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对方额角青筋暴露,背着反身便冲裴铭鹰爪倒刺,这一下若是划过身体,少不得登时就是开膛破肚,看得众人心头一紧、又是一凉。
又是同一时,裴铭高举手中的腾蛟刀,朝下砍去。
“唔!”
鹰爪已经深深没入肋骨间的皮肉,裴铭紧皱双眉,闷哼一声,拔出鹰爪之时朝前踉跄了一步,但只跨出一步,便重又站住了。
许由是的呼吸都快要停住了,他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
刀背砍在对方的肩头,那声钝响只有台上的二人听得见,那人的身形在台上晃了晃,穆也手中茶杯的一缕青烟散去的时候,他已轰然倒在台上。
裴铭忍着痛,捂着肋骨处,拎着那人的衣领把他扔到台下,道:“我用的是刀背,用药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尚能恢复。”
就在那样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居然还能控制力道!
别人要他性命,他却还是英雄惜英雄,不忍伤人家分毫。
许由是恨得想冲上去大骂,扇这个木头脑袋几巴掌,让他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清醒一点!别总这样犯傻!
然而他气得喘粗气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裴铭捂着满是血的伤口,在台上对自己遥遥一笑。他心头一酸,偏过头不去看这个傻帽。
“还有哪位勇士想要领教!”裴铭对另外九人抱拳问道。
第二十九章:比武(二)
台下的九人互相对视一眼,又用各自不同的眼神打量着台上的裴铭,他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处,虽痛得咬牙皱眉,但是神色间却竟然带着一分笑意,像是这份酣斗正是他所渴望的一般。
一人左右看看,见无人应擂,便第二个跃上了台。这人与刚才以鹰爪钩为武器的人大不相同,他披头散发,面容苍白枯槁,只能在乱发的缝隙间依稀看见一双全是血丝的眼睛,就如同十天半个月没有睡好的病人一样。
这人手执铁杆判官笔,比武之前先在地上用力一置,只见擂台上的木头地板竟都被砸下去半寸,可见这判官笔的分量实在不轻。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拿着这么重的一个武器,看起来着实是叫人咋舌。
裴铭看了一眼被他砸凹下去的地面,笑意居然更明显了,他咧嘴斜斜一笑,平时老实得像个木头似的人此时看上去居然挟着几分痞气。
“请指教!”裴铭道。
那人也不说话,拎起判官笔便朝裴铭划来,重物在他的耳畔划过厚重的风声。
裴铭神色一凛,急忙朝边上一避,本以为使这样重的武器,必然会影响施用者的速度和灵活性。谁知脚站定之后,忽然觉得耳朵上热热的,手摸上耳垂,手指间一阵湿热粘腻。
他心中一凉。
还是被伤到耳朵了……
“大鹏飞兮……”
什么?裴铭讶异地朝那人看过去,只见他一面执判官笔朝他挥舞而来,一面高声念着古诗。
“……振八裔……”
难道那人只是看着羸弱,实际上却拥有神人之力?只见那只判官笔在他的手中,应和着诗的内容舞动得风生水起,纷乱之中裴铭连笔尖的方向都有些看不清,只能勉强根据风声吃力地接下对方的一招又一招。
“中天催兮力不济!”
反正也看不清招数,倒不如直接闭上眼睛得了。裴铭心下一横,用力闭上眼睛,悉心去听笔尖带起的风声。
“馀风激兮万世……”
“砰!”又接下来一招,已经念出三句了,裴铭倒是有些听清楚了,这每一招原来便是这诗里每一个字的笔划,难怪之前毫无章法可循。而且这人每次都是一边如狂草一般迅速书写下来,几乎是在念出的同时便已出招了,还好自己是依靠风声来辨别的路数,若是睁着眼睛看,眼花缭乱之间若非武林高手,实难辨别。
但如果自己能提前知道他下面要写字,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可是……
可是……
裴铭懊恼地想拍自己的脑袋,都怪自己小时候不好好上私塾,不好好背书,他只隐隐约约记得这诗似乎是李白所作,接下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下可有些糟了。
“好!若是赢了,回去叫父王给你们封赏!”
穆也见裴铭被自己手下的勇士步步紧逼,第一局失利的心情有所平复,为了鼓舞士气,他高声鼓着掌喊道。
“游扶桑兮挂左袂!”
又是一句被高声念出,裴铭脑中之弦不由的紧绷起来,可迎招之时,却突然发现这人的动作慢了半拍,神情间也有一丝愕然。
他这才猛然间听出来,刚刚念出诗句的人,根本不是面前的这人,而是来自台前的……许由是!
常明兮略微朝许由是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疑虑。
游扶桑兮挂左袂……好!
