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镇远转身去开车。
凌博今伤口不少,但是都不眼中,拍了片子也没什么大碍,就是看上去有点恐怖,医生最后只给他配了些消炎止痛和外敷的药。
重新上车,凌博今边系安全带边佯作不经意地开口道:“不知道回去的时候励琛还在不在。”
对于这样毫无营养价值的问题,常镇远连回答都省了。
凌博今道:“今天真的是励琛的生日?”
“不是。”
“那他一定看我很不顺眼。”凌博今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点控制不住心底的得意。励琛对师父有意思,他看出来了,那么,师父对他有意思,励琛应该也看出来了吧?他目光不由住地朝常镇远看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习惯于将越来越多的目光凝注在常镇远的脸上,就好像看稀世名画一般,百看不厌。他起先以为自己太过于在乎常镇远的情绪,所以总是忍不住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分析他的喜怒哀乐,可现在觉得事情似乎远非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与母亲的谈话并没有太大的结果,但他却从母亲的反应中捉到了蛛丝马迹。
母亲说,他说的事情使她更需要精神科医生的辅导。
他很了解她的母亲,她是个坚强而乐观的人,也许会开小玩笑,但在大事上一向沉稳有主见,就如当初以不和为由坚持与父亲离婚一样。她总是能够轻易地看穿自己和别人的想法,所以当她的这句话就像灯塔一样,一下子肯定了他猜测的方向。
车缓缓驶入小区。
凌博今拎着袋子等常镇远停好车一起回家。
常镇远下车的时候就看到他歪着嘴角的笑容。“不方便笑就不要笑。”
凌博今嘴角咧得更高,不小心牵动另一边嘴角,发出嘶的呼痛声,半天才追上常镇远道:“没办法,在师父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想笑。”
常镇远上楼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我长得很好笑?”
凌博今道:“我笑是因为开心。”
常镇远道:“我长得很逗你开心?”
凌博今无奈道:“师父,你知道我的意思。”
常镇远继续上楼,“收拾东西,一会儿回家。”
凌博今脚步一下子慢下来,迟疑道:“今天这么晚了,明天再搬吧?”
常镇远道:“你可以一个人留下,我把车留给你。”
凌博今道:“万一二哥找上门怎么办?”
“快点搬家。”
“……”
最终当晚还是没有搬成,因为刘兆说,房东同意提前退租的条件是他们把房子打扫到租房前的状态。
……
常镇远看着一桌子的残羹剩饭,默许了凌博今的建议。
第二天刘兆没来电话催他们回警局,两人就窝在房间里坐着大扫除。
凌博今虽然受了伤,但干活相当利落,拖地擦桌,样样自告奋勇。
常镇远和他有过一起做大扫除的经历,所以过程还算默契,到了中午,两人在快餐店匆匆吃过午饭,便打算收拾东西搬家,正好大头来电话,常镇远边接电话边下楼,凌博今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然后发现常镇远越走越慢,到最后干脆停下来了。
“队长怎么样?”常镇远问,“我知道了,有消息再说。”
凌博今收住脚步,“发生什么事了?”
常镇远道:“你受伤的事市里知道了,局长和队长正向市里汇报。”
凌博今讶异道:“为了我?”
常镇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凌博今恍然道:“励琛?”向二哥揭发他的身份,怂恿二哥找人揍他一顿只是前奏,励琛真正要对付的是刘兆。以励琛的背景,只要找到借口,刘兆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想通这一层,他脸色有些难看,“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坚持要留下,励琛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常镇远道:“你是高估你自己还是小看励琛?”
凌博今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常镇远道:“现在。”
“啊?”
“难道我不是在回家的路上?”
“……”凌博今想说不是指这个回家,但看到常镇远不欲多谈的神情,只好将话忍了下去。
回到幸福田园,凌博今倒是识趣地没有跟上楼,径自回了大头那屋。
常镇远推门进屋,发现这几天没回来,这间一直被他嫌小的房子陡然大了不少,阳光照在地板上,到处都是多余的空间。
他上楼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又迷迷瞪瞪地打了个盹,才接到大头的电话。
大头口气又急又躁,“头儿被停职了。上次赵拓棠的事也被翻了出来,你和和尚申报的功勋可能要黄。听说还会有特别工作组来调查,你让和尚去医院打张病假条在家里呆着,先别过来。还有你,头儿让你放假,反正假条什么都批了,你放心吧。”
常镇远道:“局长怎么说?”
