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
“哎,不敢不敢,”李大人呵呵笑着踱过来,“北地白莲的名号,李某是早有耳闻啊。这个姑娘们说得好,‘北地生
白莲,尤胜江南妍,至今怨织女,独中鹊桥缘’,是吧?哈哈哈……”
好个八卦的知府大人,我恼怒的暗骂,把青楼坊间流传的打油诗都拿出来跟他说了!
李大人终于绕过桌子,客气的托了一把我的手肘。我小心避开他便便大腹,直起身正要说话,他兀然睁大眼睛,“啊
呀,真真是芙蓉玉面,皎若初莲!”
……我僵笑着看这位大人,无语。
果然是早有耳闻的。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被八卦歪诗带入歧途,误导得一塌糊涂。
“蒙大人夸奖,实在汗颜,只是,只是……”添上几分惭愧不安,我惶恐的躬身道,“只是苏鹊那谬称倒不是因了这
身皮囊,而是因为常随身佩了此物。”
“——呃?”
李大人眨眨布满红丝的眼睛,低头看我躬身取下,现在托在手上呈给他看的羊脂白玉,那拳头大小的圆玉上面一朵千
叶白莲初绽,正是妍润清和之态,不胜皎洁之姿。
“家传顽石,让大人见笑。”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大人讪笑两声,好在他本来就喝得脸色通红,此刻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苏公子志趣高洁,与这块精雕细琢的白莲佩真是十分相称,十分相称。”
我不禁暗赞他皮厚之功,话头转换之速。“大人谬赞,让苏鹊好生惭愧。”
李仲恭呵呵干笑。
“李大人,其实苏鹊一介书生,常自愧百无一用,北疆不宁却偷生一隅,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为国效命……因此
今日,见到大人这样文武兼备、雄姿英发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梁,才是不住的心生仰慕!”
侃侃而言,送上山响马屁。
“咦,”李仲恭奇道,“你怎知道我是行伍出身,近年才转做了文官?”
“李大人面相睿智仁和,确是一派儒雅,只是大人眼中精光内敛,可以想见,若非年轻时有那一番豪气干云,意气风
发的岁月,哪有如此丰采。”
“啊?哈哈哈,想不到今天真碰见一位识得仲恭的人了,郡王城中,倒真藏得苏贤弟这样的人物!”李仲恭大笑。
我咧着嘴陪笑。老实说,他腰侧的佩剑大刺刺的挂着,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又不是眼拙。虽然以他的岁数和身材
来看,他恐已卸甲多年,不过凡是有过疆场生涯的人,总是难忘自己激情豪迈的往事罢了。
“李大人客气。”
“都说擅画之人必有眼力,仲恭今日始信所言非虚啊,”李大人拉着我,转眼望向旁边的一人。“四公子,您以为如
何?”
那人颔首,“苏公子确是慧眼。”
我抬眼一看,好家伙,刚才扫了一眼场内,就决定了上来要重点奉迎李大人,真没发现还有这么个人不显山不露水的
坐在旁边。
一边暗骂自己走眼,一边上去施礼。
“苏鹊见过……”
慢慢说了半截,等着人接话。
知府大人忙不迭的介绍道:“这位是廉王府上四公子。”
原来是宗室,我改揖为拜:“乡野小民,见过四公子。”
“你好。”他斯文一笑,仍旧安坐。
眼角撇到广平郡王在下面与长史说话,我心中暗骂,他也不早说,害我认错今晚的正主。李大人虽然位居高官,这年
轻人才是前途无量。廉王当今皇叔,此人就凭出身,将来至少也是个郡王。
小地方难得见到皇室贵胄,我暗暗端详,这鼻眼,确像是太宗武德皇帝的子孙。
我朝太宗,传说身长七尺,额高隆准,面如冠玉,是个世所罕有的美男子。真假不可考,至少太宗的形象,在留存下
来的画作上都是高鼻深眼,相貌堂堂。这四公子得天独厚,生得与那些画作中的男人——他的嫡亲祖父,真有几分形
似。不过,他脸上远没有太宗那种威风和霸道,甚至也没有王孙权贵那种戾气,坐在那里温文尔雅,说话间眉眼带笑
,倒像是恭俭良善,易于相处的人。
笑眼突然对上我的目光,停住,“我脸上可有什么不妥吗?”
我一窘。难道,他看出我在考量他?
不及细想,我赶忙撤回目光,拱手道:“四公子丰神俊秀,远非寻常人物,苏鹊一时看得呆了,有失礼数。”
“倒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这么夸我。”
四公子笑笑,端的不以为意。
果然与李仲恭不是一个水准。也是,像他这种人祖荫庇护,平时奉承巴结之词难道还听得少了,我再逞口舌之能,也
是凑个没趣,何必。
定下心来,我便投以一笑,再不多言。
3.夜曲三阙
好在知府大人早等着将我介绍给其他俩位客人,不必再与廉王公子周旋。京城来客,还有一位蒙恒中郎将,有一位户
部卢度卢侍郎,竟然全是四品的大员。
招呼过了,李大人凑过来问我,“刚才听知府大人说起,苏公子的一幅画,竟是要卖到千金以上?”
