冷眼风扫过来,还真不由着他报怨“少发飚,问你话呢。快回答。”
江昊手边就是诛妖剑,手指微微一动,那剑身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怒气,也叮叮颤动,江凡
立刻缩成一团“内弟啊,那个诛妖剑可不敢随便乱用啊。”
江昊眼瞪得好似铜铃,江凡忍不住心中打怵,“你看,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哪能真的去做
?我们两有什么摆不开的事呢?”忽然悲从中来“你非要逼我走上绝路?难道是我对你姐姐不
够好?”
江昊抽了抽嘴角“你对她,还不错。”
“那是我对你不够好?”江凡抽抽噎噎
江昊神色微顿,有什么东西刚要闪过心头,被他强行压下,目光中清冷一片“你对我?也
还行。”
还行?为了你我几次差一点丢了性命,你就一个还行?“那到底是为什么啊?”江凡吹胡
子瞪眼睛,如果此时他还有胡子的话,一定翘上天了。
“你做错事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
江凡想问江昊凭什么不尊重他,只因为他官小人微言轻,所以便不拿他为重,常说戒骄戒
躁戒痴戒嗔,堂堂秦广王得意弟子,竟然如此势力,江凡怒火攻心,几百年的纠结都涌在这一
处,一时生气,体内残留的毒素上涌袭卷,冲击得他目眩,咣的一声倒在地上。
江昊斜睨着江凡“不用同我玩苦肉计,起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良久不见有响应,江昊掸了掸衣襟,站起来原地踱步“我这次出来办差,你可知道是什么
?”江凡无声无息,江昊气血上涌,强自压下怒火“我和如意说话时,你在门外,真的没有听
见?朱家集上有个颇有钱财的员外,活着时不过囤了些银钱,有些田产而已,不想死后,竟然
养了百余只鬼,如今闹得小镇里全无活人……其中必有蹊跷。”
江凡依然直挺挺倒在地上,江昊走过去,用鞋尖踢了踢他,“喂,起来,”江凡的腿微晃
两下,“别得寸进尺,这话我只说一次,是你将功赎罪的好机会,你若不应,我也不费那麻烦
,直接把你递解回去。我数三声,不应我,全当我没说。”
江凡如人偶般毫无反应。
江昊蹲下身,才发现江凡有异常,“江凡~江凡~”江昊用手拍他脸颊,见江凡嘴唇微启,
呼吸全无,两手微张,指尖泛黑,显然用的是最常见的排毒术,江昊心中莫名一窒。
难道高估他了?到底是被索魂丹夺了魂魄?索魂丹,手段平平的通判们通常用它拘捕凶猛
厉鬼,这丹药无色无味,若是服下,两个时辰内不在地府销牌挂号,魂魄便销于无形。通判们
消极怠工时用它拖延时间,猛鬼们无一不服贴,立刻如同被拿捏处七寸,再硬气的骨头也要软
下来,紧随其后分外听话。
心里当然是希望江凡死掉,可是无论是砍下剑的时还是给他喝药时,冥冥中笃定他不会就
这么倒毙过去。江凡的衣服破败,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脚踝孤零零的瘦弱,比落魄街头的乞丐还
要可怜。两只脚尖呈八字散开,衬着荒郊野岭的境地,倍显凄凉,江昊一时有点后悔,这些年
没对他好一些,尚有些话没说出来,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
当年江昊还是一团气时,就已经能够感受到有个人天天抱着自己,江凡以为他开窍晚,直
到快幻出人形时才有感识,其实江昊能感知周围比他知道的要早三十年。那个和煦的声音,如
同太阳照在身上暖阳阳的,江昊就觉得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份外亲切。
那时江凡还不是土地,他们还没有资格游荡在鬼门关外吸收月华,每每江凡求了守门鬼役
,总要费上好一番唇舌,还要将积攒来的野山药和参果等换做通关路资。
江昊当然有所感,正因为心疼他那哀求的口气,所以才缄默不语。当时的他无手无脚,只
有一团灵识,想动都不能动,无数次幻想过,早晚有一日要成为上仙,扬眉吐气,让人再不敢
对江凡如此说话。那些喝斥过他们的,那些刁难过他们的,那些欺负过他们的,都要趴跪下来
叩拜、争相巴结。
许多草药的知识江凡都是那时候才知道的,没人传授给他们秘笈,每月领取那微薄的补给
,三个人勉勉强强度日,借着出外的机会,江凡经常尝试着吞食各种野果子,吃得脸肿得像个
猪头,好多灵药也是这么被辨别出来的。
江凡正式成为土地后受用的第一笔香火就是两个白面馒头,给他一个如意一个。江昊咬着
蓬松细软的面食,脸上红彤彤一片,语音不详着嘀咕“姐姐,江凡没出息,一辈子也只配做个
土地。”其实是看着那人白皙的喉咙上下滚动,悄悄咽口水,而一时心慌意乱,随便拿来说的
话。
直到有一天……
那时江昊日日抗着斩仙剑到赤峰岭练功,某一日回来时,正见江凡吩咐两个僵尸备轿,虽
然鸡还未鸣,天际却隐隐泛青了,并不是出行的好时机。
如意用团扇遮着面孔,轻提裙裾莲步慢移。
庙外这顶轿子显得乍眼非常,而江凡带如意去的地方,显然是地府方向。两个轿夫蹦蹦跳
跳的担着轿子,一窜尺余高,就这么蹦着向前走,江凡的品阶低,也只雇得起这样的轿夫,江
昊一时好奇,矮下身子钻到轿底,跟了进去。
轿子行走了两柱香时间,才停在一处热得异常的地界,江凡说进去看看,便再没了声响。
江昊也是常在地府混的,仍然受不了这种热度,感觉轿底的石头都热得异常,烤得脸红彤彤难
受。
江昊钻了出来,“姐姐,姐姐。江凡去做什么了?”隔着薄纱,可以看到如意侧着脸看向
小窗外,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在想心事,本就美得清冷的女人,此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江昊
叫了一声不应,便不敢再打扰。”
“那我进去看看?”