裴铭心中暗暗叫好,果然,这样一来,对方的招数便可一一化解,裴铭应付得已不似之前那样吃力了,且稍有持平之势。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闻得这两句,对方的脸色已经是难看至极,心神大受干扰,就连出招的动作都比先前慢了许多,似是煞有介怀的样子。
而等到最后“出涕”二字落下笔划之时,裴铭手上的长刀稳稳地架在了这人的脖颈间,仿佛这首诗是在为着他的招数而定的一般,对方面色灰败,只回头投给许由是一个在凌乱的发间看着十分狰狞凶恶的眼神。
“啪!”穆也拍桌而起,“这局不作数!”
“哦?”仲仪歪着身子倚在扶手上看他,眉毛轻轻一挑,“怎么便不作数了,难道堂堂一国王子也喜欢赖皮?”
穆也指着许由是:“这位大人方才是在做什么?”
许由是躬身一拜:“实是微臣听见这首诗情难自禁,便跟着一起念了出来,微臣想着,既然那位勇士能念,大概微臣也是能一起念和的,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穆也冷冷一哼:“你就不知道,在比武的时候是不能受任何外界干扰的么,你这么做,居心何在!”
许由是敛目微微一笑:“若是说微臣的行为是干扰比武,那不知道王子在比武时的行为,又该如何作解呢?”
“小王我……”穆也一时语塞,他看见许由是一脸恭顺的微笑,转而又看见仲仪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愈加觉得羞愤相加。只好怒哼一声之后,甩袖坐下,用颇具威势的眼神看着剩下的那八个人。
“哈哈哈哈哈……”
忽而台下一阵孩童般的笑声,清澈而明朗,所有人都是一惊,一齐朝那站在八人之中显得极为突兀的孩童看过去。才看过去,只听见他“嘿”地叫了一声,双手猛地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就像一只小狗一样跳到台上,他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一身极不合身的宽大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看着好像他也会随时被风吹跑一样。
“这位哥哥,你流了很多血哦。”他上下打量了裴铭很久,才貌似天真地说了一句。
裴铭看他的确是一副不过十岁的模样,但同时也明白,能站在这十人之间,哪怕是孩童也不可小觑。
可他还是忍不住,犹豫着问道:“你……你想要怎么比?”
“就像你和其他哥哥比的一样啊。”他睁大眼睛说道。
“你的武器是……”
孩童“咯咯”一笑,声音显得很怪异,他也不答话,只是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两根铁链来,一手拿一根,道:“开始吧。”
裴铭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伸手道:“你先请。”
对一个孩童这样规规矩矩,怎么说都还是有些不适应。
谁知对方一点也不客气,想都没有想地就点头说:“好啊。”
才说完,他便朝裴铭冲过去,可因为年龄和身材的原因,跑得并不十分得快,甚至因为拖着两根不算轻的铁链,步履显得倒有些踉跄。
裴铭连接招的架势都忘了摆出来,一脸不解的神色表露无遗。
“哎哟!”
一声大叫,所有人心都被提了一下,还以为这孩童要出招了,谁知等反应过来之后,再一看台上,不禁都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他居然被自己的铁链绊了一跤,脸朝下跌倒,连鼻血都摔出来了!
看着他摔倒,裴铭自己都差点没站稳。
“脚崴了,疼死我了!呜,呜呜呜……唔啊啊啊啊啊……”
就如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摔倒了之后的反应一样,他先是瘪了瘪嘴,好像是极力忍住,但是眼泪还是盈满了整个眼眶,等到眼泪盛不住的时候,他终于爆发哭了出来。
“噗……”
也不知是哪位妃子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就像点燃了一根导火索,继而,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这也实在太狼狈了些吧,就这样的也能上台比武?
没有笑的人,只有仲仪、常明兮和许由是。
西宛国哪里会这么傻,真的把一个孩子安插在十人之中,这个孩子,绝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的一样,说不定……还会更恐怖。
“你还好么?”裴铭皱着眉问。
“你没看见么,我脚崴了!”孩童大声哭喊着。
“那……”裴铭犹犹豫豫地说,“那我扶你起来,这局便算你输,你乖乖下台好不好?”
“我都这样了还怎么比啊,快扶我起来,呜……这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家!”
听见他这么说,裴铭稍稍放下一点心了,呼了一口气之后,朝孩童走了过去,伸出手给他。
看着他逐渐靠近那个孩童,许由是一颗心跳得极快。
不会的,那个孩子不会那么简单的。
忽然,许由是的右眼皮一跳。
他惊恐地抬眼,看着裴铭弯腰朝那个孩童伸手,孩子也向他伸出手来……
不!不对!绝对会发生什么……裴铭,快走!不要相信他!快离开!快!
来不及了……
也许连裴铭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场比试,他连一招都没有出过,便以这样的方式被打下了台。
二指宽的铁链从孩童的袖口里飞出,铁链的头上固定着一朵花苞似的银器,飞出袖口刹那,银莲绽开,无数银针刺入胸口,下一刻铁链巨大的冲击力撞了上来,他整个人……几乎是被打得飞出去……
倒地的一瞬间,五脏六腑都是碎裂的疼痛,胸口的血气在翻涌着,他侧身剧烈地咳嗽,接着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哥哥,我可没有不信守诺言哦,你还没扶我起来呢,我可是自己起来的。”
孩童天真地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
“裴铭!”
