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下一世还难说。”
睦魅的话让龙沐涧一惊,“怎么会……难道……”
“魂魄脱离肉体凶险无比,濒死的肉身更加会招致通往地府之门。睦魅料到这点,早先在府内阻断了与地府的联系,所以地府之门并未打开。”
“但它确实已经不存在于此……”龙沐涧眉心一拧,“该不会……”
睦魅轻轻摇了摇头,向栮魑递了个眼神,栮魑心领神会,扶着弟弟向里屋走去。
里屋的气氛比外面沉重数倍。睦魅到了床前,看了看床上的遗体,在凤时腿边静静地跪下来。
“公子。”
凤时似乎并未注意到两兄弟到来,也没有听到睦魅的声音,整个人一动不动,两眼对着白应昊的头部,眼中却没有焦距。
“公子。”睦魅又唤一声,咬咬牙双手抓住凤时的膝头,加大了声音,“白公子……穷奇大人兴许还有救!”
凤时涣散的目光渐渐聚起,片刻后猛地惊醒一般转过头,“你说什么?!”
“大人的魂魄,兴许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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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魂魄,兴许还在!”
凤时的眼睛睁大,“……你再说一遍?”
“地府之门并未打开,大人的魂魄上又有四灵族的封印,该不会轻易消散。公子忘了吗,大人的肉身……也许……”
凤时倏地站起身,双眸像是瞬间被点亮,嘴唇微微哆嗦,“……我竟会忘了……不错,你说得不错!阿奇的魂魄……”
“公子!现在情况未明,不可冲动行事!”
“……我知道,睦魅,我知道。”凤时垂着的手掌握成拳,低头看着白应昊合着的双目,“还有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
“凤大哥,我哥……还有救?”卢天益颤抖的声音传来,一双眼睛像在荒芜的原野黑夜中看到远处的亮光,怀着期盼却又不敢相信。
睦魅看看凤时,不知要如何说明。卢天益、秋蛮和龙沐涧都并不知道穷奇肉身还在的事,这事是凤族的机密,卢天益他们虽与凤时关系甚密,但他们毕竟是外族。
卢天益把睦魅的犹豫会错了意,眼睛黯了几分。龙沐涧却是看出这其中还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多有顾忌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有秋蛮既敏锐又无所顾忌,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凤时,我不管你们之间的纠葛,但表哥的事我不能置之身外。表哥身上还有什么秘密你就告诉我们,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狐狸精,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多一个脑袋多一双眼睛也好,至少能在你钻牛角尖的时候拉你一下。”
卢天益听了点头附和,“凤大哥,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他是我表哥,是我的亲人。白虎的血统什么的我也并没有实感,但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时弟,他们说得并无错。”龙沐涧终于走进屋内,轻轻拍着凤时的肩,“有些事你不便与我这个龙三殿下说,他们却是无妨。我知你不愿把他人牵扯进来,但他们两个……怕是已经撇不清干系了。”
“先说清楚了,撇不清也是我秋蛮自愿的,凤时你不要自以为是。再说表哥就算真的是凶兽,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也都没做过坏事,凭什么就不能和他有牵扯?”
龙沐涧赞赏地看着果断爽气的秋蛮,回头看凤时,他仍旧垂着头,做不出决断。栮魑睦魅兄弟站在他身后,看着这气氛,栮魑向睦魅投了一眼。
“公子,不如先歇息一下再做打算。”睦魅出声建议,“小天公子秋五公子和三殿下也累了一宿,现下保重身体养精蓄锐才是要事。公子您看呢?”
凤时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睦魅送您回屋休息。大人的这具躯体我和大哥会施法保存,公子不必担心。”
凤时再次点头,目光恋恋不舍地从白应昊身上移开,脚迈开一小步,身体侧对着卢天益和秋蛮,
“哪怕只是微弱的希望我也会去救你们表哥,我已经错了千年,这次若是再错过……”
恐怕就是天人永隔。
******
凤时躺在床上,在梅雨时节初遇白应昊至今不过半年里的片段画面不断在脑海中反复。他竟没有认出苦苦追寻着他,并愿意付出一切的爱人!
白应昊的模样和穷奇迥异,气息也并不相同,但这些不过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错误的借口。穷奇的灵魂上被加以了严密的封印,他的相貌气息怎么还可能与以往相同?只是自己一开始就认错了,而有了那个自以为正确的爱人的在身侧,便不会再分心去想其他可能性。
简直就是一场演了千年的闹剧,可笑透顶!