江昊好不容易摸到入口,遇到几个鬼差盘差,只报了江凡的名字,便一致指着向里间走。
指路的鬼无论官阶高低都会多看他两眼。江昊沉着脸不说话,对方便也埋然相告。
江昊沉着脸,放慢脚步闪了进去,那时他个子还很矮小,但是眼前的惨景他终身难忘。从
没见过那样的酷刑,虽然视线所及处只是刑架背面,但那人凄厉的叫骂声,直渗入骨髓深处。
而江凡正面对这边,江昊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怨毒与阴狠,面孔上的微笑比奸
诈更令人心寒。
江凡再没在其它时候露出过那种表情,但是江昊却觉得,那时的江凡定是快意极了。之后
,无论江凡怎样和风细语的对他说话,无论江凡怀里抱着野兔为其疗伤,还是指尖挑着蚯蚓放
置到路的对面,江昊都会想到那张狰狞的脸。
就算没有这样的事,若是选择就摆在面前,会不会就不这么想他死?
江昊眯了眯眼,出行之前曾向地藏王菩萨问询“我什么时候能成为上仙?”,菩萨鼻阔眉
疏一脸慈祥安泰“江通判二百年来斩魔无数,诚然后生可畏。”
菩萨身后祥光尽显,棋盘中落下一子“一魂两命,此消彼涨。江通判你心内尚有魔障未清
。”
江昊是怎样精明剔透,不用多久,便参悟到内中的隐情。
江昊的眼神飘忽着闪动几下后,又冷了下来。手心紧握,若是再有一次机会,他必然还会
如此做。
只是会带些许心疼吗?
江昊站起身打量那具尸体,感受江凡魂魄是否还有波动。不管如何,还有两个时辰他就不
在了。总要听他交待些什么,江凡也必会交待些什么吧?或者只是听他说说话也好。
就在这时江凡的身体上升起一团雾气,渐渐凝成一团,江昊想要在那团气体中分辨也江凡
的身形,那雾气竟然渐渐扩散,然后消失于无形,江昊一颗心忽然卡在喉咙上,难道就这么没
了?立刻掐指细细捏算,魂魄明明就在附近,江昊鼻翼渗出一层薄汗。
周围的灌木草丛早就觉得不同,现在细看才发现箭丛低矮混杂着灌木,但是那枝茎方型的
植物,连成片的,并不是常处就能见到的,枝叶开散,黑色的果实闪闪发亮如同黑珍珠一般。
这究竟是哪里?按路程应是八百里外的鹤鸣山地界,但是鹤鸣山他来过非只一次,这场景却陌
生得很。
江昊心头微震,捏算的指法又加快了几分,忽然波动很大,竟然是源自尸体本身。
江昊回头望去,只见江凡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坐起身来长吁“累死我了。呼~~”
第六章
江昊一震,抬眼看他,咬牙暗恨自己心急,初出茅芦的鬼差才会犯这种错,同时一颗心晃来晃去,似乎有什么一闪而
过。
“你怎么不装了?”江昊咬牙切齿。
江凡讪笑“内弟呀,刚才昏昏沉沉的口鼻阻滞,我真的以为自己要去见了阎王。”江凡本就是鬼魂,江昊向来又看他
不顺,自以为这是打发他上路而已直接进地府。
江昊没辩解,根本就没有拘魂役等在一旁,只从鼻嘴冷冷的的哼了一声。
“刚才,你是什么意思,给我讲讲?”江凡想起之前提到,对于他仕途至关紧要的事,偏偏,江昊一开口自己就闭了
过去,一个字都没听到。立刻凑上前来,紧盯着江昊那双薄唇,看他会吐出什么样的言语。
那乌黑的眼仁白皙的手指,生动至极,纵然脸上有伤也看起来美貌异常。江昊垂首,心中的异动更加明显。
皱眉避开江凡灼灼目光,江昊踱回原处,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强自调息打坐。
江凡目不转睛的看着江昊,结果见他地而坐闭目养神,这淡然的态度,江凡一时不知所措,蹲在地上,用手指甲抠地
。“江昊,你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跟姐夫交个底?”
