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
林景峰翻身,用枕头捂着耳朵。
展行在床上翻来翻去,像个睡不着的煎饼,开始唱歌,唱了一会,翻过身趴着,大声唧唧呱呱,像个录音磁带,唱完A面唱B面。
林景峰忍无可忍,起身道:“只许问一个问题,问完不能再吭声!”
展行歌声一收,余韵绕梁三日:“哪来的钱?”
林景峰从腰包里摸出巴掌大的一件东西,朝床上一抛。
展行:“?”
他借着手机的光看清楚了,那是编磬架上的一块悬磬——通体晶莹,最小的,音调也是最高的末尾磬。
展行眼睛发直:“你……”
林景峰问:“你觉得能卖多少?”
展行瞠目结舌,片刻后说:“你太狠了,把十八块编磬拆下最小的一块……作为藏品,它就永远缺了一部分,难说得很啊。”
林景峰:“你应该把乐勺也带着走的。”
展行:“我忘拉,跑的时候随手就扔了。”
这样一来,编磬的缺失部位确实能卖出天价,然而却只能在黑市上转手,而且要非常小心。
展行又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直到清晨时分才睡着。
刚睡着不到两个小时,电话响了。
“你妈的……”展行满肚子火,正要挂电话。
“展小贱!”热情洋溢的声音骂道:“没大没小,擦!”
展行瞬间清醒了,笑道:“嘿嘿,二舅。”
孙亮说:“少容说你在西安?我今儿飞机过来,来看看交易会,顺便带你回北京玩几天?”
展行看了躺在床上,仿佛还在熟睡的林景峰一眼:“你也来古董交易会吗?”
孙亮:“是呐,你在哪家酒店?给个名儿,二舅来找你……”
展行爬过去摇熟睡中的某人:“景峰,我家……”
林景峰闭着眼:“中午坐火车,去山东。”
展行:“哎,我要去……山东,马上就得走了,火车票都买好了。”
“擦!”孙亮道:“你跟谁一起呢!玩得挺高兴的么?”
展行嘿嘿嘿地笑,又沉默了,孙亮在电话那头问缺钱不,展行忙道不缺,又说“我给你看点好玩的,短信发过去。”
孙亮答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展行微笑着把墓室里拍的照片发了不少过去,一抬头,发现林景峰怀疑地看着自己。
林景峰:“你马子?凯子?”
展行:“没有的事,我二舅。”
孙亮回了短信:【擦,谁看这些玩意,你长高了么?照片看看!】
展行头发乱糟糟地躺在床上,自拍了张,发给孙亮,后者又回【多吃点,太瘦了。】便不再来短消息了。
展行叹了口气,眉目间有股淡淡的惆怅,又睡了会,直到中午方打着呵欠起身。
林景峰:“走吧。”
展行洗漱完毕,咂吧嘴,一脸不乐意地跟着林景峰。
早饭的KFC马路对面就是西安历史文化博物馆,广场口挂着巨大的电视墙,博览会开幕式已经结束,正在举行文物拍卖会。
恰好是礼拜天,周围足足加强了一个连的警备,守得水泄不通,街上的市民驻足观望电视墙,墙上播放古董文物的旋转图,下面附有解说以及出土地点。
展行踮起脚尖:“看一会,我就看一会……”
林景峰也仰头看着电视墙,大部分文物他也叫不出名字,这些藏品拍卖者都不能匿名参拍,最后流传到谁的手中,一一登记在案。
倒数第五件出场的,恰好就是他们前天半夜挖到的编磬,唯独缺了一个。
残缺品卖出了五百万的高价。
展行说:“可惜了,少了一块。”
林景峰低声警觉地说:“怎么这么快就拿出来拍卖了?”
展行也发现了点不对劲:“对啊,按道理说,出土后起码得好几个月……”
藏品拍卖全部结束,林景峰便道:“马上离开这里,不去流金堂了。”
“再等等。”展行仍在张望:“你要是能得到一件压轴参拍的文物,估计就一辈子不用再……那啥了。”
林景峰眉毛动了动。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古董行业就是这样的。”林景峰淡淡道:“不过几百万只能撑一时……你还看什么?”
“也是,几百万也没多少,不够买辆车的。”展行喃喃道。
林景峰很有种把展行的脑袋按着去撞电视墙的冲动。
第一期拍卖会结束,侧门打开,参加拍卖的客人离场,展行不住张望,林景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穿黑色西服,围白围巾,戴墨镜的男人,在四名保镖的保护中走了出来。
男人不算太高,目测只有一米八,戴着枚锃亮的钻石耳环,痞兮兮地笑了笑。
保镖拉开车门,把他让进了一辆林肯。
展行:“啊——”
林景峰:“那是谁?”
