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新君,未曾逗留,果然,那乡官扣住来往车辆搜查。”
听赵允让将‘献媚取宠’的典故娓娓道来,被姜盖骂作无义乡官的晏殊越来越尴尬,拿着筷子放也不是用也不是。
他心生懊悔,一顿饭吃得胃疼,早知就老老实实在自己房间里呆着了。
赵允让则不同,秉承了周平偶然之言‘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宗旨,与姜盖较上了劲。
二人熟读诗书,姜盖天才,但赵允让胜在名师指点,对于经义典故的理解皆是大家精华,唯独诗赋上稍逊色于姜盖。
晏殊先是尴尬,花了一会时间镇定下来,细细听着两人争论,收获不少,一抬头看见埋头苦吃的周平,心里觉得此人
有趣得很,好像那些偶尔射中旁人的唇枪舌剑均被什么挡开了一样。
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对方看过来,嘴唇扭曲了一下,晏殊猜测那是不好意思的微笑,越发好奇这连破惊天大案声名在
外的小阎王。
不知是否是光线缘故,周平的相貌并不明朗,晏殊无法形容那种感觉,赵允让、姜盖两人一出现在眼前,均有夺人眼
球的锋芒。而周平却恰恰相反,浑身蒙着一层说不透道不明的灰色雾气,就像被阴曹地府的鬼气缠着连阳光都照不进
去一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晏殊清楚乡野间的那些传言都不可信,只是忍不住想要揭开那层神秘的遮挡,探个究竟。
被人盯着好一阵看,这对周平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可当对方是名相又是词人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他以为神童发
现了自己借机多吃让曹利用破破财的小算盘,眨眨眼睛,想把晏殊也拉进来。
讪讪地给晏殊夹了菜,说道:“你也吃。”
气沉丹田话不停顿的赵姜二人顿时噎住了,姜盖一口气没上来,等他重新正常喘气,张张嘴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忘词了。
赵允让最是了解周平,快速扫了一眼桌上菜肴,盘子空了不少,气道:“怎么不给爷留一点?”
“爷?”不知赵允让身份的两人难得地异口同声,当时曹利用介绍的时候称赵允让是周平远方表弟。
这不是赵允让第一次暴露了,周平随口道:“邪(ye第二声)是他的字,意为天。”
“哼!不自量力。”姜盖道。
“哼!”赵允让哼地更短促有力,“多管闲事。”
周平对他们两小子互相攀比鼻子喷气速度与力道的行为很不耻,嘴角微微勾起,以为没人看到。不料晏大名人依旧在
全神贯注地研究他的相貌。
一线冬日破万丈冰,前后对比之下,晏殊大有惊艳之感。细细看来,这小阎王面含英气,动作迅捷却不失鲁莽,不同
于粗鄙武夫,又不似酸腐做作,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晏殊还来不及分辨那种观感,注意到他久视小瓶子的赵允让先炸了毛。
“你打什么鬼主意?!”
晏殊自知失礼,脸惭愧一红,求助地看向周平,他大概也清楚之前骂过自己的姜盖是不会出手的。
周平不知赵允让为何突然拉下脸,暗道宫人对其‘喜怒不定’的评价还真的不假,只是以往在外人面前都有收敛,不
知道晏殊哪个部位长得不和赵允让心意。
收到晏殊求救的目光,周平顿时生出一股豪气,试问天底下有几人能有机会接触这流芳百世的大腕儿?
不料姜盖比周平更激动,不是因为对晏殊有什么情愫,而是因为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对手莫明其妙地转向了别人。他年
纪与赵允让相同,所以最不服他。他抢先与赵允让争辩起来。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么见鬼者……”
“——为鬼。”姜盖笑,赵允让深深悔恨自己的才思敏捷。
晏殊松了一口气,朝姜盖投去感激的目光,可惜对方正在摆弄充满快意自得的胜利者姿态,根本顾不上无关紧要的小
角色。
大受打击的晏殊只得讪笑一声,低头,默默夹起周平给他夹的菜吃了。
自此,姜盖、晏殊二人算是正式得罪了赵允让——后者甚冤,不过比他多吃了几口菜而已。
出宫前欢天喜地,回宫后咬牙切齿。