我笑笑,没否认。当面承认显得太不知好歹,可银子都收了……难道还装假不成。
“确实如此,只要白莲公子愿意下笔,我们都是割肉奉上啊。”葛右军粗着嗓门插过来。
“葛右军又取笑小生了。”
我曾给这位引退的将军画过一幅肖像一幅战马,收了他两千两百金,他倒是豪爽,见人就说我割了他的肉。
“那岂不是与陈荀风大人的丹青同价?”李仲恭咂嘴,“我在朝中与陈大人也算熟识,陈大人成名已久,苏公子却是
翩翩少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陈大人水墨山水,天下闻名,苏鹊的拙作怎敢与陈大人比肩……李大人有所不知,”我笑道,“小可所擅,乃是肖
像,肖像本是量身定做,因此才卖得好些。”
李大人张大了嘴巴,红脸也见白了些。
我看着心中好笑,本来图画山水地位胜过肖像,写意胜过工笔,偏偏我一张人脸绘就要卖到千金以上,难怪他吃惊。
若是他知道我刚给小郡主的那幅卖了三千金,郡王还巴巴的来付,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脸色?
半晌,他讪讪道,“仲恭日后一定找个机会,好好参详苏公子的大作。”
“李大人太客气了,只要李大人喜欢,苏鹊他日必将拙作亲手奉上。”
郡王那边说完话,此时过来,满脸笑意的宣布,“今日正好苏公子,张公子都在,几位大人有耳福了!”
“哦?”李仲恭疑道。
知府大人马上为他解释,“本城张公子的琴,苏公子的洞箫,都是风雅的名物啊。”
我露出谦虚的笑容,转头去看被郡王拉过来的张之庭,他脸上有一点无奈。
“几位大人,四公子,张公子家学渊源,名师名琴,乃是当世绝技。如他愿意,苏鹊愿为伴奏,献曲一首。”
张之庭是我朋友,性格很好,被我卑鄙的隆重推出,也只是埋怨的瞥了我一眼。
那几人顿时来了兴趣。
卢侍郎首先上前,迟疑片刻问了一句:“公子姓张,莫不是张柳升张乐卿的高徒?”
“正是家父。”张之庭拱手作答。
“啊……”
“哎呀……”
惊叹如预料中响起。
他的父亲在世时,天下七弦,不做第二人想。
先帝平庸,在位时却出了几位名臣,这张柳升时任宫廷乐师,便是其中之一。可他性格也怪,在朝中待了几年便嫌厌
烦,对先帝的封赏是毫不在意,最后兀自挂冠,行游天下,不知所踪。
“原来是乐卿公子!”卢度抚须感叹。
李仲恭深深感慨,拉住张之庭的手,“想不到今晚,竟能见到柳升名曲传人!”
那一位四公子,看看张之庭,也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我便安然退后,让他们上去围着张之庭问长问短。
我这一退,正好站在了长史大人旁边,长史大人年高老谋,眯眼笑看我,眼神中说着,好你个小苏,生生把张公子卖
了。
我也笑回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谁叫张大公子当年要做那该死的“鹊桥”诗,我报仇,而已。
可惜报仇得逞的喜悦没持续多久,抬琴的取箫的都回来了,对琴圣后人的搭讪自然结束。场中撤了一张桌子,留出丈
余的空地。张之庭和几位大人客气几句,潇洒落坐,略略调音,抬头看我,我便走过去站在他身旁。
“离人思。”
他说,我点头,举萧在唇边,低首闭眼。
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响起,满室无声。在座的大多是见识过张之庭的名音的,早定神要一饱耳福,而那几位上宾,闻声
都是一怔,继而是难掩的惊奇。
我却知道,他们听到的琴音已算迟滞。张之庭不喜勉强献艺,若只和友人闲时作曲,那琴音之美妙,才叫高山流水,
天籁之音。
两下琴箫纠缠,细细密密,扣人心魄,到高潮处,琴音却戛然而止,只剩我送出的箫音未绝,如泣如诉,像是呼唤,
像是惋惜,琴音却再不起和,箫音始终空灵,一派落寞,意犹未尽,乃至凄凄而收。
满堂寂寥,情重的客人眼中,已经带上薄雾。
难相觅,劝相守。张柳升的密曲,其实就是这六个字。
我放下竹箫,看向张之庭,他向我一笑。
他在送我,我要离开广平。
我顿了顿,点了下首曲子,“红衣。”
张之庭点头,手下加劲,将一张木琴拨的兵器一般,铮铮有声,曲中一派金戈铁马,万军奔腾。
这首曲子描绘的是本朝开国名将齐炎的故事。当年齐炎奉命进攻叛军孤城凤城,一场血战,死伤无数。终于齐将军归
来,他的妻子史红英一身红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迎接他凯旋,红颜英姿,十里可见,一时传为美谈。张之庭的父亲
极喜欢这段传奇,便将此事谱曲。曲分两阙,前半琴拟沙场,激烈悲怆,后半箫喻佳人,深情厚谊,抚平将士受创的