展行摇了摇头。
另一群人离场,一名穿唐装的老头儿拄着木拐,身后跟随一男一女。
林景峰略有点不安,仿佛甚为忌惮那名老头,催促道:“走吧。”
展行与林景峰离开了博物馆外的广场,走时林景峰又回头看了一眼。
西安火车站派出所。
年轻警察:“哟,又是你?”
展行:“我的护照呢?”
警员不客气说:“说话悠着点啊,你护照没在我手里,上回和你来那小伙子呢?”
展行:“我不管了,都几天了,还没消息,今天要没找到我就赖在这里了,我就趴你办公桌上,别想赶我走。”
展行取出四盒泡面,四瓶矿泉水,两包夹心饼干,一瓶可乐,端正放好。
警员:“……”
警员一看展行明显有备而来,登时就紧张了,最近西安市举办全国文物博览会,领导频繁指示、巡查,可不能让上头看到办公室内有刁民赖着。
警员咳了一声:“小伙子,你听我说,丢个钱包是小事,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把时间盲目地浪费在这里,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党和人民……”
展行看见办公室外走来一名中年人,于是朝面前小警员诚恳道:“叔叔,我今年才十七,时间多得很。”
警察阴森森地威胁道:“我今年二十一,你叫谁叔叔?”
展行小声道:“叫你叔叔还被你占便宜了,呸。”
警员大声怒道:“谁打算占你便宜来着?!唉小伙子,最近很忙,没空处理你的事!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
领导来了。
领导的脸绿了。
警员满头大汗,认真登记了展行的电话号码。
“小伙子。”领导和蔼可亲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在这里坐着,也是于事无补的嘛!”
展行笑道:“是是是,我想开了,绝不自暴自弃!”
警员:“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您!”
展行与领导亲切握手,提着火车上吃的泡面与饮料走了。
林景峰排完队,在入站处等。
“找到了?”
“没有。”展行道:“他说有消息给我打电话。”
林景峰嗤道:“不用想了,去补办吧。”
站外有其他的渠道,只需花五元,便能由赚外快的工作人员家属带进站台,正好免了站检。
火车进站,展行看了一眼手里火车票,诧道:“又回上海?”
林景峰:“先去倒腾东西,装备还得再买。”
展行点了点头,这次林景峰买的是硬座。
对面坐着一个大妈,一个老人,林景峰面无表情地靠在椅上抻手指头,展行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玩一会,夜七点,手机响了。
展行转过头,发现林景峰坐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
陆少容的声音有点疲倦,似乎刚起床,打了个呵欠:“宝贝,你二舅说你今天去山东?”
展行笑道:“对,但还得先去上海一趟。”
陆少容:“我听到火车的声音。”
展行:“正在火车上呢。”
陆少容:“好的,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有空,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展行:“……”
“等……等等啊。”展行拿着手机起身,穿过过道,走到两节车厢间的吸烟位,好奇地四处看了看,林景峰不在,去了哪呢?
“好了,说吧。”展行背靠吸烟处墙壁:“谈什么?老头子在你旁边么?”
陆少容:“他不在,谈关于前几天你的一个朋友,找上门来的事情。”
纽约:
陆少容趴在沙发上,展扬正襟危坐,电话开了扩音,夫夫二人都能听到。
电话里传来展行警觉的声音:“谁找上门?男的女的?”
火车上:
陆少容的声音:“是个金发的漂亮男孩,和你差不多高,叫约翰逊,自称是你的男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展行:“我从来就没有什么男朋友,也不认识什么约翰逊!”
陆少容:“嗯哼?那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呢?”
展行:“我告诉你,陆少容,那家伙是个傻……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没有任何共同语言!钱再多也没有用,下次他再找上门来,你就让陆遥朝下扔仙人掌……”
陆少容:“你爸把他打发走了,那么……你喜欢男生?或者说,他认为你喜欢男生?”
展行:“我对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纽约:
陆少容和展扬都松了口气。
下一刻,扩音器里传来展行的声音:
“实话告诉你们,我喜欢的人是二舅!”