赵允让怎么想怎么咽不下这口气,刚好真宗赵祯诏他一同用饭,噼里啪啦一通抱怨,赵祯含笑听了,安慰说替他出气
。
长辈安抚小辈,护短些无可厚非,但在帝王家就不是那回事了。
宋朝史学高度发达,皇宫里有一种女官,专门记录皇帝平日里的一举一行,记录完毕之后封起存好。皇帝本人不得过
问。(有史可考)
刚正不阿的寇相正在监督王相——不,现在该称呼为王学士了——编书。一瞧那些记录当下心生亡国之忧,决心给皇
帝和储君好好上一课。
第三十四章:南北
1005年,逐寇准。次年,王旦拜相。
殿试之时,早早做足了准备的寇相铁骨铮铮,谁都看出他是故意与官家过不去。赵恒说西,他就说东,让面试的两个
神童以为君臣不和要拿他们出气,更加紧张。
好在赵恒脾气不错——至少从表面看来是这样,朝廷之上没有直接与寇准翻脸,就是不知道下朝之后会不会把王钦若
王学士招来抱怨一通。
“寇相言之有理,姜盖年幼,就考校诗文,而晏殊虚长他两岁,就各作一篇诗赋罢!”赵祯无奈道,寇相的腰杆更直
了。
局面对自己不利,而且那脾气古怪的相爷一直用看奸佞的视线瞪自己,晏殊拿出当日赵姜二人争得面红耳赤周平却泰
然自若的气度,沉吟一阵,文墨挥洒。
赵祯见他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更加欣赏,打算赐晏殊官做。
晏殊还没来得及谢恩,寇相以一种不同于老年人的敏捷蹦了出来。
“陛下三思……”寇准已经打听清楚那天四人相聚的大致经过,心里暗骂曹利用多事,又认定了姜盖不愿附庸权贵才
招了赵允让记恨,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站在姜盖对面的晏殊不是爱惜羽毛明哲保身之辈就是为利所驱迎合奉承的小
人了。
寇准年纪渐长,可并不糊涂,他不便将赵家叔侄二人以喜好用人的丑事直接在诸多大臣面前说出来,就找了个最不能
反驳的理由——晏殊是南人,祖宗不爱用南人。
以长江为界,分南北。皆道北人爽直果断,南人优柔贪利。宋太祖以来,北人在朝堂之上的地位就超过南人。丞相办
事的地方,椅子上写着:南人不得坐此位。(有史可考)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寇准不同,他偏要长北人的威风灭南人的气焰,把地域歧视从黑暗角落里挖出来晒一晒,
正大光明地驳回了对晏殊的恩赐。
小小晏殊没法有意见。
曹利用忍不住出来说了句公道话:“以籍贯为选贤标准怕是不妥。”
不料这更是坐实了他‘媚上’的罪名,寇相当即骂道:“你一个大兵知道什么?!”
论资历,寇相曾是曹利用的顶头上司;论官职,正相之位完全把副枢密使压得死死的。
在气势如虹的寇准面前,曹利用只得讪讪退下。
但朝堂之上的官员虽然北人居多,却并非没有南人,王钦若就是其中一位。
他越听越觉得寇老头是在讽刺自己。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钦若推倒寇相统治阴云的谗言活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事情经历了一番曲折,王学士终于把寇准赶到了京城之外,周平不知道百姓或者史学家们如何评论,只记得赵允让当
时高兴得蹦跶了好几下,晏殊给自己的回信里的草书也潇洒畅快了两分。
说到草书,周平现在总算摘去了文盲的帽子,能认出哪些是行书哪些又是草书,在别人夸赞自己‘文武双全’的时候
有底气站直而不是羞愧地缩进地缝里去了。
这一切,不得不归功于赵允让不分春秋不分昼夜的监督。
“小瓶子,太傅告假,我们——”
“官家下旨,上回你出去半个月,今年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
周平给晏殊写完回信,赵允让还没有走。
“小瓶子,我们——”
“翻墙是会被酉戊拦住的,他的速度本来就快,现在又学了张叔父的轻功。”
“……”
手头上有一个案子,周平看了一下事先准备好的资料。
“小瓶子,我——”
“无聊就吃点心。”
“……”
晚上出去巡城的时候再查看,还是甩开赵允让下午就走?
“小瓶子——”赵允让又道。
“点心没有了吗?”周平心不在焉。
“不是,”赵允让打了个嗝,摇头,“是我吃饱了。”
“……”我还是立刻马上迅速地消失吧!
寻思间,周平感到自己的腰被人死死搂住,扭头,正好看到赵允让一脸坚毅的表情。
“你在盘算怎么把我打发走是不是?”他精明地笑了笑,用力圈紧手臂,“我要和你一起!”
