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觉笑盈盈负手站着看那两人扭打,头也不回,顺口回答,“齐鹏今年满了十六,从国子监出师后就一直自请上前
线建功,他有这个愿望是好事,只是他们齐家四代马革裹尸,如今就剩他这一支独苗,齐家太夫人不舍得啊。他好生
闹了一阵子,最后齐太夫人妥协,答应放他出征,不过条件是要他先成婚,留下子嗣。”
“呵呵呵……”我笑,难怪什么强扭的不甜,不甜也得扭呢。
“这件事情,朕也是站在齐太夫人这边的。”
“皇上说的是,”我小声点头,“齐家世代忠良,总要给他们留后。”
说完我同情的看看那边出水活鱼一般挣个不休的齐小公爷,唉,大家都没错,就……委屈你了。
“陛下,”周子贺忍耐半天,迟疑道,“那两位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就这么在大街上打闹,不太好吧?”
的确,现在看猴戏的人已经挤得这条路水泄不通了。看那叽叽喳喳的样子,估计不用到明天,京城就会人人皆知齐小
公爷逃婚逛青楼,和左丞公子争风吃醋相互斗殴,再当街被痛心疾首的定襄王爷逮住,就地教训的细节……
从此又多了好大一桩名人逸事。
“哦,是不太好……”
景元觉悠闲的说,分明就无动于衷。
最后还是定襄王像提小鸡一样把齐小公爷提了过来,让他发落。
有趣的是齐小公爷,他本来在定襄王手中拼命挣扎,忽然一眼看见边上站的景元觉,立马气焰全消。身高顿时就短了
一节,眼不敢抬话不敢答,低头蔫瓜一般站着,还有意无意的,往定襄王身后缩。
“怎么办?”
定襄王松手放下齐小公爷,问景元觉。
景元觉对着齐鹏,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见一处皱褶,就撇一下嘴,看见一处灰迹,就敲一下扇子,然后他纸扇一展
,刷刷潇洒的扇起风来,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齐小公爷,青楼可还好玩?”
齐小公爷闻声,就地一抖。
看来他对景元觉的本性有所认识。
“卖你们两家个面子,逃婚的事,咱们以后再算。不过今天……”景元觉掰着指头娓娓道来,“私取宝刀,打架斗殴
,惊马伤民,扰乱交通,你自己也知道规矩,先去京兆衙门,领顿板子吧。”
“……是。”齐小公爷认的很老实。
“好,带走吧。”景元觉挥挥手。
后面赶车的蒙恒得了令,唤两名青麟卫上前,恭恭敬敬收缴了齐鹏的兵器,羁押他上马。
收缴的偃月无锋,则由专人护送回忠国公府。
“哎,那个,”吩咐完毕,景元觉忽然又想起来,在四下里找了一圈目标,“哦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包子脸姜大公子由侍从架着,在一旁被冷落许久,早以为没他什么事,现在突然被人提起,一脸茫然不解的看着我们
。
“说我?”
景元觉点头,折扇扇啊扇,笑得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比姜大公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对,说的就是你,姜公
子,劳驾你移驾,去一下京兆衙门?”
“我……关你什么事?”
姜博问完,有几分狐疑,又追了一句确认,“你到底谁啊?”
……我慨叹,总算他找着整个情况的重点。
景元觉却不回答,看着这位不怕死的主,长身玉立,袖子轻挥,折扇抬起,潇洒的掩在唇边——大概是想笑,所以要
拼命遮住。
定襄王手下的青麟卫已经得令要过来要架走姜博,姜博还执着的瞪着他。
“呵……”
景元觉信步走开给青麟卫让路,姜博的眼神却随着他一路狐疑的游移,牢牢盯住,死死不放。最后无法,景元觉又踱
回来,对着依旧试图从瞪眼中解惑的姜大公子,他“啪”的一声合起扇子,双手一摊,垂头长叹,“唉……觉已知道
你——你尤——不知觉——”
我闷咳一声,嘴角乱抽。
姜博愣了半晌,张口道:“什么什么的?”
“大胆!”
周子贺再也看不下去,疾步上前捂住这位左丞公子的嘴,铁青着脸,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姜大公子闻言,一张新鲜包
子肿脸,瞬间呈现出包子隔夜馊掉的青灰色,双腿一软,“啪”的跪下来开始嚎:
“草民有罪!草民无知!草民罪该……”
“行了行了!”