许由是向他跑过来,裴铭涣散地瞳孔中模糊地看见,许由是第一次这样失态的跌跌撞撞地跪倒在自己身边,因为身上出血的地方太多,一时都不知道该捂住哪一处,他只能惊慌失措地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裴铭,裴铭……你说句话……裴铭!”
“叫宫里最好的太医为裴将军整治,务必医好裴将军身上所有的伤,一个也不许漏。”仲仪沉声吩咐道。
终于扳回了一局,穆也的心情这回自然是极好:“皇上不必介意,兵不厌诈嘛,裴将军不过是大意了。”
仲仪冷冷道:“我方将士对王子的人一直手下留情,而轮到你们了,何至于如此残忍。”
“皇上难道没有听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穆也学着仲仪懒懒的模样倚着椅子,笑着反问道。
仲仪手中握着的茶杯,水面在微微震荡着。
“下一局,皇上想要派出哪位啊?”穆也轻哼一声,问道。
久久无言,翊卫队的将士已经把裴铭带下去了,地上星星点点留着他刚才染下的血迹。仲仪虚了虚眼睛,握着茶杯的手,手指一分分松开,水面也恢复了平静。
仲仪抓住身后常明兮的后,把他往前一扯,道:“他上。”
第三十章:比武(三)
又是这个人。
穆也脸上虽带着自满的笑意,但是在看向常明兮的时候,笑意顿时敛去了一些,转而替代上的,是一丝惊疑。
常明兮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了一步,接着侧过头来看着仲仪,目光里意外之色毕现。仲仪亦是微微仰头与他对视,扬起一边的嘴角,眉头微微一挑。
“常卿是否愿意?”仲仪一反常态地这样唤他。
常明兮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久而,神情松缓下来,他垂目淡淡一笑,跪下道:“微臣需要一把剑。”
仲仪转身吩咐身边另外一人,轻声道:“去把朕的天工剑拿来。”
听到这句,常明兮的眼睛眨了下。
天工剑,取“巧夺天工”之意,此剑是落华镇闻名天下的铸剑师贺一章所制,七年前由先帝赏给仲仪。而四年前,仲仪曾想将此剑赠与楚楼,但是楚楼坚决不收,仲仪虽然怅然,但是也未强求,便一直自己收着。
不过多时,太监便一路跑着将剑捧来,跪着递到仲仪的眼前,仲仪打开剑匣,手指在剑身上轻柔地抚摸过去。虽已过去了这么些年,可剑身依旧锃亮如新,剑鞘上的翠色宝石还是那样色泽沉郁,像极了当年楚楼的眼神。
仲仪的瞳孔里闪过稍纵即逝的黯淡,片刻之后,仲仪把天工剑从剑匣中拿出,郑重地放在了常明兮的手上。
松手后,他拍了拍常明兮的肩:“你必不会叫朕失望。”
午后的日光映在常明兮低垂的眉目上,他并不答话,只双手捧着剑站起来,看着远处的比武台。
“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光凌冽,在他沉静如玉的面庞上斜着闪过,足尖轻轻一点,衣袂翻飞,不过是眨眼一瞬,人已站在台上。发梢被忽然而至的风携起,发丝遮住了半张面孔,而仅是那露出的双眸,华美与威慑之气并重,已叫人觉得喘不上来气。
琰元坐在台下,转着手中的酒杯,他的目光从来没有从常明兮的身上离开过,而正在头顶的太阳,在酒杯中扭曲得支离破碎。
站在台上笑得诡异的那名孩童,起先也微微失了笑容,后来等风停了下来,常明兮露出了整张面目,他才重又裂开了嘴,用清脆的童声道:“哎呀呀,太好看的哥哥我可舍不得杀呢。”
常明兮闻言,清冷一笑:“那你欲如何?”
孩童歪着脑袋想了想,拍手“啊”了一声:“不如剥了你的皮,做成个玩偶娃娃,放在我屋里玩好了。”
这样残忍的话语,从一个孩童的嘴里说出,几乎所有人都立刻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而起,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块又一块。
然而常明兮听了,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道:“听说西南一带有一个怪人,专喜欢偷了人家家的小孩子来吃,还发明了一种吃法,便是架在火上慢慢烤,烤得滋滋冒油,皮脆肉香……不知道你想不想试一下。”
对方闻言,虽想要镇定精神,可是面部还是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他磨了磨牙,从鼻孔里哼出气来,一面扬起手中的铁链,怒喝道:
“看招!”
铁链飞掷而来,铁链顶端的银莲再次绽开,数不清的银针闪着寒光刺向常明兮。常明兮沉下一口气,眉头紧蹙,向一侧猛地避开,银针贴身飞过,闷声数响,刺穿校武场一旁的黑色帷帐。