凤时侧着身,袖子掩着面,想放声大笑,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接着委屈寂寞都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
哭了半晌,疲惫和困倦终于渐渐占据身体。回忆和梦境渐渐混杂起来,凤时看到第一次和穷奇相遇时的原野,那些幽会时的放浪,随后又是白应昊围着围裙烧菜做饭,那副讨好的样子明明丝毫没有变化……
凤时这一睡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初升不久,庭院里一片早晨的生机勃勃。他循着气息到前厅,卢天益、秋蛮、龙沐涧和比遥都在,桌上摆了几样简单的早餐,都未怎么动过。
“时弟,你醒来了。”龙沐涧起身给凤时让出位子,比遥站起来从边上重新拖了张椅子给龙沐涧。“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先进些米水。”
龙沐涧给凤时盛了粥,凤时默默接过喝着,除了碗筷声便没有其他声响。厅内的气氛比先前更为尴尬,没人知道凤时现在是怎样的状况。
凤时喝完粥,把碗放回桌上,稍微停顿竟主动开口,“小天,你表哥的事你对你家人说了么?”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凤时的状态比他们想象的要好,似乎已经恢复到了平日里那居高冷傲的样子。
“还没有,医院里也是我签的名,我爸妈都还不知道。”卢天益回答道,“凤大哥,我哥的魂魄是不是……”
卢天益说着看了龙沐涧一眼,龙沐涧点点头,把话接了下去。“时弟,上界是否还留有穷奇的残骸遗物?”他见凤时眉心一蹙,又道,“睦魅并未说什么,他们两个这几日都操劳过度,现下还在休息。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既然地府之门未开,魂魄又不在梧桐之中,便只有凡界和上界。若是穿过梧桐与人界的结界,时弟不会感受不到,而通往上界的通路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开,除非有什么东西在上界吸引着那魂魄,如此想来只有千年前受了天雷之刑的穷奇肉身残骸才最有可能。”
凤时沉默片刻,“……沐涧想得不错,只是具体情形连我也不知。他的身躯是否完整,所在何处,是否为人所知,我都一无所知。”
龙沐涧托颌沉吟,凤时的语气听起来对此事的确凿性毫无怀疑,但千年间他从未在上界听过此类传闻,加之穷奇一事原本就由凤族一手办置,他有足够理由相信穷奇肉身残骸的秘密一直由凤族严守着,他身为龙族若是无故刺探只会适得其反。上界还有什么其他人能够同情凤时和穷奇的禁忌之情而伸出援手呢?
“时弟,无论如何切忌莽撞行事。”
“沐涧不必担心。睡了两日我也清醒了,这一阵需要静观其变。”凤时见龙沐涧点头,把视线移到桌子的另一侧,“小天也该回学校了,不然你表哥醒来会怨我。”
“可是……”
“他是我凤时的情人,难道你还怕我对他不利?”凤时一个斜眼,恢复了精神的凤凰果真气势了得,卢天益立刻闭嘴吞回所有“可是”。
“秋五把你的人看紧了,这事情究竟有多少牵扯现在还说不清,别再出什么岔子乱上添乱。”
秋蛮一边嚼着鸡肉包子一边投了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眼神。
凤时转回头,喝了口茶,略带艰涩地问:“……那只猫呢?”
秋蛮和左右的人对视了几眼,道:“死了。”
3
“死了?”凤时蹙眉,他记得他将它从阵内甩出,这么个动作不可能把它摔死。
“找到它时就已是尸体,时弟睡下后睦魅搜寻它的魂魄,但似乎并未找到。”
“是么……”
中午时分,醒来的睦魅带着黑猫的尸体来向凤时汇报这两日内的情形。
黑猫装在一只木盒子中,凤时在这千年里见过这样场景的次数已经数不清,每一次这个魂魄轮回的时候,他都会小心地把它的遗体装在盒中葬下。但这一次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他的胸中是被欺骗的愤怒,像一口活井,他试图把这愤怒限制在井口的大小之内,但他明白井底下更宽广的地方全是怒火,对这冒牌货,也对轻易上了当的自己。他曾经疑惑过为何那样强大的穷奇历经千年都无法转世成人,现在他终于明白,只有无法说话的动物才能在千年里蒙混过关。
黑猫的肚子上被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睦魅说他在离法阵不远的树林里找到它,尸体附近的一根树枝上带着血。
“自尽?这千年它倒也学了些东西!”
“睦魅在意的是它的魂魄不知去向。阻断与地府的联系的法术应该有效,但睦魅搜寻了整个府邸都未能找到它的魂魄。”
凤时若有所思,那个骗了他千年的魂魄怎可能就这么消散,何况虽然是冒牌货,魂魄里的煞气却和穷奇如出一辙,所以才能诱他上当。
“这事里定有地府参与,至少阿奇……”凤时顿了顿,忽然觉得这个称呼让他很不舒服,“至少白应昊魂魄中的法术必定是地府所为。”
“但地府何故要介入其中与公子结仇?睦魅觉得这可否是上界中人的授意?”
“这么说也有道理。”凤时顿了会儿,“这两日阎尘可有来过?”
“公子莫非怀疑他……?”
