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噤声。
“如有玩忽懈怠之徒,朕将亲为惩戒,以免护短之名。”
这下本在其中的几位景氏亲贵抖个不停,再不得开口。
“既无异议,众卿处事,当循皇家为例。”他环顾一周,声音渐高,“好男儿诚当志在四方,肩挑国任,山海为家。
如今奢风大起纨绔众多,尔为父辈,不事劝束在先,朕令他们入营训诫一年以正歪风,却犹疑滞怠、诸多推诿在后,
容不得片刻离合,微末磕碰——爱卿,真要子弟充作骄奢淫乐、坐享安乐之辈乎?”
景元觉越说语气越冷,威势堆积,仿佛乌云压顶闪电过境,磅礴大雨,势在必发。
“本来诸卿是与我朝有大功之人,皇天庇佑,覃朝富庶,诸卿子弟不过千众人,安享荣华,覃朝也并不是供养不起,
”他冷笑一声,“只不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身为天子,非一己之身,而为万家父母,
众卿偏爱膝下还就罢了,朕若不能等同视之,令役使不均,人独贤劳 ,今日这一份榜样高立,他日朕于天下他人子
弟面前,将何以自处?”
他一手指向围场驻营处,厉声高起。
“朕麾下数万将士,挥汗屯垦,浴血戍边,他们亦有父母高堂,亦有妻儿家小,他们之中,又哪一个不是背井离乡,
哪一个不是年少独行,哪一个不是百炼成钢!”
“千锤百炼,铁铸精钢——”
“千锤百炼,铁铸精钢——”
惊天动地的虎吼声霎时轰然而起,两千戍京左卫营并同自京而来的三千青麟卫仿佛天兵突降,横空出世,披坚执锐,
撼天动地的奋臂齐呼。
“神威勇武!百炼成钢!神威勇武!百炼成钢!”
威声赫赫,响遏行云。
“千锤百炼,铁铸精钢!神威勇武!百炼成钢!”
隆隆回荡,势不可挡。
所有人在呼声骤起时都不经颤巍,唯有景元觉恍若未闻,在振聋发聩的齐声中,身形笔直的立在中央,漠然环视身下
众人。
“覃军威武!吾皇威武!”
“覃军威武!吾皇威武!”
“覃军威武!吾皇威武!”
所有的呼号反复,重复成最后的两句。
那收放自如的声势,那训练有素的步调,让人一个字一个字听在耳里,砸进心里……平平众人之中,唯有那冬日阳光
照耀之下,一道唯一挺拔的明黄身影,凝聚了万千或敬或惊的目光。
万众瞩目中的那人,修面俊容,挺拔如松,头顶正中一顶蟠龙金冠傲然指向天际,闪耀着艳阳般的金光,一瞬晃花了
人的眼。
他抬手,压下,呼喝声霎时消止。
整整五千人,令行,禁止。
待最后一声回响悠悠划过耳际,山谷回归一片寂静。从轰然巨响回复到寂静无声,一时错觉,仿佛使天地山川臣服的
力量,都在那人区区股掌之中。
他回首,缓缓四顾。
眼中没了慵懒,没了无谓,那种我曾经管窥领教过的桀骜锋芒,不再掩藏,一点一点,由内而外,源源不断的散出。
一时间,没有人敢大声呼吸,大声呼吸,好像是对一出奇迹的亵渎。
确实是奇迹。
因为就在眼前,春蕾绽成了夏花,丝虫蜕成了羽蝶。
就在眼前,雀雁腾成了鸷鹰,马鹿跃成了螭虎。
对很多人来说,这,怎么能不是惊心动魄的奇迹?
一方被众人环绕的华池,池里养着一尾年轻的金鳞鱼,人人都再清楚、再明晓不过。那鱼在那里长大,经年在那里巡
游,天天在池边过的,也不知道究竟看了它多少次,它身上多少鳞瓣、多少捻须、多少鳍片,似乎闭上眼睛,都能够
数得过来……
可就是这一尾鱼,如今清风刮过,水波开散,却眼看着熟悉的金色鳞光从水底浮上,转眼之间,露出它硕大的尾,露
出它尖利的爪,露出它金光闪闪的身段,露出它顶着犄角的头。
——是不是很想问,究竟什么时候,它已化龙?
那站在台上的人,分明的王者,一身的威仪,浑然天成。
声音传来,淡然而冷冽,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家国为重,朕意已决。”
由上至下的目光逐个扫过,身下数十老叟,伛偻着身子,不敢抬头逼视,只相互看,最后又把希望的目光,瑟缩的集
中到跪在最前的两位身上。
景元觉的目光,也就一丝不差的停留在那两个人头顶之上。
“姜大人,令郎投壶之赏,朕昨夜已另旨颁发,特封为建功营副将,分管众子弟纪律营务。他已接旨领命,立下军令
状,诺朕必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愿能早日建功立业,以报皇恩——朕还要感谢爱卿,教得这么懂事的儿子。”
姜大人一下子坐矮下去,僵在那里,抖如筛糠。
景元觉斜睨了一眼,那将起未起的另一个。
“温大人,大人礼部出身,学富五车,如今身居高位又年近半百,君臣纲常自然常在心中。朕一日为君,即为海内共
尊,未嘱下臣起身,便就是忠义死谏,爱卿身为百官表率,也当谨守臣纲礼节,更何况因私废公、晚节不保之举,是
吧?”