景元觉折扇一挥,不耐的打断这位唱做俱佳的活宝:“去吧,跟他们去。”
我一边捂着肚子,看他赶虫子般挥手,让人上前赶快把包子脸带走。
场面上清空了些,景元觉回头来吩咐周子贺:“子贺去京兆衙门跟着看看,看完了处置,上姜家说一声,也省得以后
朕和姜大人不好交代。”
“是。”
周子贺领命而拜,又小声道,“陛下,老鸨及那两位姑娘,臣请带去作个见证。”
“人证物证你自取便是,明日将经过上奏。”
“遵旨。”
两人低声说完,周子贺命人羁了老鸨绿珠云仙和颐春楼两名小厮,以及赶车的把式,他和定襄王交待几句,定下计较
,准备动身。
打点完毕,青麟卫替周子贺牵过马,人多不可行大礼,周子贺对景元觉拜了两拜,又对我作了一揖,小声道:“陛下
,苏大人,子贺先行一步。”
景元觉允首。
我跳了两跳,上前说:“周大人公事要紧,以后再聚。”
“好。”青麟卫扶正马身,周子贺翻身上马。
正等候定襄王过来,景元觉突然拍我一下,“你怎么回事?”
“啊?”
他目光顺着向下,“脚。”
“嗯?噢,是刚才……”踢马腿时踢崴了。
想起来就脸红,眼看定襄王和蒙恒这两个练家子都在往这边过来,更觉得丢脸,于是我敷衍道:“就……崴了一下,
呵呵。”
结果还是被定襄王听到了,他过来牵马,顺口就问了句:“苏大人怎么着,把脚崴了?”
我好不尴尬,硬着头皮向这位小声嗫嚅,“哈哈,其实是刚才……”
“啊!”
周子贺在马上,突然之间恍然大悟,指着我大声道:“——刚才从楼上跳下来,你拐伤了脚?”
就着其他人询问的目光,他忙不迭的解释:“方才千钧一发,苏大人救人心切,竟然从二楼飞身跳下来,差点吓死我
!”
我愣了一愣,继而干笑,“呵呵,没事没事……”
……不是我要骗人,是你们自己,要被周子贺误导而已。
结束小小愧疚,我奸笑着转头,却看见景元觉、景元胜、蒙恒三人自觉抬首,在扫量二楼的高度。
笑容登时僵住。
这,都什么思想啊?
忍无可忍,我大喝一声:“不是那边!”
这眼睛都是怎么长的,凭什么都往颐春阁上看!
“唔……”
这是景元觉在作了然状。
“噢噢。”
这是定襄王在颔首。
“哦,抱歉!”
这是蒙恒在悔过。
周子贺在马上,无言。
我长叹一声,凄凉的环顾四周,群众们无不一脸兴奋,指指戳戳。也难怪啊,明天茶余饭后,他们聊完齐小公爷的风
流趣事,姜大公子的花丛过往……
又多了一桩苏学士跳青楼的轶闻!
34.君子已矣
我情绪灰暗的送走周子贺、定襄王、齐小公爷等去京兆衙门的一行人,在男女老少热切的目光中被景元觉拽上那辆轻
便马车。
景元觉在对面一路偷笑,我郁郁不语。
结果他笑得越发正大光明,折扇扇啊扇,狭长的眼睛来来回回在我脸上打转。
“都怪周子贺那一嗓子,让好端端的义举变了味,不妥不妥,”故作姿态的忖度,他眯着眼睛笑,“要不,朕明天替
你发榜,以正视听?”
说的那叫一个好听……
第一个往妓院楼上看的人,就是他!
景元觉又一阵笑,看我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终于放弃招惹,从车厢暗格里掏出一团不知什么东西,扔给我:“好了,
把衣服换换。”
展开看了,是一件样式普通的长袍,和他身上穿着那件差不多。
“在这?”
“嗯。”
我左右看看,车厢坐了两人虽然不挤,但也不宽敞。
“换哪,”景元觉催促,“出了宫,没那多么多讲究。”
我心里骂,这当皇帝的人想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啊,脱衣服的人是我,他还要讲究。
骂完,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问:“这是去哪啊?”
刚开始我以为他好心送我回家,后来看看方向不对,现在又要换衣服,我该不是一个不巧,被这好微服的皇帝,抓上
某次前途未卜的旅行了吧。
“怎么,”他斜睨我一眼,“怕把你卖了?”