江凡心里被堵得难耐,两耳羞得通红,罢了,丢官就丢官吧,又不是不会看脸色的人,至于这样刁难戏耍吗?江凡望
着烛火发呆,念头转来转去,又转到如意身上,因为他是土地如意才成为土地婆婆的,若是他丢官了,如意怎么办?
如何安置?他们再找不到托管的地方,岂不是也成了孤魂野鬼,他受怎样的责罚都心甘情愿呢,如意呢?想到那秀美
的女子再陪他吃苦受罪,江凡一颗心七上八下摇摆不定。
江凡几乎以为江昊不会再说什么时,江昊忽然启齿。“此次出门,王上另有要务委派。”
江凡立刻调转视线,暗自擦汗,心道,我想也是,这种事只要递个牌子传他过去,或者直接派了鬼衙拘走他便是,何
苦委了江昊?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原来是顺路而已。只是不知道自家小舅子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还是在做试探。
想到还有那种可能,江昊是要做自己力量做事,在试探自己对他们姐弟的决心时,江凡立刻又精神百倍,信誓旦旦,
“江昊,你放心,有话尽管说,但凡姐夫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十二万分的气力。”
江昊皱了皱眉,上下打视江凡,就他那点斤两,还真以为自己是在求他帮忙做辅垫?或许,那时鬼怪林立,一个“不
留神”,“不小心”被伤到了,就把他料理得干干净净也说不定。
江凡扯着嘴角僵笑,刚才江昊脸色不明的看着他,令他觉得耳后灌凉风,总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又惶恐不安,心里
没底。
“若是成了,看看能不能将功赎罪。”一瞬间看过来的眼神,江凡定位了,明明是好事,却觉得自己被算计了,有一
种跟他去,他会在背后捅一剑的错觉。
“江凡,这事我让你领在前头,到时表你一大功你看如何?你是我姐夫我还和你计较什么?”
江昊是那种人吗?江凡疑心更甚。
江凡脸上做转忧为喜状兴致勃勃的说“那我们走吧。”
整理一下本就凌乱的衣衫,嘻笑着“我是你姐夫,千万不要害我啊,若是害我,提前知会一声,我有什么东西是不让
你拿的呢?”
他半靠向江昊,单手支地,柔夷牢牢按住江昊的外袍。
青葱似的指尖上嵌着淡粉色的指贝,称得剑身色泽越发的乌黑。
江凡的手指纤细直挺,指尖细指根粗,单是看手型还真是难辨雌雄。
江凡有双好手,江昊早就注意到了,似乎不受辛苦劳作而变得生硬,倒像是富贵散人才能养出的一双巧手。
江凡的话正挑在心尖上,江昊眩晕,有什么东西自下往上涌,在喉头有股咸腥。吞咽下去,江昊睁开星眸看过来,上
下挑剔的眼神“一无是处。”
那如花笑魇又刺到了江昊,一把推开他的脸“离我远点。”
一无是处,自然也就无所图。江凡讪讪的缩回手。
早年间在江凡还未升仙时,就有阿婆说过“这哪是小道士才有的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呢。”
如今再仔细端详,江昊几乎疑惑那轻半缩在衣袖里的手指并非凡人所有。江凡常对他说如意长得美,其实,江昊垂眸
,心里低喃,你长得也很好。
某一年夏天,江凡挑起篮筐中的樱桃,一边说话一边送到唇边。江昊就觉得这姿态唯有江凡才做得出来,也唯有这双
手的主人才称得起那灿烂的深红。
江昊微微眯起眼,这场景熟悉至极,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不是现在也不是从前,当时说过什么,江昊
已经记不起来了,那时两人总是有许多话要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哪怕是围着院落无聊的转圈,也总是投机的。
江昊灵识深处抖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抓紧放置在一旁的诛妖剑,有些事与记忆中的有出入。
面前晃过一只手“江昊,江昊。”视线再被吸引回来,五根手指在面前轻轻晃动,这双手的主人,正直直盯着他看,
一直看到他眼仁里。“你怎么了?”
江凡皮肤幼滑,大大的瞳孔里装满江昊,总算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江昊宝剑“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