展扬:“……”
陆少容:“……”
火车上:
电话里的咆哮简直要把吸烟室掀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展行:“我喜欢的是二舅!二舅二舅二舅!孙亮二舅!陆少容!你又说老头子不在旁边!这是怎么一回事!”
展扬:“你……你……”
陆少容:“你别激动!扬扬!”
展扬:“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谢谢你了!他是男的!而且已经快四十岁了,你要气死老子吗?!”
电话里传来女生的声音:“而且他是我的老公!是我先喜欢他的!你太过分了哥哥!”
展扬与陆少容一齐叫道:“陆遥你别添乱!”
展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破罐子破摔道:“男的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个同性恋!都是你们害的!是你们遗传给我的!”
电话那头一团乱,展扬险些脑溢血,展行在吸烟室蹦蹦跳跳:“老头子,太激动了不好哦!要小心喔!”
陆少容哭笑不得道:“儿子,你是说真的?”
展行正色道:“是的,我是同性恋啊!我是死基佬哦!怎么样啊!一家仨基佬啊!让老头子咬我啊!”
展扬:“你……你……”
展行把电话挂掉,决定没事不开机了。
展行掏出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靠在玻璃窗前,隔壁洗手间的门打开,林景峰走了出来。
展行马上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掸了掸烟灰,笑嘻嘻道:“我来抽烟。”
林景峰:“你在打电话?”
展行给林景峰点了烟,尴尬得很,呵呵笑了笑,彼此都没有吭声。
火车驰过黑暗中的平原,展行看着玻璃窗倒影中林景峰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片刻后,他试探着问道:“嗯,我刚刚在给家里打电话,说得很大声吗?”
林景峰答:“不算太大声,应该只有两三节车厢能听到。”
展行:“……”
第9章
林景峰对此不予置评,边抽烟边看着他。
展行被林景峰看得颇不自在,说:“那个……”
林景峰抽完烟,始终没有说话,按灭烟头走了。
展行跟着林景峰回车厢,趴在小桌子上睡觉,时不时从手肘下偷瞥林景峰一眼。
他在想什么?下车会丢下我自己走了吗?展行胡思乱想,火车轰隆声伴随着他的思绪有节奏地起伏。
林景峰看完报纸,环着手臂打瞌睡。
十六个小时睡一觉便过,展行醒时,身旁座位又空了。
展行五雷轰顶,转头四顾,居然睡得连到站都不知道!列车大妈在清扫车厢,展行按着椅背站起,茫然看了一会。
果然走了。
展行呆呆站着,眼睛发红,林景峰从车厢另一头走过来。
“啊。”
“啊你妹。”林景峰抹了把水,躬身坐下。
原来只是去洗脸,他沉默片刻,抬眼看着展行:“下车了。”
展行如释重负,跟着林景峰下车,有林景峰在,连城市地图都不需要了,只要跟着走就行。
林景峰:“怎么不说话了?”
展行:“……”
林景峰:“你家几口人?”
展行如实道:“我爸,二爸,我妹,我。”
林景峰点了点头,展行反问道:“你呢?你爸妈是做什么的?知道你在外面……做这个吗?”
林景峰:“没有爸,只有妈,生我下来就去世了,小时候是外婆抚养的我,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告诉她我在广州打工。”
展行理解点头:“我是在美国出生的,等你赚够钱了,来我家玩吧。”
林景峰说:“可以,我家在甘肃民勤,以后有空,带你去那里玩。”
展行来了兴头:“你去过敦煌吗?我一直想进莫高窟看看,听说……”
林景峰开始头疼了,他注意到展行的胳膊几次不自然地抬起来,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讪讪放下。
他想搭我肩膀,又怕我嫌弃——林景峰心里好笑,主动勾上展行肩膀。
“我打算收个徒弟。”林景峰说:“以后衣钵才有人继承。”
那话说得老气横秋,展行不禁心里好笑,正要说点什么,林景峰道:“你考虑一下,道上人叫我林三,门派里择徒很严……”
“为什么叫三爷?”
“那不是重点!”
展行笑着说:“没问题,我……”
林景峰手指头摇了摇,认真说:“看你不像小混混,你家境一定很好,嘴上叫叫师父也就算了,真要倒斗摸金,家里人能接受?”
展行瞬间想到老爸盘踞在环球金融中心顶层,一把火将外滩喷成白地的场景。
林景峰道:“先想清楚吧,这行当是卖命的。”
展行讪讪闭嘴。
林景峰淡淡一笑,似乎什么也没说过,七拐八绕,下车后进了梅花街两百四十七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