温大人抬高了一半的膝盖嗵的跌回去,声音清脆的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断了腿。
鸷鸟累百,不如一鹗。
无人再敢说话。
冷风回荡,上万人的所在,寂如空谷。
景元觉最后看了一眼台上跪着的身影,“回京。”
“圣上起驾,回京——”
他从足边低伏之人中大步走过,脚不停歇,宽大的袖袍被风兜起,潇潇然如过无人之境。
眼见蒙恒等人快速自台上奔下,一语不发,却是训练有素的跟上。直到场外青麟卫事先排好、原也准备典礼结束后直
接使用的御驾仪仗,景元觉舍车就马,片刻之间,扬长而去。
青麟卫接着依序开拔。很快,山谷空荡下来,徒留一地老臣,其中腿软不经站的人,早已跌坐原地,勉强仍立着的,
就在寂谷之中,兢兢战战。
寒风骤起,在谷中打着旋的呼啸刮过,很快便辨不清其初始由来的东南西北,只卷起些残败的落叶,也依稀,带来些
隐隐的湿气。
要变天了。
……
大梦无边、稚子何踪……木舟功成,金翎破风。
不破则已、一破翔龙……
不翔则已——
一翔惊空。
45.景元觉番外:今朝有梦与明年[上]
“脱掉衣服,给朕看看。”
蒙恒进帐,就听见刚出浴的皇帝这样吩咐。
虽然他知道帐子里除他以外必没有旁人,还是不免左右看看,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确实没有旁人。
再看主子,很明显,他并没有要动口解释刚刚发出的命令的意愿。
但这命令确实古怪。饶是蒙恒中郎将身为皇室一等护卫,出生入死,历经人世风雨,此时也满是一腔的惶恐与不解。
不过,跟着主子这么多年过来,他知道什么是那人不开玩笑的神情,也早已习惯,听到吩咐就不再揣测主子任何的心
思,于是少刻的犹豫之后,中郎将还是照办了。
待他脱到只剩里衣,蒙恒抬头,微带期待的看了一眼他的主子。
“继续。”
于是最终,中郎将大人赤身裸体,面红耳赤的站在御帐之中。
皇帝陛下在对面端坐,不带一丝羞赫的目光,来来回回的扫视,仔仔细细的端详——就连那隐秘的下体,他也没有放
过,反而,还皱着眉头,不知所思的看了半天。
这幅情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假想此时如果突然有个冒失的人闯进来,看到他们堂堂覃朝的皇帝陛下,竟然有这种古怪的、不可告人的嗜好,一定
……一定会吓破胆的吧?
所幸,没有人敢冒失到闯进御帐找死。
所幸,蒙恒明白,其实他的主子,绝对没有那种古怪的嗜好。
他最多只是,前天晚上在定襄王那里大概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回来后,稍稍有些极度反常而已……
蒙恒安慰自己。
景元觉并不知道他的侍卫长此时脑子里在想的奇怪东西,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他只顾着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男
人匀称的身材,经年的锻炼所养成的坚实筋肉,还有那宽阔的肩膀,窄细的腰身……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在所有女人
心中,挺拔健壮,惹人羡慕的地道男子汉啊。
即使在男人眼里……
看起来,那一身虽然黑却并不暗沉的皮肤,在夜灯的光下透出枣色的光泽,甚至也很细腻,有几分,说不出的诱人…
…
然而,皇帝却叹了一口气。
寒露将至,暮色深沉。
覃朝人尽皆知的不务正业心性不定的皇帝景氏元觉,其时并不在京城九重宫阙里履行他身为人君的义务,却在北邑首
府广平城中,一座名为醉生楼的酒楼之上,举杯浅饮,消磨时光。
无能之名远播,此人向来不以为意。所谓的人言嘛……即是人言,岂可尽信乎?
不然也。
就比如现在,能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是因为他办完了他要办的事。
当然旁人不会知道,他也不想他们知道。
又比如这几年来朝局暗流涌动,大臣各怀鬼胎,后宫勾心斗角……事情多了去了,他不是看不见,他是故意冷眼旁观
,不插手。
人皆喜自作聪明,何如坐而观之?