心,两音对比鲜明又相互呼应,是张柳升最负盛名的传世名曲之一。
我选这首曲,也是向张之庭致意,一送一迎,还他前曲情谊。
不过当箫举到唇边,赶在他的琴音给我留出的余裕中插上,便要聚精会神,不敢分心作片刻遐想。史红英传世巾帼,
一袭红衣,万般柔情,虽有柳升妙曲,要描画出那灿然一幕,亦要全力施为。
箫音缭绕,在琴声协鸣之下娓娓而终。放下竹管,凉风一吹,簌簌发冷,才知道自己额角早已沁出细细汗珠。
张之庭离我近,此时看我额角便笑。他抚琴一向是用上八分功力,悠然自得,从不像我有这般竭力的时候。
惭愧啊。不过和得这般勉强,乐卿公子倒是一向容忍。记得初识时,他还问我画金已足何必勉强献艺,我当时心情好
,兴口一顶高帽送上,说我并未折身献艺,为乐卿公子伴奏,乃是与有荣焉——结果这人从此将我引为知音,弄得至
今我满心愧疚,总觉得好像骗了他。
张之庭笑了我一会,转头去看满场无声的宾客,略一思索。
“月泉。”
他选了一首轻松而适于今夜的曲子。刚才两曲两人相互致意,虽然看不出来,其实却是自娱自乐,全不顾旁人。张之
庭虽清高,却为人厚道,他总要给满场宾客专留一首。
他挑的这首月泉,描绘月下流水的美景,自然惬意,箫琴都不卖弄,只是极柔和送出佳音,听的人舒服,演奏的人也
轻松。
一曲终了,终于有人喝彩。
所谓曲高和寡,前两首虽妙,客人情动,却不懂如何叫好,也不敢肆意叫好,一片哑场。听了这月泉,都像是回过神
来一般,不住的击掌称道。
张子庭长身而起,做了个揖。
他是说,演奏到此结束了。
4.金盅秋月
“真是余音绕梁,妙不可言啊。”李仲恭大人感叹。
卢侍郎点头,“听过两位公子的和曲,卢度恐怕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尤其是最后一曲,明月流水,好是舒畅。”知府大人点评道。
我看见张之庭掩下不耐的神色。
“知府大人说的甚是,”我脸皮厚,站到前面替张之庭挡住,“月泉最配今夜这样的良辰美景,潇洒时光。”
“哈哈,就是就是,”郡王连连称道,“今晚月色大好又难得相聚,这么高兴,两位的演奏是锦上添花,锦上添花。
”
“——说起明月流水,我听人说过,你们广平城外好像有座湖,很是适合赏月?”四公子插嘴道。
“四公子说的不错,本来那镜湖确是一方赏月好去处,只是……”郡王脸上有些不自然,“ 因为六年前出了事,所
以现在也没什么去的人了。”
“唔,”李大人听了若有所思,“郡王是说明王那件事?”
“嗯……嗯。”郡王打着哈哈。
广平小地方,说得出的大事也只有这么一桩。六年前明王来访,夜游镜湖,泛舟湖上,却酒醉溺水,薨,至今连尸首
都没找着。知府大人那时还不在任上,但郡王毕竟是地主,事出在广平地面上他总有些责任。
“原来是在镜湖。”四公子道。
算起来,明王应是他的堂哥了。
“明王在我们广平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幸,不过,听说那个,”葛右军忙不迭道出当中背景,“当时明王是携美
人同游,良辰美景,又多喝了两杯,才……”
“携美人同游?真不知道明王也这么风流。”李大人不信。
“那确是真的,明王来广平游玩,当日也是我接待,席上请了两位红袖楼的头牌来助兴,明王一看甚是喜欢,便……
”郡王露出痛苦的表情,“唉,都怪我多事,想着投明王之所好,结果却害了他。”
这些往事,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
“明王也真是可惜了。”
“想必他也是寂寥,便寄情风月,不想却……”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小声的议论纷纷,虽然都是这个意思,毕竟明王身份高贵,总不能当面嘲笑皇室,何况在座的还有一位廉王四公子。
四公子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眉眼间最多有点“原来如此”的意思。
“哎呀,别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刚才还说要玩金盅令,张公子苏公子一来,光听曲,倒是忘了。”郡王转移话题。
“郡王说的是说的是,”知府大人附和,“快点开始吧。”
这是郡王府上的老规矩,大家围坐一个圈子,敲击金盅,拿一个金铃铛玩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金铃铛落在谁的手里
,谁就要作诗一首助兴。若手上有金铃铛,不想作诗也可,就是罚酒三杯,请人带作,但这机会只得一次。且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