凤时轻轻摇头,“以往阿奇……那个魂魄轮回之时他总会来梧桐探望情况,这次它虽死于非命,想来阎尘不会不察觉,我只是奇怪他竟没有登门造访。”凤时顿了顿,换了下坐姿,“兴许是地府里事务繁忙。”
睦魅点点头,“睦魅不是为阎尘少主辩解,但阎尘少主待公子极好,何况这么做对他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把阿奇的魂魄偷梁换柱送我身边能对谁有好处?”凤时反问了一句。
睦魅闭着嘴答不上来,凤时心里同样没有答案。在穷奇的魂魄上施下限命术,又仿制出另一个魂魄,这样的事不是普通的地府之人就可以办到。何况穷奇是上天四大凶兽之一,魂魄投入轮回本来就是一桩大事,地府之主对此不会不闻不问才对。然而纵使这般分析,凤时仍旧想不通这样做究竟能让谁得利。
“……也许他们只是想看我笑话。”凤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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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应昊的躯体被施以法术保存起来,车祸时受的伤也在法术中逐渐修复。卢天益望着被安放在透明材质的罩子中的白应昊,向身侧的秋蛮巴巴地看了一眼。秋蛮对炼药炼丹颇有心得,但对于招魂一窍不通,况且白应昊的魂魄下落不明,依猜测是在上界的某处,但具体在哪里,又有几分把握并没人知道。
秋蛮只好转而去看凤时,凤时却并不理会他的目光,两眼只看着白应昊。气氛有点僵硬,龙沐涧轻咳一声。
“我离开上界多日,再不回去大哥怕要给我脸色了。”龙沐涧看向凤时,“穷奇一事我回去后会想想办法,时弟切莫鲁莽行事。还有比遥已经决定和我一道走。”
秋蛮和卢天益第一次听说此事,略微吃惊地抬头看去。比遥这几日确实乖巧不少,甚至时常替龙沐涧鞍前马后,原以为只是因为龙沐涧的身份,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
站在龙沐涧身侧的比遥察觉到几人的视线,眼睛稍稍斜着避开栮魑,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他说到底是水族,在我这凤凰身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时弟给了他五百年修为,已经是天大的好处了。”龙沐涧把比遥拉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天资也不错,将来兴许能有一番作为。”
“那便劳烦沐涧好好管教了。”
龙沐涧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这几日里的事虽不算丧事,但白应昊魂魄不知所踪,生死未明,凤时让睦魅简单弄了几道菜,算是给龙沐涧和比遥践行。
吃过饭睦魅开始替两人收拾行装。卢天益路过白应昊的房间,恍惚看到窗上映出个人影,却不像是凤时的样子,不禁走过去轻轻把门推开。屋子里的人早就觉察到,转过头来看着门口的卢天益。卢天益一愣,竟然是比遥。
“你……怎么在这里?”卢天益犹豫了一下,跨进房门。他对比遥还是有点惧怕,算是半年前那件事为数不多的后遗症之一。
比遥看看他,不说话。视线再回到白应昊身上,片刻后转身往外走。卢天益莫名其妙,比遥原本一条野虺,性子张狂,这会儿怎么变得像栮魑一样沉默寡言。
等走到门口,他才突然开口:“我到上界会打听他的消息。他做的布丁很好吃。”
卢天益怔愣地看着比遥的背影,忽然有些迷茫,觉得比遥好像站在一个和他不同的世界里。又突然有众多的回忆冲进他脑海里,所有的事情只不过是从半年前起,他差点被比遥吃掉,白应昊请动凤时来救他。后来他遇到秋蛮,遇到涟金涟清,白应昊给一屋子孩子样的精怪买布丁。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原来他自己也并不是个普通人,小时候的大病是由白应昊分担了他身上的白虎之气才治愈。
“哥……”卢天益趴到床边,鼻子发酸。现在想想他好像没有为白应昊做过什么,连那条乖张的蛟都知道受人恩惠要报答,他这个弟弟却什么都做不了。
“阿天,”秋蛮站在门口,“我看到比遥走出去。”
卢天益努力忍着眼泪,不肯出声。
“怎么了?”秋蛮走进来,看见卢天益发红的眼眶,“难道比遥欺负你!”
“不,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很没用,明明流着白虎的血,但什么也做不到,连比遥都能帮着找哥的消息,我却……”
卢天益暗暗握着拳头,他进出梧桐,身边都是精怪,但是他依旧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没有任何力量,不会任何法术……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即使他知道了自己身上的血统,心底里却依旧觉得自己是个凡人,没有力量也不要紧,白应昊和秋蛮总会保护他。
“秋蛮,我既然是白虎,是不是也可以求那个龙三殿下把我带到上界去一起找哥的线索?”
卢天益满怀希望地看着秋蛮,秋蛮对这种事的事向来最坐不住,一冲动就该点头了。但事情不如人意,秋蛮睁大眼瞪着他,“你不读书了?”
“哥都这样子了,我还哪有心思……”
“就是因为表哥这样,你更要顺着表哥的心意!”狐狸跺着脚,“我也想去找表哥魂魄的消息,可是即使去了上界,那么大的地方从何下手。那边的人个个神通广大,根本不是我们能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