景元觉玩转酒杯,扯起一抹浅淡的微笑,放纵着那些人上窜下跳,因为他们只是……
统统在他的股掌之中,而已。
他想到这里,看了一眼身边一言不发的贴身侍卫们。能跟着他,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是忠臣,是死士,是必
要时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血溅当场,也要保他周全的人……但他们,也只是尽他们的职责罢了。
他又想起今夜,就在不久之后,他还要去那一座广平郡王府赴宴,以便安抚跟着他出来又为了他私自微服乱跑而头痛
不已的两位下臣。那两人整天价的诚惶诚恐,就怕弄丢了他,确实也辛苦……因为他,再不济也是他们的主君。
景元觉泯了一口这酒楼里叫不出名字的酒水,辛辣的滋味停在唇舌,进不到脑中。
无聊,真的无聊啊……
除了某一件事终结之时偶有的兴奋,其中的时间,他全部拿来等待……的确无聊。
一壶酒没有喝完,邻桌有人生事。
那是几个关外的大汉,嫌酒家怠慢了自己,一下揪着小二不放,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侍卫统领蒙恒用眼光询问,景元觉摇头,他不想生事。
以为有一场瓯架就要上演,却有个本已走掉的书生上去管了闲事。
那书生是个骗子,景元觉听他说了几句就这么想。
不仅仅是骗子,还是舌灿莲花的高级骗子。
先是旁敲侧击的把那几人比作英雄好汉,再凭空编造出一个堂皇的凄美传说,然后将传说诓回现实,辅以身临其境的
亲身游记推波助澜,最后还加上一篇词藻富丽的景物咏叹……彻底把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唬得一愣一楞,真的就唏
嘘嗟叹,真的就摩拳擦掌,要去那书生说的西山一探究竟。
景元觉坐在角落里暗自摇头,现在可是入了秋的夜晚啊。
那人几句话把人煽上山头,却还不满意。
三寸不烂,巧言令色,那几个人晕头转向,最后不仅上山,还是抱着他们刚刚为之惹事嫌淡的花雕上的山。
酒楼中根本无人反应过来,那几个大汉和书生称兄道弟,兴致高昂,一边景元觉看得是哭笑不得,总算本着同类相惜
的精神,忍住了一时对弱者的同情泛滥。
人已走远,那书生默立片刻,转身,露出一个诡笑。
诡,笑。
看得景元觉瞬时就呆住。
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啊。
明明该是机关算尽,阴谋得逞的小人奸诈,配在那眉目如丝的清秀脸上,却像是小孩子恶作剧般清透明亮,兴高采烈
,一双大而漂亮的桃花眼,糅尽三分算计,三分得意,三分没心没肺,甚至还,还有一分让人想和他一齐笑的冲动…
…
举凡见者,一眼失神。
那人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惊艳,自顾的和小二说着话。
“嗯,明天,你把我那两坛女儿红拿来,送给那几位朋友……山上冻一夜,需得暖暖身子。”
说完他摆摆手,摇着纸扇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景元觉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心头不觉,浮现一丝暖意。
这人其实……
心眼不差。
46.景元觉番外:今朝有梦与明年[下]
其实倒是存了再见的心的,但是即便是景元觉,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再见来得这么快。
就在一个时辰之后。在广平郡王府中。
席上就听广平郡王和知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北地白莲惊才绝艳的故事,听的人并不以为然。景元觉,他是何等人物
?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高雅风流、通晓诸艺、出语不凡?广平郡王偏居一隅,毕竟见识有限。
结果进来……却是那人。
当时景元觉第一个想法是,猴精一样的人,怎么能取号雅若白莲?
然后他就发现,这人是有很多副面孔的。
他站在下面和几位广平城的公子说话,一脸君子清高。
而后上来拜见吏部侍郎李仲恭,又一脸小人媚俗。
景元觉想,若不是见过了酒楼上那一幕,这么被那双水汪汪仿若真诚无比的大眼睛看着看着,就是他,恐怕也还真的
要被他骗了去。
这人哪是在做戏,他甚至不是游戏其中。
他根本是游离其外……尽让别人游戏其中。
然后,此人就被轮着介绍给了景元觉。当然,景元觉这时顶的是一个廉王四子的假身份。
“你好。”
景元觉吐出两个字,故意冷落他。
那人并不介意,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神情没有不敬,却也没有敬畏。说白了,他像是在研究一件物
什。
“我脸上可有什么不妥吗?”
景元觉不得不出声打断他,只觉得被那目光盯着盯着,心虚。这大概是头一次,他还怕被人能看出自己的什么端倪来
。
那人听了是略有窘态,不过很快又恢复一脸笑容,只拱了手道:“四公子丰神俊秀,远非寻常人物,苏鹊一时看得呆
了,有失礼数。”
“倒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这么夸我。”
景元觉口上玩笑,暗自心惊。
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人听了,淡淡一笑代过,去与旁人说话了。
这边景元觉坐着,却是更有几分心惊。回想此前此人对李仲恭,那可谓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一句揣度看他是有意疏
远,竟就能再无亲近之意——
何其机敏?可惜……
这样的人,又何其危险。
尤其,他还作了那首诗。
春秋几度枫又红,
镜湖无漾水月重,
人生如梦醒时终,
朦胧一刻取相溶
……
一刻狂放,久久惆怅。
他说完不久凉风一吹,桃花眼中清明闪过,立刻就似有一点后悔,嘴上推说着酒醉试图借着众人庸庸掩饰过去。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