大头道:“局长让我们先跟着老虎,其他以后再说。”
常镇远放下电话。励琛这手釜底抽薪玩得漂亮。
93、“含情”脉脉(二)
晚饭后,常镇远开着车去看刘兆。
刘兆这个人他前世就有几面之缘,彼此都没给对方留下什么好印象。这一世,从另一个角度看刘兆,人还是那个人,好感却上升不少。到底一个战壕的,他对下属的态度堪称宽容。偶尔回想自己之前对他的态度,常镇远想,如果易地而处,这样下属他一定早让他穿着小鞋去山沟沟里呆着了。从这点说,刘兆这个人还不错。
若说缺点,那也是有的。刘兆表面上稳,但内心也是个急功近利的主,肚里也有花花肠子,平时一本正经老成持重,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时,那些花花肠子就会蠢蠢欲动。要不是刘兆蠢蠢欲动,他那些花言巧语怎么也不可能说动刘兆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卧底。
尤其是赵拓棠的案子让刘兆吃到了甜头,所以才会在鲁阳光和励琛身上栽跟头。
他将车开进刘兆住的小区,然后拎着礼物上楼。
刘兆是有家室的人。妻子开的门,问明来意之后,担忧地说刘兆回来之后就出过屋子。
常镇远见她走路姿势缓慢,讶异地问道:“您怀孕了?”
刘兆妻子摸着肚子,温柔地笑了笑,“快五个月了,还不太明显吧?医生说我的胎位靠后。”
常镇远想到前几个月日以继夜地呆在警局里的刘兆,再想想每天一到下班时间就赶着往回跑的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当然,他绝不认为那是愧疚。毕竟是前犯罪分子,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为警局出生入死的理由,但多少有点怜悯的。
那应该是怜悯。
他想,这是一个外人对一个家庭的怜悯,对一个男人所肩负的社会和家庭责任的怜悯,以及,对这样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的怜悯。
他敲了敲门。
“进来。”刘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沉稳。
常镇远推开门,刘兆盘膝坐在床上,一手拿着资料一手夹着烟。
“你来了?”刘兆拍拍床,“坐。”他态度那样自然,就好像他们现在见面的地点不是他家而是办公室一样。
常镇远在床边站了会儿,突然道:“你不怕烟灰掉在床上?”
刘兆一愣。
刚好刘兆妻子端着茶水进来。
刘兆的身体一动,烟灰就从烟头上落了下来。
“看。”常镇远指着掉在床上的烟灰。
刘兆下意识地看妻子脸色,见她正瞪着自己,又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哦,对不起。”他拼命把灰掸掉。
刘兆妻子叹气道:“你看看你,总是把地方弄得这么乱,也不怕别人笑话,去客厅里聊吧。我收拾收拾。”
刘兆只好带着常镇远去客厅。
“你过得幸福吧?”常镇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刘兆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拍他大腿道:“你小子,是赶到我家来消遣我的吧?我都被停职了,还幸福?我傻帽呢我?”
常镇远望了眼房间里忙碌的刘兆妻子,没解释。
庄峥也好,常镇远也好,干大事业也好,抱铁饭碗也好,都期盼着回家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无怨无悔地等着自己,不管他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外面是狂风暴雨还是惊涛骇浪,只要他回到家,就能吃上一口热饭,一个人抱着他告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没关系,会有一个人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将徐谡承代入过这个角色,因为徐谡承总是出现在他回头触目所及的地方,就像他理想中的相处方式,现在想想,也许那时候徐谡承满脑子都在算计他,搜集着罪证,寻找着揭发他的机会。
当他遇到凌博今,和凌博今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他几乎差点又忍不住要将代入了进去。明知道凌博今绝对不会是卧底,也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地算计他,可心底始终有个槛,每当他想试着放心,子弹穿心的痛苦就会揪住他所有的呼吸,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明白,背负着记忆的重生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生命重新开始的起点,也是他曾经拥有的那段生命的延续。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清了庄峥的一生,又以庄峥的身份反省了自己的一生,他有新的选择权,可依旧无法完全退去旧日的伤痕。
他曾经那样地习惯着自己的睚眦必报,并以让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后悔痛苦为乐。而如今,他尝到太过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苦果,因为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完全原谅徐谡承,哪怕,他们已经站在同一个战壕,向着同一个方向和目标。但是该放下的始终要放下。也许他该试着放下那个曾想过一辈子又背叛了他的徐谡承,去接受那个单纯只是徒弟和同事的凌博今。
“你小子,思春了吧?”刘兆不爽地用资料拍常镇远的脸,掩去他看自己妻子的目光。
常镇远顺手把资料拿在手中,“这是什么?”
刘兆道:“励琛在本市的活动记录。”
“有收获吗?”