“……”
两人相处的默契就是在这样的斗争与反斗争之中培养起来的,周平连叹气都省了,极其自然地反搂回去。
第一次携赵允让飞檐走壁的时候,因为提了他的后衣领而被赏了一记撩阴腿,双双被侍卫捉了。周平后来学乖了,对
赵允让示以尊重,改为抓肩膀,结果造成肩部肌肉酸痛,为他揉了一个月的肩。
习武之人对穴位的掌握远超常人,一番推拿使赵允让对心灵手巧的周平更是亲近,每天醒来和睡前都要念一句“小瓶
子”,宫女内侍都已经习以为常。
最后,还是搂腰既符合物理力学定律又不会增加多余的劳动。
“我们从哪里出去?”赵允让看周围的路线和以前的不一样。
东华门虽然是离东宫最近的城门,守卫也最严,被酉戊缠上就功亏一篑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从外廷正门出去。
周平带赵允让上了一辆车,能在驾车骑马到这个横门的只有丞相。
自寇准遭贬,正相之位就一直悬空,王钦若费尽心机把寇老头赶走,却是给他人做嫁衣。有幸登位的是王子明(注1
)。
此人资历比寇准老,也更为稳重内敛,对官家的一切要求都照办,然后尽可能地挽回损失。这样的人,注定要殚精竭
虑呕心沥血而亡。
周平正在调查的案件,就是与王子明有关。暗卫报有奏章失窃之事,能在高手如林的皇城翻墙而不被贼祖宗发觉的人
物要在穿越时空机器发明之后才有可能出现。除去小贼的可能,那么可疑之人就剩下可以将奏折带回府批阅的丞相了
。而且,前不久,有人从王家后门的水沟里发现了一粒珍珠,经查证确是宫中之物。两起宫中失窃案都与新上任的王
丞相有关,难免引人深思。
“你还要拿刀威胁王相公带我们出去不成?再说,来往车辆都是要检查的,我们躲在这里也会被发现。”赵允让识破
了周平混出宫的用意,焦急道。
“放心。”周平已经熟知暗卫的办事方法,环环相扣,自己只要负责查清案件,其他自然会有人准备好。
果然,只听外面一阵喧哗,有人惊呼王相旧疾发作,着令仆人快马回府禀告。
车夫立即驾着马车出宫,一路绿灯出了宫门。
赵允让掐着周平的脖子摇晃,边摇还边质问:“说!你是怎么猜到王相会生病的?!”
堂堂丞相,全国政要都指望着他,断不会有那闲心配合一两个黄毛小子玩闹演戏。
赵允让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眼前的破瓶子,多想直接把手伸到瓶肚子里面去,看看里面装的水是什么颜色。
“皇家气度,爷。”周平讨饶,他也没想到暗卫竟然神通广大到这样的地步,抓住赵允让施暴的手。
“去他的气度!”赵允让挣不开,骂道。
“我的确不知。”周平语气真诚。
赵允让却讲起条件:“你松手,我就信你。”
“我若松了手,就不能信你了。”
手里的皮肤滑如凝脂,握着自己的力道也不甚大,周平忍不住摸了两把。赵允让不爱习武,除了指腹有常年提毛笔和
抚琴扣弦留下的茧子,什么痕迹都没有。
赵允让没有发觉自己的豆腐被人漫不经心地吃了,又是抬腿又是龇牙,一阵闹腾。
马车停在相府后院,两人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各自的声音,习惯性地进行肢体上的碰撞与交流。
四下无人,周平将赵允让半抱半扶地请下车,同时解释了一番案情。这是皇帝默许的,数年来赵允让没少掺和到破案
过程里。
“就算你怀疑王子明心中藏奸,也不该给他下药吧?”
周平大感冤枉:“谁下药了?”
“那你对我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提前知道他会旧病复发的,只有下毒之人才能精确地掐好时间利用马车潜入相府,”赵
允让语气森然,“王相一大把年纪了,要是假病变成真病,看你怎么收场!先说好,我是答应过周老师照应你,可万
一你捅出大娄子来,到时候别怪我大义灭亲。”
“……”周平多想顶一句:究竟是谁捅娄子还拴着我不准反水?
——呸呸,什么‘拴’?怎么自己越来越习惯于封建阶级忠犬的定位?
赵允让从周平的沉默里嗅出了腹诽的味道,威胁地眯起眼睛:“你又在盘算什么?”
“我在想宰相府里的伙食怎么样。”
第三十五章:名相
宋朝的公务员,注定穷不起来。
除去宰相月俸三百贯,还有林林总总的福利:禄粟月一百石,春、冬衣共赐绫四十匹、绢六十匹,冬绵一百两,随身
傔人的衣粮七十人,每月给薪一千二百束,每年给炭一千六百秤、盐七石。(注1)
以上并不包括额外的御赐。
——怪不得人人都眼热丞相的地位。
周平越看王子明的资料越觉得稀奇,他天生异相,算命的人说他位至公相,不料一语成真,果然继寇准上位。王子明
比寇准圆滑,对官家多有顺从,罕有指着赵恒的鼻子骂让圣上下不来台的;他又比王钦若正直无私,公忠体国,举贤
荐能。
王子明上任后的生活与之前并无多大不同,拜见的宾客虽络绎不绝,但绝大多数都被他拒之门外,他依旧按时上下班
,绝不学上任宰相迟到早退。
无论怎么看,王相都不像是佞臣。
而且,暗卫如何势大,也不敢对股肱之臣下手,难道是官家对这新宰相不满意?
周平实在捉摸不透。
“小瓶子,我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躲在房梁上,赵允让嚼着干馒头。
这不是周平第一次用粗糙食物来堵他的嘴了。
面点的甜味很淡,实在是对赵允让舌头的历练。
不过看下面厨娘以为灶神显灵而惊慌失措的模样倒也有趣。
“你尝尝相府的馒头,我——”
赵允让把咬了一口的馒头去堵周平的嘴:“去!你才是个吃货!爷说了要一、起!!”
“你能保证不会像上次那样从梁上跳下去直接掉进山贼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