我心里翻一个白眼,嘴上还是说:“陛下别开臣玩笑了,又不值钱。”
“好吧,好吧,”他觉得无趣,掩口打了个哈欠,“去护国寺。”
护国寺,即城东平山禅寺,京城三大寺之一,没去过,听过。
我正要接着问去护国寺干嘛,景元觉抓过我换下来的蟒袍,几下一叠,折巴成一个小包状,往铺着棉垫的车板上一扔
。
“到了你就知道,现在朕要睡会。”
然后他把我的紫青官袍包袱当作枕头,舒服的躺下,闭上眼睛,蜷成一团。
“皇上,你没睡好啊?”我疑惑的问。
“嗯?不是……昨天没怎么睡……”
他含糊说道,一会就进入梦乡。
这么着,我坐在不怎么宽松的车厢里,身边横陈着老大一个人。马车颠来颠去,我也摇来晃去,偏偏躺着这人是九五
之尊,为了不碰到他,我只能缩在一角,像个壁虎似的扒着车棱保持不动,紧张兮兮,就怕一个不好,弄醒人家的龙
梦。
百无聊赖间,就盯上了车板上躺的人。
所谓天子圣颜,平时不敢看,那叫逾矩。看,也是带着恭敬的眼神,低低仰视,彼时其人高高在上,姿容虽美,角度
不对,鼻孔照样大于眼白。
再想想最近一个月,除了早朝,好像就没见打过照面。
现在可倒好了,他自己呼呼睡了,我爱瞅不瞅,可谓堂而皇之,十分坦然。
机不可失。
于是,我气定神闲的,以专业画家的眼光,开始上下端详,仔细研究。
嗯,身材,八头身,四肢匀称修长,骨架结构合理,可为上品。
皮肤,蜜色莹润,光滑细腻,保养恰到好处,亦上品。
肌肉,纠结有力,精富弹性,动静张弛有度,人中之上上品。
手,骨节分明,十指纤长,依稀有几个细茧,上品。
肩颈,平若刀削,宽窄相宜,上品也。
脸,脸嘛,呵呵……
我开始冷笑,想起上次和拾翠的对话我就心生愤恨,什么啊,不就是比我眼睛细长点,鼻梁挺拔点,嘴唇单薄点?别
看现你在正是好光景,这副样子最多保持十年吧,有周肃夫的遗传,再保养好点,最多十五年吧,然后嘛,年轻时长
得再俊,还不是得跟其它老头一样皱巴巴的?
老天是公平的。
最多,我本着记录美好之物的敬业精神,在你盛极而衰之前替你画张万金之作,永久保存一下,呵呵呵……
暗自腹诽完了,我开心的撩开窗帘看看,已经出了城门,满眼是大片平整的休耕农田,阡陌纵横,星星点点的农房草
垛散布其中,疏阔之间,东首那一道不高不低的千佛山,遥遥在望。
行了一会,上山树木夹道,遮荫蔽日。
真正无景可看,我又回来盯着睡得正香的人发呆。
瞧瞧,倦得睫毛下都有了两团阴影,却一脸平时难得一见的正容,还时而眉头轻蹙,时而旋又放松。
醒时嬉笑,睡着了反而凝重,真正的表里不一。
虚伪。
正想着,沉睡中的人略动了动,嘴角几不可察的撇了撇,眉头再次蹙起。
我叹口气,这就叫做‘殚,精,竭,虑’啊。
梦里都不安生。
平时见着都是生龙活虎,刚才人前也精神奕奕,还真有这种时候。人嘛,又不是金刚,前后布置,上下监察,不累才
怪……再说了,对手是庞大的周氏一党,狐狸一只,就是萧何张良诸葛孔明再世,恐怕也得花上许多力气,谁叫你逞
强……
正幸灾乐祸间,车停了。
我小心迈过景元觉,伸出头去,看见前面一条青石小道几乎是垂直往上,通往护国寺的后山门。
蒙恒下马过来正要说话,我一时同情心作祟,轻声嘘道:“蒙中将,皇上还睡着,再等会吧?”
不料蒙恒听了却立刻皱眉,上前就掀帘子。
帘子掀开了,景元觉正好钻出来。
“走吧。”他越过我,一步跳下车,精神十足。
景元觉在前面健步如飞,后面我拄着蒙恒在滑腻的青石阶上艰难一跳一跳,肚子里把他家祖宗,该问候的都问候了个
遍。
“苏大人,”蒙恒忍了半天,眼看景元觉身影如豆,几步一闪独自迈进了庙门,终于忍无可忍。“苏大人恕罪,不如
蒙恒带苏大人上去吧?”
“麻烦了。”
我不想蒙恒这个贴身侍卫难做,很老实的抓住他。
“得罪。”
蒙恒说完这两个字,架住我的胳膊加劲,身子一提就平地跃起,风驰电掣,几十级的陡峭山阶,两个起落就上了高处
。
“哈……”我头晕目眩,喘了两下才站稳,再回头看看片刻之前站的地方,自叹弗如。
我敬仰的看着他,“中将真是来去如风。”
蒙恒高手风范,平平一句“哪里”,半掺半提着我就往里走。
进门是一间僻静的小禅院,院里沿墙种着几棵叫不出名字的秃树,地上落叶积厚,只东首井台,在两棵桂树下扫了落
叶,还算干净。
禅房却是别致。
厅阁敞开着,看得见里面窗明几净的摆设,几件深色的桌椅,均是一尘不染。外间一条重檐走廊,木台底面,悬于地
基半丈之上。说是用来行走,不若说这走廊是专为聊坐观景而用。那板台上铺了两个大小适意的软垫,景元觉正占了
其中一个,和对面粗布黄衫的瘦削老僧说着话,两人左右平首而坐,并不拘于礼数。
我们两人进来,那老僧转头过来一望。
慈眉善目,白须飘飘,嘴角带着暖意微微的扬起,一看就是得道高僧。
旁边蒙恒松了扶我的手,恭敬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磕头。
“徒儿见过师父。”
老僧点头而笑,声音慢而清晰,“知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