“有的话,我还会坐在这里吗?”刘兆摇头道,“他比庄峥和赵拓棠更加难缠。一来是他背景深厚,二是他的根基不在这里,手脚又动得干净利落。”
常镇远别有深意道:“怎么想通让我沾手了?”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刘兆顿了顿,觉得自己这样说好像图重点突出了对他的不信任,又补充道,“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就说明你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常镇远似笑非笑道:“也许我是来打探敌情的。”
刘兆道:“得了吧。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可打探的。其实上头审查得对,庄峥是被赵拓棠干掉的,赵拓棠虽然是被你干掉的,但和尚为此差点送了命。赵拓棠的尸体又被别人烧成了灰,还连累了他家保姆。我们最近盯侯元琨盯了这么久,可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果。最后还害得和尚卧底被发现,被人揍了一顿。其实你们遇到励琛的时候,我应该当机立断中止任务的。今天回家之后,我认真反省过了,我最近这些事情干得不地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和尚的性命做冒险,像是被鬼蒙了眼,停职反省是对的。”
常镇远道:“什么时候复职?”
刘兆道:“要是停职通知和复职通知一起送来,那就不叫停职叫休假了。”
常镇远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等局长的消息。你放心吧,我在局里呆了这么多年,最坏就是换个地方当差。反正都是吃这碗饭,去哪里当警察不是当警察,再说了,事情也未必到那个地步,我和局长多年的交情了,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尽力保我的。”
常镇远皱眉。难道上面打算抓他的把柄办失职?这未免太大题小做了。
刘兆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家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点,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常镇远低头看着资料。打印的日期是前天,但纸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了,足见它被人爱不释手地看了多少次。
“别放弃。”他怕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镇远抬头看他。
他和刘兆的关系一直相当微妙。他们互相防备又互相合作,互相利用又互相欣赏。可以这么说,在这个警局里,他最欣赏的人就是刘兆,有魄力会算计也有人格魅力,能够将下属管束得服服帖帖又不招讨厌。凌博今还太年轻,只是只未够道行的小狐狸。竹竿精细有余,沉稳不足。大头憨厚踏实,欠缺思考。小鱼儿贴心温柔,当老婆刚好。
有时候他也会庆幸队里有个刘兆在。至少他震住了刚重生时的常镇远,让他满腔复仇的冲动都在时间中慢慢地消磨殆尽。
所以,如果真的只把自己当做常镇远的话,这个男人是可以当做朋友的,而且是很可靠的那种。
“好。”常镇远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大头和凌博今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进门就看到常镇远和刘兆坐在沙发上下象棋。刘兆妻子坐在旁边给他们削苹果,气氛温馨和睦得让大头和凌博今觉得他们来得太多余。
“阿镖,你第一次来头儿家吧?”大头一边喊着嫂子一边接茶,又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不见外呢?”
常镇远道:“我和嫂子一见如故。”
“将军!”刘兆啪得把车冲到常镇远那只帅边上。
常镇远轻描淡写地吃掉了车,然后道:“而且队长棋下得太臭,我很放松。”
刘兆:“……”他刚才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所以才对他产生类似于托孤的心情。
大头看刘兆败阵,跃跃欲试地上场。
常镇远想都不想地将位置让给了凌博今。
“这是什么意思?”大头深受打击。
常镇远道:“你对我徒弟有意见?”
大头卷起袖子道:“我杀得他哭爹喊娘。”
常镇远道:“不用,他师父坐在这里,会替他报仇。”
凌博今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顾脸上的伤,笑得连牙根都露出来了。
六分钟之后。
凌博今笑嘻嘻地说:“将军。”
大头扭头朝刘兆哭诉去了。
刘兆道:“我料到是这个结果。”
大头道:“头儿,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师徒俩嚣张啊。”
刘兆对常镇远和凌博今道:“你们来一盘?”
刚才看凌博今利落地斩杀大头于马下,也挑起常镇远几分兴趣。两人也不含糊,摆好棋就开始厮杀。
大头拉着刘兆说了会儿话,见他神情坦然没有半分阴霾在放下心来。
那边凌博今和常镇远已经见分晓,到底是常镇远技高一筹,凌博今输得心服口服。
临走时,刘兆对凌博今意味深长道:“受伤了就在家里好好养伤,等伤好就归队。”
“头儿。”凌博今抓着他的手,歉疚道,“这次是我……”
“是我做的决定,这都是我的责任,没你们什么事。别瞎掺和!”刘兆送他们一路到门口。
上车时候,常镇远故意放慢脚步,发现凌博今竟然跟了过来。“你不和大头走?”
“我有事和你商量,师父。”凌博今笑得一脸谄媚。
常镇远狐疑地打量着他。
两人上了车。
凌博今边系安全带边道:“大头的婚期定下来了,打算装修婚房。他要去父母家住一段时间,我暂时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